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咳咳,不要叫我們老師,我們早就不當老師了。”溫如許對老師這個稱呼,已經有了本能的抗拒。他背對著宋渝,把毛巾晾在架子上,仔細掖平,態度堅決不容置疑。 “成,溫老。”宋渝好脾氣的應聲附和,稱呼而已,沒必要糾結。 “溫老?還不如溫老頭,至少聽習慣了。”他小聲嘟囔,拉著溫辭一齊坐下。見宋渝捂著嘴偷笑,他一把拽下絨帽,自嘲道,“十年前,你叫我一聲溫老,我眼皮都不會抬一下。可現在聽到一聲溫老,我就會誠惶誠恐,所以還是溫老頭聽著踏實。” “溫老,溫老您在家嗎?” 隔著院子的呼喊聲特別的應景,噎得溫如許“呼哧呼哧”直翻白眼。 “哈哈哈”,宋渝笑倒在唐玉敏身上,這溫老頭就是個老頑童。歷經磨難還能保持樂觀,真好。 這一嗓子,連愁眉不展的鐘薏都忍不住莞爾,可嘴角剛剛上揚,她的眉頭又一次鎖緊:是n大的領導又來當說客嗎? “嘿嘿”,這細微的一聲輕笑,讓屋子里所有人停下了呼吸,是誰? “不是偶。”牛牛捂著嘴巴,小眼珠子骨碌碌轉著,機靈又可愛。 不是牛牛,那還有誰? “溫辭?溫辭!”溫如許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彎著腰圍著溫辭,涕淚泗流,“乖乖,溫辭你再笑一個給爺爺看,好不好?” 可惜,溫辭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面無表情的盯著地面,對溫如許近乎狂熱的請求無動于衷。 ”老溫,老溫你不要激動。”鐘薏也是淚花閃爍,她緊緊拉住溫如許的胳膊,“不要逼溫辭,老溫你鎮定。溫辭需要溫和寬松的環境,你又不是不知道?” “剛才是他笑了,鐘薏我沒有聽錯,對不對?我們的溫辭會笑了,真好。他以后還會和正常孩子一樣又哭又鬧,是不是?”溫如許撐著膝蓋,不肯放過溫辭臉上任何一絲表情。 “對,老溫你說的對。”鐘薏臉上閃過悲痛,耳邊似乎回響起溫辭小時候歡快的跑著跳著,嘴里還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那悲痛就像生了根一樣,她心田茁壯成長。 第54章 結識溫老一家 “溫辭有所好轉, 溫老你應該高興才對,哭啼啼可不好。”宋渝挽上鐘薏的胳膊,笑著安慰。老兩口那種溢于言表的喜悅溢于言表, 當真是感人至深。 “溫老, 我知道您在家。我今天真有要緊的大事找您,您開下門吧。”門外是一陣急一陣的敲門聲,看來那人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宋渝乖覺起身,主人家有事,她還杵著就不知趣了,“溫老, 鐘老,我們就先告辭。房子的事,我們明天一早再來麻煩你們,可以嗎?” “不可以!”溫如許傲嬌的別過頭, 然后翹起了二郎腿,“房子的事要么今天辦,明天?我溫老頭可沒時間伺候。再說, 外頭那個又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大事,我三分鐘就處理好。” 宋渝失笑,拿這樣孩子氣的花甲老人毫無辦法, 不由的扶額,“行,溫老發話, 我們當小輩的自然言聽計從。不過, 萬一那人怪罪,您可要一力承擔。” 屋子里沒有一點回應,難道自己提的要求過分? 宋渝不解的放下手, 想要和溫老解釋解釋。突然,她發覺自己的衣服一緊。垂眸一看,原來,是衣角多了兩根手指。 也許是發覺宋渝的目光,手指怯生生的松了松,可很快又固執的攥緊,甚至顫悠悠的增加一根手指,頑強的進行加固。 