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四章煙火
次日便是兵部聯(lián)合安東軍的演練。 因著驛站離灃河還有段距離,沉朝顏擔(dān)心遲到又會被蒙赫揪著不放,便起了個大早。 昨夜跟謝景熙同宿,一個睡床,一個睡榻,倒也算相安無事。只是今早看他換衣的時候,沉朝顏發(fā)現(xiàn),他竟然用一枚金質(zhì)嵌綠松石的帶鉤,去搭配了一件花青色圓領(lǐng)袍衫。 思及謝景熙平日的打扮,不說花枝招展,至少衣著和配飾是頗為講究的??沙脸佊X得他今日這身,無論是材質(zhì)還是色調(diào),都透著股難以名狀的不倫不類。 她蹙眉,一時間嘴快過了腦子,“你沒有漢白玉的帶鉤么?” 面前的人聞言一怔,用一種驚訝且惶然的眼神看她。 “怎么?” 四目相對,沉朝顏被他盯得一臉莫名。 她想起自己前些天撿到的那個白玉云紋帶鉤,取過來,順手就遞給了謝景熙。 他愣住,落在帶鉤上的眼神爍動,是沉朝顏從未見過的、一種類似心虛的情緒。 沉朝顏本來就沒什么耐心,見謝景熙半天杵著不動,只當(dāng)他是不從。好心被當(dāng)了驢肝肺,誰都不會有好臉色。 沉朝顏臉色一沉,叁根手指勾上他腰上的絳繩,將人一把給扯了過來。她沉默著,麻利地幫謝景熙換上手里的玉帶鉤。 “抬手?!?/br> 頤指氣使的命令,語氣也說不上多好。 謝景熙心下一凜,竟真的乖乖舉起雙臂,聽話如同牽線木偶。 溫?zé)彳疤鸬母杏X溢滿胸腔,他垂眸,看見女人一段低俯的頸項。 晨間陽光疏疏,落在她后脖頸白絨絨的細(xì)毛上,反射出極細(xì)的微粒,像珍珠上溫潤的光澤,美艷無比。 她替他固定好帶鉤,兩臂環(huán)繞過他的腰身,低頭系絳繩的時候,額頭在他起伏的胸口一啄。 身體繃緊了,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胃腹像撞進(jìn)一只驚惶的野兔,沒頭沒腦地橫沖直撞,扯得喉結(jié)都不覺上下滑動。 “好了。” 偏生那人無知無覺,絳繩系好以后,還從上往下替他整平衣衫。 “過來看看。” 謝景熙怔忡地任人擺布,被推到妝臺上的一架銅鏡前。她從他的身后露出半個腦袋,笑嘻嘻地邀他欣賞自己的杰作。 可謝景熙當(dāng)下哪有心情欣賞什么玉帶鉤,眼神通過銅鏡,與肩膀上那雙彎彎的水杏眼四目相對了。 氣氛安靜了一瞬。 也是此刻沉朝顏才驚覺,自己方才的行為看在謝景熙眼中意味著什么。 這不就像丈夫出門之前,妻子幫忙整理儀容么? 她心跳一滯,趕緊若無其事地抄起架子上的帔子,轉(zhuǎn)身只留了句,“走了?!?/br> * 車輪碌碌,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兩人便到達(dá)了演練的地方。 食時正刻,秋日的陽光才懶懶倦倦地爬上枝頭。而此時的西大營外,卻已是一派戎馬倥傯的景象。 李冕也是一副沒睡醒的模樣,強撐著靠在霍起身旁,上了將臺也宛如一具提線木偶。 “阿姐……”李冕見沉朝顏行來,當(dāng)即露出副悔不當(dāng)初的模樣。 他挪著小碎步過來,跟沉朝顏咬耳朵道:“早知蒙赫那個老匹夫也在,朕真是說什么都不會……” “皇上。” 身后傳來蒙赫冷漠的聲音,“西大營的將士們都在看著呢。” 李冕脖子一僵,趕緊溜回去站直了。 沉朝顏也很無奈。 實則昨日遇到蒙赫的時候她就知道,李冕這次計劃的游山玩水算是泡湯了??墒怯惺裁崔k法呢?來都來了…… 于是從日出到日落,幾人兢兢業(yè)業(yè)、親力親為,沉朝顏甚至錯覺,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十年前陪太子攻書的時候。 而這一次的營中檢閱,到底是李冕登基后的第一次微服親臨。鴨子既已被趕上了架,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李冕對此都不能太過敷衍。 一行人和將士們同吃同勞,直至黃昏才算是真的閑下來。 天色已經(jīng)暗了,枝頭上一抹淺淡的彎月,像姑娘在白色軟緞上留下的指甲印。 晚膳過后,李冕身心俱疲地拖著沉朝顏在營帳外散步,說什么都不肯回去面對蒙赫那張老臉。 許是怕什么來什么。 一個小兵不知怎么地找到了他們,帶話說蒙將軍在灃河邊,等著李冕過去試龍船。 所謂龍船,就是工部專程修筑的一條足有叁層樓之高的大船。觀禮當(dāng)日由天子率使臣和百官登船,從灃河北端順流向南,檢閱停靠兩岸的大周水師。 蒙赫冠冕堂皇地找了個理由,說沒有天子而擅登龍船等同于“大不敬”,非要李冕同去。 胳膊拗不過大腿,才休息了不到兩刻鐘的李冕,又被拽去試船。 