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謝良鈺苦笑著揉了揉眉心,還是沒忍住,抿著唇輕輕敲了敲窗戶。 ——他聽到屋里有動靜,雖然不像虎子那么耳聰目明,甚至能分辨出每個人的腳步,但至少能聽出來里頭人沒睡著。 果然,窗子這兒輕輕一向,里頭悉悉窣窣的小動靜便立時停了,謝良鈺忽然后悔自己這舉動太唐突,就聽見有腳步聲小心翼翼地朝窗戶這邊靠過來。 洛梅娘緊張的聲音低低響起來:“誰?” 吳氏做得絕,不僅房門鎖著,連窗戶都打不開,兩人隔著薄薄一面墻,呼吸都幾乎相聞,卻無論如何都見不到。 謝良鈺嘆了口氣,背靠著墻,放松了身體。 他酒醒了些,愈發覺得自己簡直行事荒唐——現在洛梅娘和他見過,卻不知道他就是要和自己訂婚的那個“混蛋”,而當時……他也沒機會承認這一點,現在如果見了面,他又要以什么身份面對梅娘? 說自己是“莫山”嗎?可謊言總是越扯越大,到時候真的成了親,梅娘看見他的真面目,會不會覺得受到了欺騙? 可如果說出真實身份,又要怎么解釋“他就是他”這個問題呢? 謝良鈺忽然為自己的一時沖動感到深深的頭痛,他什么時候也該是像毛頭小子一樣毫無自制力了?明明不幾日便是婚期,他急個什么勁! 另一頭的洛梅娘卻不知道墻外人糾結百轉的心思,她的心沒來由地砰砰直跳,努鄰起腳尖,順著細細的窗縫往外去看。 只能看到青色的粗布棉袍一角。 但她認不錯,那是個男人! 梅娘心里一咯噔——這大半夜的,不會是小偷吧?可如果真是小偷,干嘛要來敲自己的窗子,敲了又為什么不說話? “你……你誰!你出聲!”小姑娘的思維避無可避地往靈異的方向飄轉過去,不管多大膽的姑娘,總還是怕蟲子怕鬼的,洛梅娘的聲音聽著都顫抖起來,手指緊緊攥著衣角,眼睛在黑暗里瞪得大大的,隨手抄了洗衣服的棒槌在手里,才感覺安心了半分。 窗外的袍角忽然一動,那男人轉過身,借著月光,洛梅娘看清了他的臉。 她倏然愣住了。 今晚月色格外明亮,皎潔的月光正映照在那張俊秀到甚至有些漂亮的臉上,白皙的皮膚光潔如玉,形狀姣好的唇色淡粉,正有些懊惱的抿著……不知是喝了酒還是不自在的緣故,頰上淡淡染著一抹薄紅,亮如星辰的眼睛也似乎蒙了層霧。 洛梅娘腦子“嗡”的一聲,忽然間理解了聽見鎮上說書先生講的“美色誤人”。 等等,這不是……莫公子嗎? 剛剛恢復了一點點平靜的心跳又劇烈起來,梅娘的臉也騰的紅了,甚至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眼巴巴地盯著窗上那一條細縫,喏喏的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呢?上次臨別匆忙,也忘了與他說一聲,難道……他是在擔心自己嗎? 可是,他已經娶親,而自己,也馬上就要被迫嫁人了。 今日家里喧鬧,梅娘雖然出不了門,卻也知道是謝家前來提親,她被關在房間里坐立不安,一時想到逝去的母親,一時想到重傷的哥哥,一時又想到自己可見悲慘的下半輩子,忍不住無聲大哭了一場,又睡過去,不久前才又在這半夜里醒過來。 一股強烈的酸楚忽然從胸中涌上來,洛梅娘咬著下唇,盡管拼命告訴自己不該肖想不可能屬于自己的東西,卻還是忍不住。 怎么能忍得住呢……就像小時候,母親早亡,父親不見蹤影,她和哥哥相依為命的時候,看著小伙伴和父母在一起和樂融融,或是流著口水看她們手里的糖葫蘆,聽著大嬸大娘們扯著嗓門叫孩子回家吃飯,那種抓得心臟都疼的渴望,又該怎么忍? 原本,她還能想著自己一廂情愿,可這個人到底為什么會半夜出現在她家窗戶外面?既然沒有可能,又為什么要給她一點點希望呢? 謝良鈺忽然聽見細細的抽泣聲,頓時把自己方才種種擔心拋到了九霄云外,他手指輕輕拂過墻上粗糙的紋路,小聲問道:“你怎么了?” “……” 謝良鈺焦急地站起身:“梅娘?是不是吳氏?是不是她欺負你了?” 洛梅娘一怔:“你、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莫公子你……你認識我父親?” 她也只能想到這個可能了,在梅娘看來,“莫公子”是滿腹詩書、精擅醫道的讀書人,和自己乃是云泥之別,他們在鎮中相識,他簡直就像是老天爺派下來,在最絕望的時候來拯救自己的神仙……可他又怎么會這么清楚自己家里的情況呢? “我……”謝良鈺張了張口,他知道自己的變化太過突如其來又難以解釋,忽然意識到這似乎是個不錯的由頭,“我確實,見過令尊,他……幫我良多。” 