那手指看著非常細弱,嫩生生的,上面還分布著幾處新鮮的傷口。可這細弱的手指又異常堅持,攥的指尖發白。 這是……溫辭在留客? “啪”,溫如許一屁股摔倒在地,眼睛仍死死盯著那瘦弱的手指。好半天,他像是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然后用那種敬菩薩一樣的眼神凝視著宋渝。 “宋渝是吧,我懇請你留下。” “溫老,你再不開門我就闖進來啦。”外面那人見這么長時間都叫不開門,耐心告罄。他把手從縫隙伸進大門,摸索插銷,想要來個不請自入。 “喲,這不是沈領導?我說,你這樣沒經過主人同意就硬闖,真的好嗎?”隔壁院子里探出一個老者,瞪著來人不說,還揮舞著手中的鐮刀,想要把來人嚇退。 “老溫,趕緊出來,沈領導來了不迎接,你太不講政治,沈領導,是吧?” 沈德輝尷尬的縮回手,討好的對著那人笑了笑,“林老您就愛說笑,這點一直沒變。溫老是我老師,更是學校老前輩,哪有他出來迎接我的道理。” “我沒有你這樣的學生,也請沈領導不要打著我的名頭做任何事。”溫老背著雙手站在門口,眼鏡掉到鼻翼,他低垂著頭透過眼鏡縫看著來人,臉上不辨喜怒。 “沈領導百忙之中光臨寒舍,不知道有什么指教?我不過就是個布衣小民,如果沒大事就請回吧,還是不要耽誤領導工作。” 沈德輝被兩個老教授懟的滿臉通紅,他掏出手絹擦了擦汗,才謙卑的躬著腰說道,“溫老您這是妄自菲薄,折煞學生。今天我打擾真的是有要緊的事,額,是關于補發工資,您看?” “嗯。”溫老勉為其難的點了點頭,這才“踏踏踏”朝院門跑去。邊跑,他還對著隔壁老者嚷嚷,“老林,等下不許出門,我找你有點急事,我這邊完事馬上過來,要記得啊。” “要得,要得。我說老溫你還是看著點腳下,仔細絆倒。”林老扶著欄桿,心驚膽戰的看著溫如許飛奔。這把年紀摔一跤,可不是鬧著玩的。 “嘁,老林你就是杞人憂天,自己家我就是閉著眼睛都摸得著,哎喲。”說話的工夫,溫老腳下一滑,踉踉蹌蹌抓著柵欄才勉強沒有出丑。 溫如許瞪了眼捂嘴偷笑的老林,然后氣呼呼的打開院門,“真是晦氣。晚上我不打手電都如履平地,今天真是大白天見鬼了,沈領導,你說是吧?” “溫老您還是要看著腳下,安全第一。”沈德輝把手絹塞進褲兜,然后厚著臉皮從門縫里擠了進來。 這個時候,他才慶幸,自己身材沒有太過走樣。 “溫老,鐘老師在家照顧溫辭?”沈德輝臉上閃過惋惜,師弟青年俊彥,下場卻如此凄涼,甚至連孩子都護不住。 “嗯,溫辭離不得人。”外頭真冷,溫如許貪方便又沒有披一件外套,現在已經“阿嚏阿嚏”打起了噴嚏。 不再管沈德輝,他加快腳步沖進屋子,滿室的溫暖讓他舒服的打了個寒戰,隨即手里就被塞下一個陶瓷杯,里面是溫度適宜的開水。 溫如許仰起頭,“咕嘟咕嘟”把開水一口氣喝完,額頭頓時冒出一層汗來,他才放心的捧著空杯子,踱著四方步給自己續滿一杯。 “是小沈啊,家里簡陋,沒有多余的杯子,就不招待你了,別介意啊。”鐘薏沒有起身,只是禮貌的微笑,抬頭看著來人,言辭里的不歡迎顯而易見。 “鐘老師您不要客氣,本來就是我冒昧到訪,您坐您坐。”沈德輝見到鐘薏,rou眼可見的放松下來。鐘老師是出了名的溫和體貼,是多少學生心中母親的代名詞。 看著滿頭白發面容平靜的鐘薏,還有呆呆的趴在她腿上的溫辭,沈德輝突然莫名的心虛,想要說的話霎時忘的一干二凈。 鐘薏連眼皮都沒抬,這個曾經的學生,當初有多欣賞后來就有多痛恨,不過,現在已經不能再挑動她的情緒了。 是非對錯,她不想追究,也無力追究。 輕輕的摸了摸溫辭枯瘦的臉頰,現在她全部的精力,都在這個孩子身上。 