第51節
說來也巧,以明寅鋮原本的級別,原也是沒資格隨將軍回京面見皇子的,可他與葉家走得近,不似一般下屬,反倒有幾分親昵在,葉長安回京的時候,也就常將他帶在身邊。 三皇子去見舅舅的時候,也與這位出身翰林的年輕裨將見過幾面——周瑾相比起武藝來,更多是學文的,葉長安那滿軍營的大老粗時常與他聊不到一處,反倒是閑時與明寅鋮頗能搭得上話。 此時這兩人見了面,一時都愣在當場,復雜的心情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謝良鈺看他倆的表情,便多少放了心,他沖明寅鋮背后推了一把,讓他進了門,還狠貼心地從外面幫他們將門關上,給那位“大人物”一個放心的空間。 門外那些被撇下的軍士們都有些發愣,謝良鈺上前安撫了他們幾句,剛好看到黃縣丞在不遠處,便連忙將人叫住,把這些人都交給了他。 明寅鋮那里,沒有一時半刻的,恐怕是“敘舊”不完了。 明寅鋮是帶這一批回歸的募兵來登冊安置的,謝良鈺既然看見了洛青,自然不可能撇下他大舅子自己離開,他陪著黃縣丞去將這幾人的手續全部辦理完畢,隨即便借了縣衙的一間廂房,帶洛青去稍加修整。 ——他現在當然不能離開,不管周瑾身份是什么,那是他帶來的客人,沒有把客人單獨留在這里,自己一個人先回去的道理。 說起來,這還是謝良鈺和洛青兩個人在都清醒的情況下第一次見面,之前種種機緣巧合,他們這樣親近的關系,竟還從未說過話。 謝良鈺多少感覺到一點點心虛——洛青算是他唯一承認的梅娘的親人,而長兄如父,也是她的長輩,自己在長輩都不在場的情況下“輕薄”了人家的姑娘,還娶回了家,將心比心,他覺得如果自己站在洛青的角度,是絕對不會對這個便宜妹婿有什么好臉色的。 他難得忐忑不安,帶大舅子關起門來準備好生談談的時候,心里頭七上八下的。 謝良鈺卻不知道,洛青非但沒有怪他,反倒還對他格外親近,甚至感激。 這個年代人們的思維情況,到底是與謝良鈺認知當中不一樣的,洛青和洛梅娘從小相依為命,家境飄零,他雖然從來都用盡一切努力想要自己的meimei幸福,可以他的能力,給梅娘規劃的未來,也不過是嫁一個勤懇能干的老實人,生兒育女,就像村里那些尋常的婦人們一樣,平平淡淡地過完她的一生。 作為哥哥,他能做的,就是盡量掙下一份體面的嫁妝,讓自己的meimei在夫家不至于抬不起頭——當然如果能達到父親的程度就再好不過,那樣的話,自己就能成為meimei妥帖的靠山,萬一她被哪個人面獸心的東西欺負了,自己也能堅定地保護他。 可嫁給一個秀才老爺……這他卻的確沒有想過的。 洛青一開始聽到謝良鈺的名字,還是那次與敵人交戰受傷,他有那么幾個清醒的片刻覺得自己恐怕就要死了——他倒寧愿死了,在聽到吳氏竟然以他的生命安危威脅meimei回去成親的時候,那會兒洛青正巧清醒,聽得見他們的談話,可無論如何,竟然都說不出話來,也動不了,沒法阻止meimei犯傻。 他還不知道吳氏能有什么好心眼兒?以這種方式威脅梅娘回去,定是不會將她嫁一個好人家的,如果這親事真的成了,怕meimei的一輩子就被毀了! 可沒想到,最后不但自己沒死,剛剛恢復些行動力,想去找那歹毒的婦人拼命、救出meimei的時候,竟然又被圍觀了全程的同僚們連道恭喜,就連那位救了他們的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提起梅娘的親事也是笑瞇瞇的,直道那姑娘好福氣,還勸他放一百個心。 洛青有那么片刻的工夫是完全懵的,他一瞬間還真以為吳氏良心發現,給他meimei尋了什么好人家。 可他明明記得,meimei許的人家,不是那個在縣里聽見過幾次、墮落得爛泥一樣的謝三郎? 那個敗家子兒,據說還成日流連賭館的,這怎么可能是可托終身的良人! 