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章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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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僕射王府,茶室。 一名家僕躬身而入,將手里的一封密信呈給了王瑀。室內茶香氤氳,王翟正往盞里分茶,隨口問了句,“怎么?” 一記悶響落于茶案,王翟一驚,險些潑了手里的茶湯。 “怎、怎么了?”他看向眼前面若冰霜的王瑀,顫巍巍地問:“不、不關我事兒吧?” 王瑀沉臉不答,只伸手一揚,將信件遞給了王翟。 王翟一目十行地看起來,越看越覺不可思議。謝景熙竟然擅自逮捕了韋正,還瞞著所有人,直接將皇上請去了大理寺。 “我倒是真沒看出來,謝景熙原還有這樣的能耐。”王瑀低頭飲茶,冷聲道:“我這幾十年的官,算是白做了。” 王瑀的表情實在是可怕,王翟有心想勸,便安慰王瑀道:“這……也許是誤會了。上次兒子在國子監差點傷了他,謝景熙也并沒有追究。哦!還有,還有上上一次,我在平康坊鬧事,謝景熙不也睜一眼閉一眼,到最后也沒有插手的嗎?” “你?”王瑀冷哼,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區區一個鴻臚寺丞,礙得著他什么?他若是真的為難你,才不值得為父忌憚。” “哦……”王翟莫名挨了頓批,面上掛不住,只得低頭囁嚅,“是,父親教訓的是。” 他越說越小聲,最后在王瑀落在他側頰的目光中弱弱地噤了聲。王瑀早就知道自己這兒子是個不成器的蠢貨,當下也不想跟他多說。 謝景熙到底是什么態度、誰的人,目前定論為時過早,再說謝家勢力不容小覷,縱然得不到謝家支持,不到萬不得已,王瑀也不會跟他撕破臉,讓自己平白多出個勁敵。 故而王瑀當下最關心的,還是謝景熙為何逮捕韋正?他這么做,又到底存著什么樣的目的? 思及此,王瑀只覺不好再耽擱。他起身吩咐家僕進來替他更衣,趁著時辰尚早,趕著進宮一趟面圣才好。 “大人!大人!”門外傳來管事的聲音。 他幾乎是不等王瑀開口,就兀自闖進了茶室。王瑀一向不喜歡下麵的人杯弓蛇影、沉不住氣,但見管事臉色慘白,他忽覺心頭一凝。 “怎么?”他問,語氣不覺冷肅。 管事驚惶,喘氣道:“方才、刑部羅侍郎派人送信說、說……” “說什么?!”王瑀怒喝,無端焦躁起來。 “說……”管事惶恐道:“韋侍郎因為突發瘋疾衝撞圣駕,已經被、被大理寺當場誅殺了。” “你說……什么?!”王瑀聞言恍惚,表情茫然。 “小人說……” “嘭!” 茶室中乍起一聲驚響,上好的汝窯天青釉碎成一地殘渣。 若說王瑀方才的臉色還只是陰鬱,那么現在便是暴怒。他看了眼瑟縮匍伏的管事,微瞇起眼,看向午后慘白的太陽,冷聲道:“備輦。” * 大明宮,蓬萊殿。 李冕撐臂斜靠在御榻上,盯著李署令的襆頭發呆。 午后的陽光刺眼,李冕還是讓人在殿內都點上了燈燭。因他總覺得要是哪里照不到光,韋正就會從黑暗里滿身是血地沖出來。 “陛下,”福公公搭著拂塵過來,矮身過去對李冕道:“昭平郡主來了。” 話音落,沉朝顏已經大步流星地從殿外行了進來。 李冕七歲喪母,十歲登基,如今也不過才十五的年紀,本就是個半大的孩子,故而格外依賴沉朝顏。