今天孩子給了她意外的驚喜,讓她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她只想趕緊把沈德輝打發,然后和這個叫做宋渝的好好聊聊。 “沈領導,你到我家是來發呆的?有話就說有屁快放。”溫如許早就不耐煩了,他把陶瓷杯“砰”的往飯桌上一摔,怒斥。 三條腿的飯桌不堪重負,“嘎吱嘎吱”搖了半天,最后還是堅強的挺住了。 “老溫你這是干什么,你一不會修二沒有錢,把桌子拍散我們在哪吃飯?再說,桌子又沒有做錯什么,你這是遷怒。”鐘薏捂著溫的耳朵,對著溫如許不優雅的翻了個白眼。 優雅?在經歷過餓得想把自己吃掉的歲月后,鐘薏才明白,所謂優雅不如一塊窩窩頭實惠。 錢?沈德輝一個激靈,這才回過神來。他自己找了張凳子坐下,然后隱晦的打量了宋渝她們,“溫老,這幾位是?我們談事情,她們方便嗎?” “方便,非常方便,你隨便怎么談都行,我無事不可對人言。”溫如許雙手一攤,堅決的表明態度。 沈德輝探究的目光在宋渝身上來回掃視,這個女同志他肯定沒見過,居然得到溫老的如此信任,奇怪? 這樣想著,他臉上反而露出和煦的笑容,“溫老,鐘老,你們補發的工資國家已經落實到位,因為數目巨大,麻煩你們親自去財務科領一下吧。” “噢?”溫如許和鐘薏欣喜的對視一眼,這可真算是及時雨啊。他們老兩口十年前就是教授級別,每月工資一百出頭,這一下子補發十年,肯定是一個天文數字。 “那成,明天我們就去把這事給辦了。” 溫如許露出真心的笑臉,難得看沈德輝也順眼了幾分。拿了錢,第一件事,就要把小樓重新裝修,然后挑選心怡的家具。 他已經在扳著手指頭,計算需要添補哪些個東西,要跑哪些個市場。總之,為了自己的家,再忙再累再辛苦,值得。 溫如許臉上洋溢的笑容感染了宋渝,連待著無聊透頂的牛牛,也稀里糊涂的跟著笑了起來。 能堅持這么久沒有作妖,宋渝忍不住擼了把牛牛的腦袋,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粒大白兔,當作獎勵,遞到了牛牛的跟前。 “哇”,牛牛高興的大叫,顧不得親媽的阻攔,他高高的挑起,雙手一把就接過。等奶糖到手,牛牛好像才反應過來一樣,不好意思的埋進了唐玉敏的懷里。 牛牛歡快的笑聲驅散了屋子里的沉悶,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著放松下來,特別是溫辭。本來她攥緊衣角的手,一直沒有松懈分毫,可當看到牛牛得到獎勵時,他眼珠子追著奶糖轉動,里面寫滿了渴望。 渴望! 這是這個孩子十年來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一下子把時刻關注他的老兩口給激動壞了。如果他們以前還只有半信半疑的話,那現在就是深信不疑:就是這個宋渝的出現,才讓溫辭有所好轉。 一定要抓緊宋渝,哪怕撒潑打滾,溫如許下定決心。臉面值幾分錢一斤,為了溫辭,他連自己這把老骨頭都可以舍棄。 □□,他們夫妻一夜之間由著名教授,淪落成了“反到學術權威”,成了人人喊打的□□。兒子受不了打擊,從教學樓一躍而下,兒媳婦不堪受辱,丟下年幼的溫辭不辭而別。 最令人窒息的,還是溫辭。小小年紀,因為親眼目睹了那一幕幕慘劇,精神受到了嚴重的創傷,從一個機靈活潑的小可愛,變成了如今這樣的“小傻子”。 他們老兩口咬著牙活到現在,完全是為了溫辭。如果再離了他們,這孩子今后該怎么辦?這問題橫亙在他們心頭,日日折磨。 宋渝自然不會漏看溫辭眼里的渴望,她笑著從口袋又掏出一粒糖,彎下腰對著她說道,“溫辭,你笑一笑好不好?笑一笑這粒大白兔就獎勵你。” 