可不待洛青理清楚思緒,便在同僚們口中聽到了另一個與自己認知中截然不同的,簡直像是什么話本中的完美主人公一般的妹婿。 呃……洛青是曉得人言可畏這個詞是什么意思的,他第一反應就是大家所說的和自己所想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隨后而來的疑惑,就是這個妹夫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能被編排成那種與本人毫無相似之處的樣子。 ——哦,當然是那些抹黑他的言論在說謊,軍營里那么多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總不會同時都被一個騙子蠱惑吧?就算他們沒有識人之明,難道連德高望重的晏老先生也會看走眼嗎? 最重要的是,那人也根本沒有必要花費如此大的功夫來欺騙他們,更別說,他還救了自己與一干戰友的命…… 洛青多少是個思維比較簡單的人,自從確定了妹夫的人品之后,他很快就站在大舅子的角度接受了這門親事,只可惜后來又很快被派往外地,沒能有空和meimei夫妻二人正式相見。 不想這一次好容易回鄉,竟然從進城門開始就從各種渠道聽見有人在議論這位天上掉下來的妹夫,與從前不同——成了千篇一律的夸贊之詞,夸他的文采才華,他與夫人之間鶼鰈情深,還有不久之前傳來的消息:他中了秀才,還成了他們這種小地方百年難得一見的小三元! 洛青簡直懷疑自己在做夢。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此突然地在縣尊大人府里見到妹夫,他的反應自然也就不足為奇了。 兩個男人各懷心思,在整潔的小房間的相對而坐之后,彼此之間的氣氛多少有些尷尬。 謝良鈺平時巧舌如簧的,可在“見家長”這種事情上,委實是沒有太多經驗。 且不說這兩人之間如何開始他們磕磕絆絆的溝通,另一邊在明寅鋮房里,那“君臣”二人的相見敘舊,就相比之下順暢多了。 “殿下是說……” “定是肅王,”周瑾喝了口茶,他見到明寅鋮之后便打消了疑慮——按舅舅曾經給他講過的軍中關系,眼前這位屬于“不論何時都能夠信任”的名單之中,若不是還實在年輕,實績也少,定不會只是如今的位置,“父皇這次派我出來,其中內情他最為了解,而且沿海一帶多有他的爪牙,他也定憂慮我從中查到什么,這才鋌而走險,如此行事。” 明寅鋮蹙緊了眉頭:“可您沒有任何證據。” 周瑾嘆氣:“是啊,那些人,若不是我意外聽見他們偶爾泄露的稱呼,都不能確定他們是被京里派來的人。” 明寅鋮一挑眉:“哦?什么稱呼?” 周瑾說出一個詞,這樣的說法,他曾在京中聽兄長——那位肅王與手下密談時小聲說過,可即使彼此心知肚明,這作為證據也太過牽強。 明寅鋮卻忽然震驚地站起身來。 “您、您確定沒有聽錯?”他的神情簡直是驚恐,“不論是這次……還是肅王殿下?” 周瑾疑惑道:“當然沒有——我都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若不是曾經聽大哥說過,我又怎可能會注意到他們之間這種隱秘的稱呼呢?” 他敏銳地瞇起眼:“怎么了,你知道什么嗎?” 明寅鋮咽了口唾沫:“這是……臣來此上任之前,附近州縣都在打壓白蓮邪教,安平本地處理最為妥帖,所獲消息也最多,這、這是他們教內,身份較高的首領之間相稱的暗號!” 周瑾也不由一震,兩人面面相覷,都感覺不寒而栗。 “你是說……”周瑾喉嚨發干,“肅王他,與那些妖邪反賊有……!?” 這事情的嚴重性可就又要重新評估了——盡管不愿意承認,但最得皇帝寵愛的兒子襲擊不受寵的兄弟,這種事情在沒有有力證據的情況下可大可小,而若是勾結反賊意圖威脅邊境安全,那即使是肅王,也不可能被輕易原諒的。 