夜里的灃河起了風(fēng),幾乎要將士兵手里的火把吹成一條直線。 風(fēng)大浪就大,蒙赫常年cao練水師,行于風(fēng)浪亦如履平地。而李冕幾人就慘了,除了常年習(xí)武的霍起能勉強穩(wěn)住,李冕和沉朝顏幾乎都是要人扶著才能站穩(wěn)。 李冕氣得要死,甚至懷疑蒙赫就是看今晚浪大,才非要他來,為的就是讓人看他笑話! 而他后面的沉朝顏也是行的頗為狼狽,比李冕更慘的是,她出門沒有帶婢女,同行的又幾乎都是男子。她找不到人可以扶,衡量一番,只能偷偷去扯霍起的袖子。 水色火光之中,一抹青黑的影子閃過。沉朝顏手上一緊,拽住一只溫?zé)岬拇笫帧?/br> 她直覺不對,下意識就想掙脫。然而一個巨浪過來,船身劇烈地一晃,踉蹌之時,那只手便堂而皇之地拽緊了她的。 船頭上傳來李冕驚叫的聲音,周圍又是一陣sao亂。 喧雜的人聲風(fēng)浪之中,兩人默契地沉默著,許是因為方才的顛簸,沉朝顏當(dāng)下只覺心如鼓擂。偏生那只手的主人好似渾然不覺,將她拉得更近了幾寸,甚至另一只手也輕摟住她的腰,將她穩(wěn)穩(wěn)地固在了身前。 他的呼吸沉而穩(wěn),將發(fā)心也搔得酥癢。 明明只是個尋常的試船,怎么一切都突然發(fā)展去了曖昧的方向…… 沉朝顏淺淺掙扎了幾下,卻發(fā)現(xiàn)動彈不得,于是也只好逆來順受,怕一拉一扯之間,氣氛會更加尷尬。 “這是什么?” 李冕的聲音被風(fēng)送過來,沉朝顏朝前面望去,只見蒙赫瞥了眼河岸一側(cè)的木臺道:“是觀禮當(dāng)日要燃放煙花的煙火臺。” “誰來放?”李冕好奇。 蒙赫道:“臣會在起始的一個煙火臺點燃第一道禮花,之后每一個站點,會根據(jù)龍船的行駛速度,點燃接下來的禮花。” “這樣……”李冕若有所思地點頭,眼睛里顯出一抹狡黠。 “那……既然今日朕連龍船都試了,這觀禮要用的煙花,也請蒙將軍一并查一查吧。” 蒙赫愣住,臉色霎時變得不怎么好看。 然不等他推脫,霍起趕緊也在一旁煽風(fēng)道:“對對對,拿蒙將軍自己的話說,就叫善始善終、有頭有尾?!?/br> 一張嘴斗不過兩張,況且李冕金尊玉貴地開了口,合情合理的要求,蒙赫很難拒絕。 于是一行人又乘船回了起始點。 蒙赫和兩個侍衛(wèi)架一艘小船靠岸,當(dāng)真登上了煙火臺。 李冕看熱鬧不嫌事大,興奮地將沉朝顏拉到身邊,嘚瑟到,“等下我們就乘船走個十里地,讓這個老匹夫跟著一路點。” 他對自己這個想法很滿意,又補充道:“早想到這個法子,朕就應(yīng)該午時來試船,看那老匹夫在烈日暴曬下跟船跑,才夠朕解氣!” 言訖,李冕轉(zhuǎn)身看向岸邊的煙火臺,吩咐道:“行了,讓蒙將軍點火吧。” “準(zhǔn)備——” 黑夜里響起嘹亮的口號。 蒙赫從侍衛(wèi)手上接過火把,點燃臺上煙火的引線。 河面上的風(fēng)不知何時烈起來,把那人的聲音都吹得晃蕩。 沉朝顏扶靠在護欄,抬頭看見頭上那片黑沉沉的天,似乎是要落雨的樣子。 也許是河風(fēng)吹得人不清醒,看著煙火臺上一個個堆放好的煙花筒,沉朝顏的眼前卻莫名浮現(xiàn)出昨晚在驛站里見到的那個黃掌柜。 她蹙眉,轉(zhuǎn)頭問謝景熙到,“這次陪同使臣的觀禮,兵部都有哪些司要參與?” 謝景熙怔了怔,似是沒想到她怎么突然問這個。他略一思忖,道:“只有兵曹和駕部兩司,怎么?” “也沒什么,”沉朝顏搖頭道:“只是突然想到昨日那個黃掌柜,離開前問我說,你是在兵部哪一司謀事。我當(dāng)時隨口說了個職方司,他說挺好……我覺得他說話的表情,有點奇怪。” “哦?”謝景熙挑眉。 可不等他問出后面的話,一聲巨響撕開沉沉黑夜! 煙火臺上猝然炸開一團火球,木臺霎時四分五裂,飛濺的木塊隨著氣浪砸向船體。 突如其來的變故,所有人都愣住了,霍起立即便撲倒了身邊的李冕。 聲浪滾滾,將船體都掀得猛然一顫。 “護駕!護、護護駕!” 眾人慌亂起來,一時間,踩踏叫嚷之聲如浪濤滾滾,不絕于耳。 一個浪頭過來,船身猛然向一邊歪去! 驚惶之中,沉朝顏只覺身體失重,接著便是入水的驚涼。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以至于落水聲倏然響起的時候,眾人才反應(yīng)過來。 搖擺不定的龍船被穩(wěn)住了,李冕抱著護欄,無措地掃視著身邊一張張的臉。 “阿、阿姐?”他怔忡,下意識便往河中看去。 火光下的河面波濤洶涌,往前卻化作一張漆黑巨口,一瞬便將那抹影子吞沒。 “來、來人!郡主落水了!郡主落水了!” “嘩——” 慌亂中,一抹花青色的影子一閃。 謝景熙縱身躍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