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謝良鈺垂著手,望著前方,發現老師正在畫一幅山水圖,清淡的顏色勾勒出了靜美的畫面,已經大致完成——綠水青山、楊柳堤畔,似乎還有一層霧似的薄雨,籠罩其間,意境甚美。 謝良鈺偷眼瞧了面無表情的老師一眼,卻是心里一跳。 他前世鑒賞過太多大家的名篇名畫了,自己也系統學過,作畫的手藝雖不算最上乘,但以眼光來看,普通人是不能與他比肩的。 這圖看似淡泊寧遠,其中的韻味,卻…… 葉老落下最后一筆,緩緩吐出一口氣,停下手,轉頭望向屋子里的其他人。 明寅鋮連忙拱拱手,拍馬屁道:“世伯,我們來給您拜年啦,您這畫,可真是……美得很,春意盎然,萬里江山,意境開闊高遠吶。” 謝良鈺:“……” 他簡直不好意思去看老師的臉色,明大人熱情是有余的,但一身匪氣,兵營里待久了,文人情懷實在不足……不足就不足了,總還是想從這方面入手顯擺自己,這就有點尷尬了。 這畫中雖表現不甚明顯,但至少也該看出時節正是暮春,日時已近黃昏吧? 葉老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贊噎了一下,又看向謝良鈺。 “山堂怎么看?” 謝良鈺:“……” 這叫他怎么說? 不是他說……若不是相處了這么長時間,知道對方雖然“老謀深算”,可偏偏就是這么個不管不顧的直性子,他都要懷疑這老夫子是給自己下套,專意要為難他了。 明大人是一縣之長,雖無明確的上下級上關系,但無疑是他的上官,上官剛發表了看法,好巧不巧還發表錯了……這時候他若是沒眼色地直接道出自己的“看法”,萬一再被贊上一兩句,那局面得尷尬成什么樣子? 明寅鋮再豁達,遇到這種狀況也不可能舒服吧? 更糟心的是,這問題他還不能敷衍,更不能不答——謝良鈺早就發現了,這老狐貍自己直來直去,可看人是真準,恐怕早已對自己的本性有所察覺,不然也不能一直不讓他正式拜師。 他了解這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素來是看不慣他的冠冕客套左右逢源的,他今天若為了討好明寅鋮,也順著他的話說,可不是徹底坐實自己的“劣性”了? ……謝良鈺簡直想罵臟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這大過年的,老狐貍專門為難他是不是? 葉家對弟子的家教若從小便是這樣,他真是對一手好棋打得稀爛,能被牽扯進黨爭、于風頭最盛之時一招潰敗的葉長安的結局……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了。 第51章 謝良鈺腦海中一時閃過這許多念頭,實則只不過是一瞬間的時間,其余四人都定定地看著他,饒是小謝相公久經風浪,也忍不住冒出了一點點冷汗。 不然……就選個折中的說法?反正葉老也對他的實際鑒賞能力并不了解,他這畫里的意思藏得深的很,謝良鈺倒是有把握,便算是葉審言,如果不了解前因后果,恐怕也看不出什么來的。 自己干嘛非得樣樣表現得出挑呢?一個偏遠山村里的小小書生,這種能力上有所短缺不才是最正常的嗎? 可是…… 實在也不甘心啊,他謝良鈺不是無法忍受藏拙,可這做法是下策,著實不聰明,事后也不好補救——他著意表現,步步為營地走到現在,塑造的形象早就超出了自己的身份應該有的能力,就是為了加強這種反差感,引起這些上位者的興趣,就為了這點小事讓自己的完美形象出現缺憾嗎? 似乎有些不值當呢。 ……怎么才能兼顧到所有方面呢? 葉老似乎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又問他:“山堂?” 謝良鈺沒猜對,葉老這把年紀,不會那點人情世故都想不到——畢竟他愿不愿做是一回事,懂不懂又是另一回事。這老狐貍如此為難他,還真是故意的。 他并不避諱自己的目的,只是想看看謝良鈺如何應對。 ——年后便要縣試了,從此開始這塊他發現的“璞玉”就將正式踏上大齊王朝的科場之路,他并不懷疑謝良鈺的讀書能力,甚至在相處之中,對他處理事務的能力也青眼有加,唯一有所不滿的,便是他的心性。 官場上那些彎彎繞,葉老是懂的,可也正是因為這個,他當年放棄官途,選擇云游天下,閑寄此生。