周瑾了解自己的父親,那些親情什么的在他心里占據的地位微乎其微,又有什么能比得上維護他至高無上的權力呢? 明寅鋮緊張地原地轉了兩圈:“這樣,殿下,臣先想辦法護送您離開——安平人手有限,戰事將臨,也大多抽不開身,臣只能派一些人送您去咸名,但問渠先生在那里,他老人家睿智,您將情況告訴他,他定是有辦法的。” 周瑾一愣:“外祖也在河東?” “不僅如此呢,”說到這個,明寅鋮也不禁為奇妙的緣分而笑了起來,“殿下您洪福,即使肅王暗中那般籌謀,也總能碰到些妙不可言的幫助。” “哦?” “您之前說過,那個臣先前在門外打招呼的年輕人,便是他助了您與公主一臂之力吧?” “正是,”周瑾搖頭笑道,“若不是謝兄,這次我與明兒便當真兇險了。” 明寅鋮眨眨眼:“他可是問渠先生收的關門弟子,論起與將軍的關系來,要比下官都親近多了。” 第81章 那日在縣衙,將周瑾引給明寅鋮之后,謝良鈺便與洛青單獨嘮了些家常,那二人也不知談些什么,在房中關到日落西山才出來。 這時候雖然已經到了自家人的地盤,解除了危險,但周瑾畢竟是微服出來,又有不知哪里的敵人虎視眈眈,因此明寅鋮也不敢太大張旗鼓,當晚只是在謝良鈺選的那個客棧里擺了一桌宴,既算是給兩位鳳子龍孫接風洗塵,也算是對謝良鈺表示感謝。 作為掛件大舅子,洛青自然也在席。 約莫是出于謹慎的考慮,周瑾還是沒有把自己的身份和盤托出,他這樣做,謝良鈺便也樂得裝糊涂——他還想扮演那個淡泊名利光明磊落的君子,與周瑾平等相處呢,現在他倆的交情還沒到那份兒上,若是一下子被身份拉開了距離,那接下來可就不好動作了。 明寅鋮起頭,聊了些近來組織起的海防戰事,謝良鈺和周瑾也參與了進去,后來話題兜兜轉轉,又轉到京城里,謝良鈺很快發現明大人這是有意讓他在皇子殿下面前展示才干——這樣的好機會,自然卻之不恭。 他肚子里是有真材實料的,聊起來之后,更發現跟這位殿下的思想和觀點也很相近,謝良鈺原本只是有些刻意想要迎合的想法,不料后來居然越聊越投機,竟比與葉審言一同論道的時候還更放松些。 兩人可稱相見恨晚,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周瑾連連慨嘆相遇時機不對,這一路上生死攸關的,每日只想著怎么活下去,竟差點錯過如此知交。 謝良鈺笑著回他:莫論早晚,總是合適,該謝天謝地在那時遇見,才有此刻這般相交的緣分吶。 他早猜到了周瑾的身份,卻不知道他和自己的老師還有那么一層復雜的關系,可周瑾心中卻是心知肚明的——眼前這個和自己如此投緣的英才,既是外祖的入室弟子,那不論如何,只要他入仕,都早牢牢地綁在自己的戰船上了。 外祖眼光那般高,被他承認的學生,蟾宮折桂,自是不難的。 再加上救命之恩,他看謝良鈺,自然是怎么看怎么順眼。 一頓飯下來,賓主盡歡,最后綜合各方面的意思,謝良鈺便準備次日回鄉,跟族里人報個喜訊之后,與周氏兄妹一道去省城,至于護送官軍,洛青和他手下剛調回安平的小隊,也是現成的。 話不多說,當夜大家也不用住客棧了,縣尊大人直接將人安排進了自己的宅子,各自睡下,第二天一大早,謝良鈺洛青便乘著蒙蒙亮的天色回了謝家村。 緊趕慢趕,到了村口的時候,也已經是快到中午了。 謝良鈺回鄉的事兒,在小小的謝家村甚至有些轟動起來。 不怪村民們沒見識——他們也不懂得所謂小三元是個什么東西,但只是本村中出現一個秀才老爺,就已經足夠他們驚嘆,并且挨家挨戶地去湊熱鬧的了。 謝良鈺父母早亡,家中沒有長輩cao持,也就這年開始跟族長一支走得近,因此大伙聽說他要回來,就都早早地聚到了族長家里。 