洛梅娘垂了垂眼,忽然間一陣難堪。 這么說,他確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就……知道了前幾日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放蕩、無禮……與陌生男子在jiejie出嫁之日私會,他定然很看不起自己吧? 可、可那件事…… 有一只毛絨絨的綠色草編小兔子在窗縫處探了探耳朵,歪歪扭扭地將圓胖的身子擠進了細細的縫里。 男子溫潤磁性的聲音像月光一樣流淌進來:“梅娘,別不開心呀。” 洛梅娘愣住了,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了那只小兔子,縫隙間的面孔上,那雙眼睛專注地凝視著她,眼神里透出一股擔心的意味。 謝良鈺想了想,繼續說道:“你哥哥那里放心,他的傷勢已經穩定住了,不日就能醒來,有晏老看著,不會落下病根的。” 梅娘眼睛一亮:“當真?我哥他,真的沒事了?” “那是當然,”謝良鈺微微一笑,“所以,你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明白嗎?” “……嗯。” 梅娘勉強笑笑,仗著屋里暗,外頭人看不清,還是讓哀愁不加掩飾地流露在了臉上。 原來他是特意來告訴自己這件事的,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自己的婚事……已經定了,自己往后的命運,也已經定了。 她卻不知道,自己面前這個看似鎮定自若的男人,此時正緊張得口干舌燥,藏在袖子里的手緊攥成拳,大腦正以一種瘋狂的速度運轉。 謝良鈺心里正在激烈地天人交戰:梅娘要嫁的人是自己這件事,到底是告訴她呢,還是不告訴她呢! 遠處睡著的大黑從鼻子里哼出一聲響亮的呼嚕來,一陣屬于年輕人的不管不顧忽然間沖上謝良鈺的腦子,他一咬牙,一橫心,心想去他的瞻前顧后吧!讓喜歡的人在這里無端痛苦神傷,簡直不算是男人! 他定定神,開口時卻又有些期期艾艾起來:“梅娘,我有件……咳,聽、聽說,你要嫁人了?” “……” “你……是不是很討厭他?方才可是為此難過?” 洛梅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知道有些話不該說,可在這個時候,卻又無論如何都忍不住。 她苦澀地輕輕“嗯”了一聲:“莫公子,你愛你的娘子嗎?” 謝良鈺的心砰砰直跳,他輕聲說:“我很愛她。” 梅娘苦笑一下:“若你有這樣一位心愛的女子,卻被逼著與另一人成親,你可會難過?” 謝良鈺一怔,他的心驀然沉進了谷底。 梅娘這意思……莫非,她已經有心上人了?! 第19章 純情“少男”忽然之間沮喪起來。 他想了千萬種可能,想著之后要怎么對梅娘好,糾結自己對于這個“命定姻緣”的感情,思考如何能在未來也獲得對方的喜歡,可怎么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輸在了起跑線上,梅娘竟在此時便有了心悅之人,那他…… 就變成了十足十拆散人家恩愛情侶的劊子手。 謝良鈺實在不甘心,可心里苦澀,又實在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現在一腔患得患失的甜蜜心思已經給散了個干凈,片刻前還琢磨著難以啟齒的話,此時卻能脫口而出了。 “莫要……擔心,”謝良鈺勉強笑笑,干巴巴地安慰道,“很抱歉,有件事騙了你,我不叫莫山,我叫……我就是謝良鈺。” 他深吸一口氣,生怕對方誤會,語速飛快地接了下去:“我、在下不是有意欺瞞,你若……早有心上人……你放心,我倆這只是權宜之計,日后若……我定不會為難與你。” 謝良鈺心中紛亂,這一番本來早在心中翻轉過幾遍的話卻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他眼巴巴地看著面前緊閉的窗戶上一條小小的縫隙,難過極了。 