方才強忍著還能壓下的情緒,在見到沉朝顏之后,皆數化作了委屈。若不是思及太醫宮人在場,只怕李冕都要擠出兩滴眼淚來。 “阿姐……”他嘴巴一撇,整個人像只在外面干架輸了的狗子。沉朝顏臉色一垮,揮手將伺候的宮人都遣走了。 “怎么?”她見不得李冕這樣子,不太高興地問福公公到,“陛下這是又被朝堂上哪個老傢伙為難了?” 福公公雖為難,但還是如實道:“今日陛下接到謝寺卿的呈表,親自去了大理寺,誰知剛行至大牢,一個披頭散發的瘋犯就沖了出來。大理寺顧及陛下安危,將那瘋犯當場誅殺了。” 不提還好,李冕一聽福公公回憶,眼前就全是韋正斷氣前死死盯著他,口吐鮮血的模樣…… “嘔……”他一個沒忍住,險些吐出來。而沉朝顏卻愕然地望著李冕,怔忡道:“你說……韋正死了?” “哎……”福公公嘆口氣,道:“當時場面混亂,韋侍郎突然那樣衝突來,我們都以為是個欲意行刺的瘋犯,故而……” 沒等福公公說完,一個小黃門進來,對李冕和沉朝顏報到,“刑部侍郎、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已在殿外等候宣見。” “讓他們走,走走走,都走!”李冕發脾氣,“就說朕驚嚇過度,舊疾復發,腦仁兒疼得不行,有什么要說的,明日早朝再議。” “是、是……”小黃門得令要走。 然只聽殿外一陣紛至腳步,不等那小黃門退出,身著紫衣朝服的王瑀已經帶著一干朝臣入殿,不管不顧地俯身跪了一地。 “臣等參見陛下!” 聲音響徹大殿,震得李冕下意識往后挪了一寸。他錯愕地看著面前這群不請自來的朝臣,須臾,才后知后覺地震怒。 “大膽!”李冕幾乎是顫抖著,重重地一掌拍在了御榻之上,“你們這是要干什么?!闖殿逼宮不成?!” 天子一怒,殿上靜默。 而王瑀對此視而不見,上前一步對李冕拜道:“臣等聽聞韋侍郎于今日,在大理寺中無故身亡,同僚數載,陡聞噩耗,悲痛難抑,還請陛下體諒臣等。” 李冕真是給他氣笑了。 他緩了半晌,才指著人滿為患的蓬萊殿對王瑀道:“你看看,這里是朕的寢殿!不說朕是皇帝,饒是往王僕射府上做客,朕若是帶人就這么闖進去,也會被天下人詬病!”李冕氣得咳嗽,半天才緩下來又道:“王卿這是在干什么?給朕甩臉子,立下馬威?!” “臣不敢。”王瑀神色微凜,倒是撩袍跪得坦然。 然而說是這么說,殿上之人卻絲毫沒有退下去的意思。從刑部到御史臺,從禮部到吏部,所有人跟著王瑀,呼啦啦跪了一片。王瑀跪立起身,對著李冕再拜,“還請陛下屏退左右,聽臣等一語。” “還請陛下屏退左右,聽臣等一語!”請愿聲此起彼伏,大有李冕若是不依,他們就不起的架勢。 福公公自知皇上難以于王瑀抗衡,為了不讓李冕過于難看,便先悻悻地吩咐宮女和小黃門退下了。 “郡主。”大殿上響起王瑀的聲音。他緩緩抬頭看向沉朝顏,冷聲對她道:“還請郡主避嫌。” “哦?”沉朝顏挑眉看他,不卑不亢地反嗆,“紫宸殿乃陛下寢宮,本郡主是受召,王僕射是硬闖,于情,我為何要避嫌?” 她一頓,目光掃過殿上眾人,繼續道:“再者,韋侍郎之所以會進大理寺,本郡主是知情人,王僕射是道聽途說,于理,我又為何要避嫌?” 王瑀一怔,神色訝然,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 事到如今,再躲下去只會丟了天家顏面,既然來者不善,那便坦然以對。