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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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灃京依舊是暑熱灼人的天氣。 夕陽西斜,往日的這個時候,東西閉市。街上除了收拾的小販,就是急著回家的路人。 然而今日的朱雀大街上,卻是人來人往、車馬不息。 大周民風開放,節假日不設宵禁,女子可獨自上街,加上今年朝廷把原該設在皇城太液池的七夕燈會搬到了這里,華燈初上,街頭已是一派衣香鬢影、言笑晏晏的景象。 “誒誒,你們看,那個是誰?” 溫姝被身側的貴女撞了一下,順著她的眼光看去,只見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一輛華輦緩緩停下。 四馬并行,車身漆金,華蓋為頂,四周雕滿祥云瑞獸,形制堪比皇親貴胄。 這樣的車碾,在灃京,除了皇帝,就只有一人能用。 大家心知肚明,紛紛使眼色往遠處避讓。 溫姝沒說什么,跟著眾人往燈會最熱鬧的地方走。 “若是沒記錯的話,沉僕射的喪期還沒過吧?”有人不解,“喪期之間,她可以像這樣到處招搖過市的么?” 旁邊有人“嘖”了一聲,笑道:“jiejie是才來灃京第一日么?沒聽說人家承的是太子命格,從小便是只跪帝后不跪父母。你我給父母守喪要三年,她只需三月。” 說話那人是尚書左僕射王瑀的么女王彤,也是溫姝的未來小姑。 朝堂上,王僕射素來跟沉氏一族不合,再加上王彤本身又是個驕縱跋扈的,說話自然就沒個顧及。 與這些人相比,溫姝的家世雖算不上顯赫,但王彤說的那些,她也是知道的。 當今圣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因常年體弱,纏綿病榻。先帝子嗣薄弱,男丁唯有太子一脈,尋醫問藥未果,情急之下便找了個道士測算。 道士說要為太子尋到一個陽年陽月陽日所生的女子,讓她承太子命格,消災避禍、偷天換日,太子方可無恙。 死馬當活馬醫,先帝沒有辦法,便照著道士所言,果然找到符合條件的女子。 這人就是當今的昭平郡主,沉朝顏。 她六歲入宮伴讀,與太子朝夕相對一起長大。太子仁厚,性子偏弱,從小便極親近她,私底下更是稱她一聲“阿姐”。 這樣生而所得的特權,難免讓人嫉妒,故而當面恭敬,背著卻對她冷嘲熱諷的人,自是不計其數。 “若是沒記錯的話,好像沉僕射過世次日就是她的大婚來的?” 有人一笑,接過話頭,“王jiejie你記錯了,是當日。” “哈?”王彤回頭,眼神中三分驚訝七分欣然,“結婚當日接到父親過世的消息?那豈不是婚禮變喪禮?” “自然。” 云淡風輕的一句,內里卻是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她那夫婿可是定國公世子謝景熙?”王彤一頓,似又想起什么,繼續道:“不過好似喪禮過后,沉謝兩家似乎便沒了什么聯系?” “那可不是。”有人接話,“朝堂之上,看的還是官位實權。這些神鬼之說天賜命格,能保衣食無憂不錯,但沉僕射這顆大樹一倒,沉家在朝中威望到底不如之前。小門小戶或許看得上,但謝家乃功勛世家,謝寺卿又年輕有為,弱冠之年便是名動灃京的芝蘭玉樹、光風霽月,如今更是官拜三品的大理寺卿,實在是犯不著娶一尊于仕途無益的菩薩回家供著。” “所以,這親事是退了?”一人問。 “這我可不知道……”有人瞟了眼身側沒什么表情的王彤,后知后覺的把后半截話吞進了肚子里。 溫姝全當沒聽到,抬手指著燈塔上最高那處的牡丹花燈笑道:“七娘,這盞燈據說是當朝制燈名家所做,三年出一盞,是工部特地取來做這次燈會頭彩的。” 