溫辭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追著奶糖,渴望的不得了。聽到宋渝的話,他懵懂的支起頭來,無辜的眨著眼睛。 宋渝回望著溫辭,示范的咧開嘴,露出笑容,耐心的說道,“對,溫辭跟著我,笑一個。” 笑? 溫辭似懂非懂的歪著頭,呆愣愣的盯著宋渝的嘴角,露出傾聽的神色。不過,他并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冬日暖陽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在屋里形成一圈光柱,正巧把宋渝和溫辭包圍其中。這樣溫馨的畫面,只存在于他曾經的記憶里。 如今再次出現,不知不覺中,溫如許已經淚流滿面。 “哎,溫辭可真厲害,這大白兔就是你的獎勵。”宋渝清楚,傾聽就是溫辭現在能做到的極限,她并沒有強求笑容,而是順勢把獎勵塞到溫辭手心,“溫辭,跟著牛牛一起,打開奶糖,好不好?” 宋渝把牛牛拉到懷里,摸著他的腦袋囑咐,“我們牛牛最能干了,姨姨要交代你一個任務,你和小朋友一起剝開糖紙,動作慢點,好不好?” 牛牛聽到表揚,美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他“噔噔噔”跑到溫辭面前,和他頭靠頭,嘰嘰咕咕講解起來。 鐘薏把兩個孩子一起攬進懷里,欣慰的看著這一幕,臉上是歲月靜好的安寧。 氣氛甚好,沈德輝見機笑著說道,“恭喜溫老,看來溫辭大有好轉。今天我來還有一個任務,就是邀請您二老重返三尺講臺,為祖國培養更多的人才。” 他站了起來,揮著手慷慨陳詞,“溫老、鐘老,國家恢復高考,就是考慮到人才緊缺。而培養人才的教授,更是少之又少。您二老是n大元老級的教授,理應出山為國效力。” “我們兩個已經是退休年紀,正應該在家含飴弄孫。這培養人才的大計,就交給你們年輕人吧。再說,我們兩個的身體已經適應不了繁重的工作。不好意思,勞煩沈領導啊。” 溫如許笑瞇瞇的看著溫辭,頭也不抬,拒絕的不假思索。這也是他和老伴深思熟慮的結果,那些年他們掛著牌子批.斗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他們不敢忘也不能忘。 莫挨國事,莫挨國事啊。 “國家已經意識到錯誤,并且開始撥亂反正。溫老,你們應該體諒。況且,現在形勢已經變了,培養人才必定成為日后的重要任務,溫老,又到了你們給國家出力的時候。請接受我們的邀請,好不好?” 沈德輝把自己感動的熱淚盈眶,眼睛里更是閃過名為野心的光芒。他擦著眼眶,滿是期待的看著溫如許。 “欸,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們老了。國家要培養人才,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國家的決策我們高舉雙手贊成,但要說出力實在是有心無力,望沈領導體諒。” 溫如許夾起一塊木炭,丟進炭盆,然后用火鉗扒拉著,使得木炭盡快燃燒。“次啦”,很快,木炭冒起火星,燃起裊裊青煙。 這青煙似乎把大家和沈德輝隔離開來,形成涇渭分明的兩撥。 沈德輝皺著眉頭揮了揮手,然后掩住口鼻,以遮擋煙火氣,心里對溫如許的執拗頗感無奈。可偏偏,一個是國內頂尖的文史專家,另一個則是國內少有的外語人才,一個兩個他都得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