明寅鋮很給自己這位小兄弟面子,早在謝良鈺還被周瑾他們的事情耽擱在半路上的時候,吹鑼打鼓送喜報的隊伍就早開進了謝家村,從村頭到村尾,好好地顯擺了那么一圈,相當給面子。 老族長與有榮焉,滿臉紅光,連著好幾天都樂得合不攏嘴。 所以這次,謝良鈺穿著生員長衫,剛一出現在村口,就被中午趕去田里給自家男人送飯的婦人們給認了出來,大伙都眼睛一亮,七嘴八舌地圍上來打招呼。 “哎呀,是謝三哥兒回來了。” “這、這就是秀才老爺們那衣裳吧?真好看。” “三哥兒可是出息了,這下,謝老兄他們夫妻兩個,在泉下也能安心了!” “是啊……果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呢,這才一年的光景,誰能料到?洛家那姑娘,可真是好福氣。” “哎,瞧你說的,三哥兒不從小就是咱這兒有名的神童呢,過去那些年他一個小孩子,遭受那么大打擊,可是苦了他了!” “對對對,看我這張嘴——” “說來,誰說不是梅娘那丫頭旺夫呢……” 饒是謝良鈺,面對這么些熱情的鄉親們多少也有點招架不住,他噙著有禮的笑,聽到那些人自動給他從前的“惡名”找到各種奇奇怪怪的借口,努力讓這種笑容不要變成嘲諷的苦笑。 什么浪子回頭,就原身那副爛骨頭,若不是他穿越過來,他就是爛到死也不會有半點“回頭”的心思,而一個能夠墮落到那種程度的人,就算是回了頭,你還能指望他功成名就嗎? 不若做夢更快些。 不過,世人慣愛給所有眼中所見找到荒謬的借口,也是人之常情。 好在有洛青在,他如今在軍中也成了伍長,手下管了幾個兵,在這樣的鄉下地方來說,也已經是極出息的人物。他又是幾年來頭次回鄉,和謝良鈺還是姑舅關系,好生為他分擔了一部分的火力。 兩人來到村中族長家的時候,已經又過去了不少時候,謝族長仍是坐在堂里,比過年時見那會兒又富態了些,謝良鈺拿出來昨日在縣里臨時補買的禮品,在本家一干人等的退讓中堅持放了下來。 晚上自然又是做了一院子的菜,和這一支親緣近些的男人們滿滿當當坐了一桌子,洛青雖說是外人,可鑒于他和謝良鈺的關系,謝良鈺又是今晚絕對的主角,他自然還是要坐在這一桌的。 這兒的人都知道謝良鈺不勝酒力,因此席上的都是些味淡的果酒,他執起一杯來,敬了上首的族長和各位叔伯,說了相當真誠的一番好話,從感謝過去那些年大家對他的包容,到這一年來的幫助和鼓勵……說到最后,他自己都要以為自己真的是什么改邪歸正的“浪子”了。 洛青也坐在旁邊,這才徹頭徹尾地“明白”了這個妹夫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先前在縣里聽到的那些風言風語,恐怕也不都是胡說……不過,對方現在什么樣子他都已經看見了,此時再聽說這些緣由,也只覺得對方過去實在是不容易。 人嘛,總都是用現在的結果去看過去的過程的。 以謝良鈺的話術,達到這樣的效果自然不難,除了洛青,他三兩句便也將席上的人說得都是感慨萬分,有幾個感性的還悄悄抹了抹眼睛。 “大爺爺,”謝良鈺見已經充分(甚至超出)地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便又轉向族長,“這次孫兒得中,所獲頗豐,還想在村里辦上一日水席,請大伙兒都沾個喜氣,您看可好?” 謝承德捋捋胡子:“好好好,自然是好的,你有這份心,可見也將父老鄉親放在心上——只是三郎,你這次,能在村里待到什么時候?” 謝良鈺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拱手道:“卻又少不得要麻煩您cao心——孫兒有些事,需得盡快上省城去,明日便要動身了。” 謝承德面色一變:“明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