他年輕時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現在老了雖然有所妥協,但也決不能忍受自己的弟子,也變成那種蠅營狗茍、尸位素餐之輩。 他對這個徒弟的認知比對方想象得深刻,知道他在藝術品鑒方面的造詣,若謝良鈺目光短淺,為了諂媚上官,在他面前都敢胡說八道,或者故意藏拙,那即使這小子多聰明多能干,可這師徒名分,不要也罷。 能力越強的人,若是心性不好,造成的危害也就越大,他可不愿意將來若被記載在史冊上,會作為哪位為禍朝綱的大jian臣的老師。 ……謝良鈺若是知道葉老如今心里的想法,定然會忍不住為自己叫屈的。 這些死腦子的讀書人,讀圣人之言都要把自己讀傻了,不說如此一個小小的考驗,怎么就能斷定一個人的心性?他們怎么就能確定,為人處世圓融如意的人,就不能秉持他們救國濟世的理想了呢? 咳,雖然他也確實沒有這種理想吧,但至少也是有底線的嘛! 不行,說不通,三觀不同果然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 謝良鈺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想到前日琢磨出的那闕詞,估計這能是個他又臭又硬的老師能夠接受的,還算折中的法子。 他面色從容地微微一笑,施禮道:“若您不嫌棄,可否容學生獻丑,提上幾個字?” 葉老眉毛一動,瞬間感覺到這小子又要出什么歪著,不過…… 他的字確實有大家之風,從這方面下手……倒是可以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老先生點點頭,示意孫子把筆墨送過去。 “游戲之作而已,隨意。” 謝良鈺面上不動,心里不由一哂,他已經在心里飛快地大致草擬出合適意境的句子,拿筆蘸了墨,信手在紙上揮毫起來。 他仍是用了瘦金體,這種字體他最喜歡,寫出來也最好看,給老師的畫題詞,自然要用最拿手的才好。 “誰向江頭遺恨濃,碧波流不斷,楚山重。柳煙和雨隔疏鐘。黃昏后,羅幕更朦朧*。” 隨著謝良鈺落筆,葉審言不由自主地把他寫下的字念了出來,清雋的詞風徐徐而來,葉老原本存著看好戲的心思,可也不由自主地集中了精神。 明寅鋮很給面子,還是第一個鼓掌叫好的:“這意境甚美,與畫面很是相配啊……世伯果然厲害,這才幾日不見,小謝這文采,便被您調|教得又上一層啊?!?/br> 黃縣丞也捋著胡子,微笑著點了點頭,笑道:“雖然意味悲了些,卻不頹喪,反而顯得清麗婉約,讀之便如清風拂面,不錯,不錯?!?/br> 明寅鋮哈哈一笑,拍拍謝良鈺的肩膀:“年輕人,難免耽于春色惆悵,多愁善感了一些,倒也可以理解。” 謝良鈺笑著回了幾句,有些緊張地去看老師,卻見葉老面上神色有些許意味不明,竟是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生氣。 他心下忐忑:他不過是婉轉了些,利用一首詞上下闕的層次耍了個花槍,這老頭兒,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吧? 葉老似笑非笑,竟不饒他,直接問道:“我瞧你這次詞只有上半闕,不妨把下闕也寫來看看,立意何如?” 謝良鈺卻早防著他,也不驚訝,只作羞澀地笑笑,無奈道:“老師既如此說,那學生就獻丑了。” 言下之意,他給這畫配的便只是上闕詞,而下闕,卻是在葉老的要求下才添上去的,至于是從一開始便想著要用這詞的意境配這畫,還是沒想著將詞中升華的立意與畫相配,端是看個人理解了。 他這話一出,還未落筆,葉老便已經明白了這小狐貍的意思。 果然,下闕筆鋒一轉,傷情悲秋之意撲面而來: “桃李小園空,阿誰猶笑語,拾殘紅?珠簾卷盡夜來風。人不見,春在綠蕪中?!?/br> “這……”明寅鋮看看葉老,再看看謝良鈺,干笑兩聲,不說話了。 他混到現在,肯定不傻,雖然不知道這師徒兩個究竟在打什么機鋒,但氣氛有點出問題還是能看出來的,一旁的黃縣丞與他一樣,兩個老朋友感到有些尷尬,趕緊多說了幾句吉祥話,試圖把這件事揭過去。 這樣一來,謝良鈺倒是不用擔心自己給了縣令大人難堪,讓他心存芥蒂了。 現場唯一有些懵懵懂懂的,恐怕只有葉審言,他可不像老黃瓜刷綠漆,又是從野路子一路混起來的謝良鈺,這孩子確實是個頗有大家風范的君子,被葉家教養得很好,且是個貨真價實還沒二十歲的年輕人,即使書讀得好,已經考取了功名,可在這些方面…… 謝良鈺瞟了這位大少爺空白的表情一眼,心情復雜地嘆了口氣。 