眾人朝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十七層的燈塔之上,是一盞做工華美的錦燈。珠燈料絲、描金細畫,外層由冰紗罩住,剪綵為花,于百燈之中一眼便可見。 溫姝取來銀錢,轉身問一旁的匠人,“這燈怎么賣?” 那匠人擺手,對著眾人一揖,“回貴人的話,這燈是不賣的。” “不賣?”溫姝蹙眉,正要再說什么,卻見老匠人往她們手里遞來一遝箋紙。 “不賣,但是猜中燈謎可換。”老匠從中取出一張遞了出去。 眾人一愣,又覺猜謎換燈未嘗不可,于是紛紛圍攏,想將謎面看個究竟。然而片刻之后,所有人都是一臉愁色地往后退了幾步。 “遠樹兩行山倒影,輕舟一葉水準流。” 有人嘀咕,“這是什么意思?” 王彤搖搖頭,再看一眼溫姝,見她也是一臉不解。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會兒,依然是不知從何入手。 “要不算了吧,換盞簡單的。”有人提議。 溫姝想附和,可抬頭看見王彤正盯著那盞燈,眼中喜愛之色溢于言表。 三年前溫姝喪父,溫家敗落,如今能憑藉的,就只剩跟王家嫡子的這門親事。 想著此次進京母親的囑託,溫姝存著討好的心思,乾脆將身上帶著的所有銀票都取了出來。 “老伯,這些都給你,你看能不能……” 話音剛起,一只玉白的手便抽走了溫姝手里的謎面。 十指纖纖,蔥白如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幾只粉白透亮的指甲,一看就是保養得宜,饒是不施蔻丹,也能展露獨屬于女子的妍麗,恍若一朵于夜色之下綻放的粉芙蕖。 “慧。” 輕柔卻篤定的聲音,透著些不屑與傲慢,響在耳邊卻宛若擊琴。 眾人愣了一瞬,沉朝顏蹙眉,又一臉不耐地重復了一遍,“謎底是:慧。” 老匠先反應過來,忙笑著追問,“姑娘可否解釋一下?” 沉朝顏顯然是覺得麻煩,面色不悅地道:“遠樹兩行,是慧字頭頂兩個豐,山倒影,便是山橫過來。輕舟一葉,是形似,水準流,三點水橫著寫,合成一個心字。故而謎底是:慧。” 周遭安靜了一息,老翁高興起來,臉上的笑綻開,連說:“對對,猜對了,是個慧字。” 說完便命人取來梯子,登頂去取頂頭上的那只花燈。 當眾被掃了面子,換做是誰都沒有好脾氣。 王彤看著這個半路殺出來的陳咬金,忍怒幾息,才儘量淡然地說:“郡主這樣橫插一腳、奪人所愛,怕是不太合適吧?” 周圍響起幾聲倒吸。 王彤這句話看似指責沉朝顏搶燈一事,但京中貴女,怕是無人不知,她曾屬意定國公世子謝景熙這件事。 故而一語雙關,明擺著給她一個膈應。 沉朝顏像是早有預料,聽見也只是笑了一聲,渾不在意道:“橫插一腳、奪人所愛,有本事自己搶回去也成。” 她從老匠的攤位上取來紙筆,筆走龍蛇,行云流水,速速幾筆,沉朝顏將手里寫完的一紙燈謎遞給王彤,“這則燈謎你們任一人猜對,我便將這盞燈讓出,王七娘可敢一試?” 同類相斥,跋扈的總是見不得比自己還跋扈的。 王彤被這么一激,原本的火氣又大了三分,于是貝齒一咬,伸手就將沉朝顏手里的燈謎搶了過來。 龍飛鳳舞、力透紙背的一行字,不似女子中流行的簪花體,反而多出幾分凜然的狂傲之氣。 果然是字如其人。 身后的同伴在這時也湊了過來,有人若有所思地將謎面念了一遍,“冬盡梁祝化蝶游,春來金翼處處飛。” “冬盡,春來,似乎是一個意思?”一人問。 “嗯,都是春。那金翼?金翼是什么?” “是蜜蜂呀!”一人答,“蜜蜂雅號金翼使,所以蜂和蝶也是對上的。” “梁祝的話,那得是兩只蝶吧……” “處處飛?” “呀!!!” 幾人的討論,被一聲突兀的驚叫打斷,一人興奮地從王彤手里扯過謎面,揮舞在手里開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眾人被這突然的打岔一驚,紛紛扭頭看她。 “是蠢!一個春,兩只蝶,加在一起就是蠢!上句下句都是蠢!” “嗯,所以是蠢上加蠢。”