而早就偷偷對前日遇到的俊秀書生心生好感的洛梅娘卻一時沒能關注到這番話中的意思,她只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的震驚,大概都用在這個晚上了。 不是……原本遠近聞名的無賴敗家男原來是翩翩佳公子,迫不得已驟變金玉良緣,心上人成了未婚夫……就是話本里也沒敢這么說的啊? 她一時過于震驚以至于說不出話,卻令把“真相”一股腦和盤托出,在外面無望地等待回復的謝良鈺更加心焦起來。 完了完了……梅娘怎么不說話,她是不是生氣了?可、可我也不是有意騙她啊……誰知道那錦衣衛好死不死在自己昏迷期間過來,還造成這么個陰差陽錯的誤會? 她會不會以為我是個油嘴滑舌的刁滑小人? 謝良鈺心跳的很快,他很久沒這么忐忑不安過,簡直像是情竇初開的小男生,剛闖了禍,又對女神表了白,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答復。 洛梅娘其實比他好不了多少——這事發生得太突然卻也太驚喜了,她的頭都被這消息砸得暈暈乎乎,那個謝良鈺,和莫公子,居然是同一個人,莫公子在外所說的“內子”,就是自己! 他承認他“心悅”的娘子,難道就是自己?! 他們馬上就要成親了! 她的夫君,非但不像傳聞中不學無術、暴躁陰沉,相反,他是個溫柔翩然的君子,一身氣度風華,腹有詩書,膽氣赤誠,甚至還懂醫術! 怎么可能呢?怎么會是這樣呢? 我莫不是在做夢吧? 夜風微微地吹,月光靜靜地亮,草叢中的小蟲兒懶懶地打著鳴,黑笨的大狗靠墻睡的正香,洛家的小院兒里,兩個年輕人隔著一道土坯墻,都紅了耳根,心跳得生怕連對方都聽得見。 “你……” “我……” 謝良鈺猛然止住話頭:“你、你說……” 洛梅娘也正不知所措,她緊緊絞著手里的布料,快把自己的袖口都捏開了線,聲音小小的,比蚊子叫也大不了多少:“白、白日里,可是你來……?” “對……”謝良鈺原地踏了兩步,“我給你帶了副首飾,好些人看著,你繼母不敢昧下——還有些布料,是挑了鮮亮的,你、你這幾日可裁件新衣裳……” 他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尾音快融進了月色里。 謝良鈺拿不準梅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可原諒了自己?她還在傷神嗎?他甚至還沒有解釋那天的“抓jian”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等等,這姑娘現在才十五六,一個初中年紀的女娃娃,自己在這里想些有的沒的,是不是太禽獸了? 畢竟他的靈魂可不如殼子那么年輕,便是想談一場初中生的純真戀愛,這也騙不過自己啊? 突如其來對年齡的認知如同一盆涼水潑下來,謝良鈺忽然愣住——十五歲在古代雖是再正常不過的結婚年紀,可他畢竟有一個屬于現代人的靈魂,這…… 總感覺跟犯罪似的。 況且,他們的相識總源于意外,梅娘……對他的第一印象定是糟糕極了,再加上那個不知姓甚名誰的“心上人”——一想到這個人,他都有點咬牙切齒起來——日后……不說喜歡上他,恐怕能不恨上他,都是好的吧? 這就是不能面對面說話的壞處了,眼下這種情景,但凡謝良鈺能多問一句,或看到房間里洛梅娘面紅耳赤的模樣,他也不會如此胡思亂想。 兩個人都算是第一次真的動了心,誰也沒經驗,又因為奇葩的誤會而滿心地害怕唐突,謝良鈺最后鼓足了勇氣正想說什么,卻聽見正院那頭房門一響,似乎是吳氏起了夜,正酣睡的大黑也警覺地醒過來,趴在地上發出低低的嘶吼聲。 洛梅娘也聽見了聲響,頓時有些發慌:“你、你快走——” 雖然如今他倆已經定了親,可若被抓到半夜私會確實還是不好,可不能指望吳氏給他們保守秘密。 謝良鈺無可奈何地咬牙嘆了口氣,只得急匆匆說:“那我先走了……梅娘,唉,你不要多想,我以后定會對你好的!” “我……我知道了,你趕緊回去!” 謝良鈺借著月色,又從小院后頭的籬笆上翻出了院子,等走開十幾步,回頭只能遠遠看見那扇緊閉的窗子的時候,他面上有些苦澀,卻又忍不住微笑起來,長長出了一口氣。 總算把這事說了出來,總算見了梅娘一面,雖然所得信息并不全都如意,但也算……了卻一樁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