他是真不明白葉老先生到底在跟他執拗個什么勁兒——他和葉審言是同窗,對方又是他授業恩師的至親,這關系無論他拜不拜師,都已經撇不清楚了。而且葉老不像葉長安將軍:他是不屑于做那些機關算盡之事,卻不代表他不明白,他應該很清楚,葉審言將來定是要入仕的,到時候身在其位,并不是所謂“清者自清”便能獨立于風波之外,片葉不沾身。 到時候有自己這樣一個深諳此道的人能陪在葉審言身邊,他不該覺得更放心才是嗎? 明縣令和黃縣丞同葉老敘了會兒話,便很知機地走掉了,謝良鈺恭恭敬敬地留在原地,老先生抬起眼皮看看他,沒好氣地說:“挺聰明啊。” 謝良鈺乖乖巧巧:“老師您教導得好?!?/br> 葉老:“……” 他頗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無力感——謝良鈺這做法還真讓他挑不出毛病:畢竟他是另辟蹊徑,找到了一條能兩邊討好,又不至于跨越底線的法子面對這次考驗,你要說他圓滑那確實,可你要說他心性差,卻未免有些冤枉。 嘖,竟輸了一籌,氣悶。 再看自家傻白甜地忙著把畫收起來的孫子一眼,更加氣悶。 “行了,”他擺擺手,忽然感覺自己怪沒意思的,謝良鈺在他面前晃蕩這么久,說真的,若真是個不堪造就的jian猾之人,早就該被他厭棄了,“學了這么久,未來到底要走哪條路,到底心里頭有沒有章程?” 說到底,還是這小子一直在自己的底線上來回蹦跶,讓他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不由產生一種憋屈感,總想整整他罷了。 唉,也是,跟一個十七八的小孩兒置什么氣,越活越回去了。 葉老這算是想開了,也徹底放下芥蒂,準備正式將這個弟子收入門下。 謝良鈺自然聽出他言中之意,一時之間驚喜非常,竟有些愣住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為一個人的認可而費盡心思,又在終于得到之后感到這種純凈又豐厚的快樂,不論承不承認,這次穿越,還是改變他良多。 “老、老師……” 葉老笑道:“怎么這幅表情,我還當你這混不吝,早不管我說什么,叫老師叫得甚是順口了。” 謝良鈺也笑笑,這話也沒錯——短短幾個月時間,他在葉老這里學會了許多東西,不單單是將四書五經與圣人注述倒背如流,葉老要求嚴格,還要求他們博覽群書,都要背誦成詳,從古至今的著作文章、經史子集,一點點地爛熟于胸。更別說那些人生道理和人格塑造……唯有他自己知道,比之之前只能靠著金手指裝樣的自己,他在這段時間里有了多么翻天覆地的變化。 因此盡管口上不說,甚至得不到承認,謝良鈺也是心悅誠服地將這位老先生當做自己的老師尊敬的,師恩深重,無論如何都還不完。 好在到如今,他終于能夠名正言順地叫一聲“老師”了。 葉老還等著回答問題,謝良鈺不敢怠慢,這段時間里,他也早把這問題想清楚,當下行了一禮,恭謹道:“回先生,學生愿治《易經》。” 作者有話要說: *原文宋代詞人祖可《小重山》 第52章 子曰:“絜靜精微,易教也?!?/br> 《易經》是五經中最特殊的一冊,按照孔子的說法,清潔沉靜、洞察細微者,多是研習《易》之所得。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易類》說:“易之為書,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币馑急闶钦f,《周易》的內容是推演天地自然之道來說明人的活動規律,也就是說以自然規律來說明社會規律,從而指導人們的行動。 與其他經學相比,周文王所作的《周易》更像是一本哲學類的書籍,然而從古至今,研究這本哲學書而卓有成就的人大多都是經邦濟世的大人物。他們或為圣賢、帝王,或為名相、名將,或為名醫、高僧,或為詩人、思想家……無一不推動著當時文化的發展。 當然,這并不是說,《易經》便比其他四經高出一籌,只是這一經研習最難,也最是神秘,卻是許多讀書人所公認的事實了。 葉老聽到謝良鈺的話,卻并不顯得意外。 “這一經確實最適合你,”他輕輕嘆了一聲,“但《易》易讀難精,且當今主政的張閣老正主修這一經,你若下了決心,便要做好思想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