沉朝顏平靜地接過她的話,把手里的燈遞給了王彤。 “閉嘴!” “啪”的一聲,花燈落地。 王彤哪里受過這樣的侮辱,一手推開猜謎的貴女,一手拍飛沉朝顏手里的燈,上前就要跟她理論。 然一個“你”字才出口,人潮洶涌的朱雀大街另一側就傳來一陣sao動。 眾人都是便裝出行,除了王彤和沉朝顏帶了幾個隨行親衛之外,同行貴女大都只帶了一個婢女和幾個趕車的小廝。 如今突遇狀況,也只有平日里那些訓練有素的親衛立馬圍了上來。 “這是怎么了?”沉朝顏四顧一掃,發現朱雀大街上出現的竟然都是金吾衛的人。 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幾人站了一會兒,直到遇見路過的金吾衛里有親衛認識的人,才打探出來,“據金吾衛的同僚說,一個時辰前陳尚書府上出了件命案。為保證燈會安全,金吾衛往這邊增派了些人手。” “陳尚書?”有人重復,一時有些怔忡地問,“哪個陳尚書?” 沉朝顏看了那人一眼,“當朝刑部尚書,陳之仲。” “啊?”眾人聽了這話,驚訝之馀又是好奇,忍不住追問,“誰?什么命案?” “據大理寺的消息,陳尚書一個時辰前在家中遇害,當時大家都在城里游街,直到兇手點燃陳府書室,火光引來家僕才被人發現。一開始以為是府上走水,等到火被撲滅看見里面有一具焦尸,經核對,死者正是陳尚書。” “什么?”眾人難以置信。 堂堂三品尚書死于家中,尸體還被一把火給焚了。如此駭人聽聞的消息,怕是大周開國以來的頭一遭。 大家陳默一陣,開始了七嘴八舌的討論。 沉朝顏一向不愛湊熱鬧,更不愛八卦別人身后事,于是懶得搭理,兀自喚了親衛要走。 然而腳步剛邁,就聽身后不知是誰問了一句,“那兇手抓到了么?” 那名被纏住的金吾衛嘆了一句,“還沒有,不過大理寺的人驗完尸后發現,兇手的犯案手法,似乎與年初豐州刺史被殺案是一致的。” “你說什么?” 沉朝顏回頭,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名說話的金吾衛。 那人沒見過沉朝顏,自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不過他知道方才與他搭話的同僚是昭平郡主的親衛,再看沉朝顏,心中便有了數,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道:“陳尚書尸體現在大理寺……” “我問你這案子跟豐州有什么關係?!” 一聲怒喝,掐斷了在場之人的議論。 那人顯然也被這樣的威壓嚇傻了,一時間竟忘了回話,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仵作驗、驗尸發現,此案犯案手法,與年初豐州一案一致,故而懷疑、懷疑……” 話音未落,沉朝顏的臉色已經冷下來,轉身之時,卻被王彤扣住了腕子。 她看著沉朝顏,雙目含笑,幸災樂禍道:“若是沒有記錯的話,年初豐州的案子,似乎是沉僕射處理的吧?當時一月之內破得懸案,緝獲真兇,原來到頭來,只是一樁冤假錯案么?” 沉朝顏不說話,冷著臉抽回了自己的袖子。 然而王彤似乎并不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依舊不依不饒地對旁人道:“所以害人枉死,終究是要償命的么……” “唔——” 話沒說完,王彤被提著下巴,斷了聲音。 所有人都懵了,包括溫姝。 沉朝顏眉眼凜冽,垂眸地看著瞪眼愣怔的王彤,冷聲道:“舌頭長在嘴里,不是給你亂說話的。要是不用,可以剪了。” 言訖旋身,對車夫冷冷地道了句,“去大理寺。” —————— 遠樹兩行山倒影,輕舟一葉水準流。 冬盡梁祝化蝶游。 —— 兩句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