思及此,沉朝顏起身,行至百官之前站定,凜直脊背對李冕拜到,“請陛下決斷。” 李冕自知僵持無法,于是扶額靠在御榻的護欄,對外面吩咐,“宣大理寺卿謝景熙、京兆少尹穆秋進殿。” 門外很快響起小黃門的唱報。 須臾,靜闊的大殿傳來不急不緩的兩重腳步。沉朝顏馀光瞥見一抹紫色淺影,她的心便無端安定下來。 “謝卿、穆卿,”李冕心力交瘁地揉著額角,對兩人道:“韋侍郎一案的前因后果,便由你們向王僕射陳述吧。” 謝景熙領命,讓人呈上一卷案宗,“這是韋侍郎生前在大理寺獄中的認罪書,案件經過結果事無巨細,皆已記錄在案,煩請王僕射過目。” 王瑀不言,冷臉接過大理寺的案宗,流覽起來。片刻,只聽他冷哼一聲,呲道:“這認罪書上說,韋侍郎意圖毀郡主清譽以陷害穆少尹?” 他怒道:“動機荒謬!老夫看怕是謝寺卿用了什么手段屈打成招、欲加之罪吧?” “王僕射,”沉朝顏悠悠地開了口,道:“是不是欲加之罪,您大可問過昨日在場的人證,看看從那艘畫舫上下來的樂娘、車夫所說,可有與認罪書有所不同。” 王瑀失語,自知韋正謀害沉穆二人一案已是死無對證,如今他要揪的不是韋正為何入大理寺,而是他堂堂一個四品侍郎,不能就這么草率地死在了牢里。 于是他話鋒一轉,問謝景熙道:“謝寺卿說韋侍郎是因為突然衝突牢房,衝撞圣駕,那老夫倒是好奇得很,怎么好好的一個人,會被逼到如此瘋癲之態,失了心智?莫非你大理寺的大獄里,真有妖魔鬼怪不成?” “妖魔鬼怪倒是不敢當,”謝景熙眼眸微掀,淡聲道:“只是下官手上剛好有一樁案子,也與韋侍郎有關,照例問了兩句而已。” 王瑀聞言蹙了蹙眉,竟不知他這葫蘆里又賣的是什么藥。 謝景熙對李冕一拜,道:“七月十五未時,陳府劉管事溺斃于崇福寺放生池中,據知情人交代,當日午時,韋侍郎派人從東市杏林堂接走了劉管事。” 他示意小黃門取來一份供狀,呈給李冕繼續道:“韋侍郎對此供認不諱,關于為何要接走劉管事……”謝景熙一頓,轉身看著王瑀道:“韋侍郎說,他因聽聞劉管事在府中用那妖邪之法祛災避難,心中忐忑,才會想向他一探究竟。因為,韋侍郎說起四年前刑部有一樁案子甚是蹊蹺,他對那人于心有愧,害怕是他的鬼魂回來報復,殺害了魏刺史和陳尚書,下一個就要找到他了。” “真有此事?”李冕問。 “回稟皇上,”謝景熙言辭懇切,“臣所言句句屬實,只可惜韋侍郎在說到這樁案子之后神情忽變,惶恐不安,臣再細問,他便什么都不肯說了。之后……” 謝景熙補充道:“臣試圖讓獄卒先安撫他的情緒,誰知他突然暴起,發瘋似得沖出大獄,衝撞了圣駕。” “胡言亂語!”王瑀怒喝,瞪著謝景熙道:“這大理寺的牢獄豈是那么容易就被人沖了的?” “王僕射有所不知呀!”李冕道:“韋侍郎是趁機用鐵釘刺傷了謝卿,獄卒顧及謝卿,才讓他跑了。這事你可問過李署令,他方才查驗過謝卿的傷口。” 王瑀愣了愣,眼光掃過謝景熙,只見他那身來不及換下的官袍袖口上,果真還有已經乾涸的血跡。 可他依舊不依不饒地問:“謝寺卿說韋侍郎突然瘋癲,老夫倒是好奇,什么事能讓好好一個人一提就變成這樣,莫非真是老夫孤陋寡聞不成?!” “哦?”謝景熙表情淡然地道:“韋侍郎說起的那件案子,是昭化二年,刑部郎中趙豎的科舉舞弊之案。若是下官沒記錯的話……這件案子當時似乎還是王僕射督辦的。” 他轉頭攫住王瑀的目光,溫聲補充,“要不,王僕射再想想?” —————— 王瑀: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