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牢獄結界于她而言沒有任何用處,她若想走即刻就能離開,但她現在不想了。 家人魂魄遺失,父親尸首不見,她確認這與三圣閣脫不了干系。 那年,因魏軾卿入魔,西華全族被屠。可尸體中唯獨沒有她父親華之桑的遺體。 而她被三圣閣封在西華谷里,遭受嚴刑拷打,夜夜流血不止,日子過得生不如死。 所有人,都輪番逼她要一樣東西。 千魔杖。 可她沒有。 她什么也不知道。 “沒有千魔杖,那神華靈珠呢?那是南安上神親自傳授予你們祖先的,你父親怎會沒有!” “我……不知……道。” “不知道?哼!死女人!不是說華之桑那老東西最疼愛你了,你怎會不知道?!” 這三圣閣人人都想要的千魔杖,華冶到如今都不知曉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他們趨之若鶩,他們為之瘋狂的千魔杖到底是什么。 華冶正陷入沉思,身旁昏昏欲睡的華念一拱一拱得往她懷里鉆。 華冶輕輕推開他。 “抱抱,娘親抱抱我~”華念帶著哭腔,軟糯的奶音顫抖著,華冶俯視一瞧,發現這團子已經睡著了。 該是夢里見到他阿娘了罷。 到底是個孩子。 華念死死摟著她不撒手,華冶卻并不想理會。 她生前就是活得太善良了才會死得那樣慘。 孤兒遺失她幫忙找,貧苦人家她贈予銀兩,她是人人說心善活菩薩的西華六姑娘。 可結果,正是因她救了眼殘的少年最后才害的整個西華覆滅。 她復活,決心不愿再與旁人有任何瓜葛。 即便她現在算不得真正的活人,但她有活人的靈魂。 這既是人的優點也是缺點,更是人的軟肋。 一旦之間有了牽連,三生三世也躲不掉了。 她正深諳其中要害,才決心不與那人糾纏。 即便他是她最恨的人。 “娘!阿娘!救我!”忽然華念在懷中大哭。 華冶那顆不再跳動的心,忽得刺痛。 她仿佛看見小外甥倉皇得在大火里失聲尖叫,苦苦呼喚母親。 但是沒人救他。 那時,他要是看到被釘在神華殿上慘死的娘親,該是多么害怕和絕望。 如果是平常人,看到團子這樣無助總會心生不忍,可是人情味這種東西,于她而言,早就沒了。 死去的人復活,可是心如死灰后,一切都燃盡了。 她的復活,只有復仇和尋找真相。 旁的人,皆與她無關。 牢獄內月色凄清,映得華冶雪白的臉熠熠生輝。 她緩緩闔目,三千發絲垂落肩頭。又微微揚起頭,白細的脖子展露無遺,鎖骨精致似蝶,弧度優美。 寂靜的牢獄里唯有梅香幽幽。 她闔目卻是頭腦清晰著,時辰剛一過子時,忽得天靈蓋響起一嗩吶聲,聲音破嘯般穿透她的身子,華冶心中大驚還未起身,人已經仰倒。 比死亡還可怕的地方,是什么? 是地獄,是無盡的下墮。 華冶再次回到地獄。 她看見頭頂和腳下的黑暗四分五裂,火焰自周身噴濺而出。 她看見在死寂的修羅場里惡鬼掉入巖漿,慘叫凄厲如同是掉入滾油蒸濺的rou.體,魂體爆裂化為飛煙。 她看見自己被扯入了一個漩渦,漩渦里她的腳下,無數厲鬼踩著白骨向她爬來妄圖將她拽下。 耳邊陰惻惻的獰笑,一聲聲叩擊著她的心房。尖銳的指甲穿破她的皮囊,森森鬼齒咀嚼著鮮血淋漓的骨rou。 可她只能站在原地,逃脫不開,掙脫不得。 嗩吶聲再次破嘯而來。爾后,所有的景象全部消失。 但她知道方才不是幻象,是她的不久的未來,是她的結果。 繼續下墮,華冶感覺身子輕飄飄得,意識漸漸消失似是永遠昏睡不再醒來。 在華冶倒地前,黑影一閃,有一只大手從后腰接住了她。 “今日是你的頭七,你倒是給忘了,應該聽話在棺材好好休息?!闭Z氣喑啞,疼惜又憐愛。 紅紗衣裹覆下的凹凸有致,與骨架纖細的身子相得益彰,他沉寂許久的欲.意在肌膚接觸時,像噴焰一樣轟得炸開。 重覦撩起華冶額間被虛熱濡濕的發絲,克制著自己,虔誠又認真得細細吻著她的眼睛,她的臉頰,她的鼻子。 在她臉上設下封印后,華冶緊蹙的眉頭才微微松開。 她身子寒氣逼人,額頭卻是大滴大滴冒著冷汗。 黏膩的汗液混著梅香,他埋在她的肩窩處輕嗅著似是沉醉。他伸出拇指摩挲著華冶的鎖骨,繭子落在滑膩肌膚上愛不釋手。重覦的手指修長,指腹生繭,旁人一瞧便知是常用匕首或是用刀所形成。 拇指處的板戒在昏暗的牢獄,光彩奪目。板戒中央嵌一顆赤紅圓潤的寶石,只一瞬,寶石變成一顆魔眼,魔眼內瞳仁細長,在暗夜里一眨一眨正散發幽光。 方才這一不小的動靜驚醒還在酣睡中的華念。 華念睜開惺忪的雙眼,看到面前的黑影似是不可置信,呆呆得揉了兩下看清后才慌忙起身。 “爹爹?您怎么來了?您不說——” 重覦點頭,顧不得回答華念的問題,更顧不得回避他。他單手扶華冶她的頭,另一只手輕覆在華冶的眼睛上,俯首吻了下去。 他知道華冶是不會醒來的,可他還是害怕她看到自己的樣子。 害怕她看到的是陰郁殺伐的重覦魔尊,而不是那個清冷寡淡的魏軾卿。 重覦強忍住舌.頭的侵.略,只是按捺著自己洶涌的欲.意,兩唇相.貼只輕輕渡氣給她。 渡氣時,他撩眼瞧向一旁的華念,華念正瞪大眼睛傻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直勾勾盯著他們。 “爹爹,你對娘親做什么呢?”好奇的華念問的直白。 面對親兒子的疑問,重覦竟是老臉不紅,面無表情得將他的頭掰向一側。 “背過去,閉眼,不準看?!?/br> 華念自小謹聽重覦教誨,老老實實轉身閉上眼睛。 “更不準學?!?/br> 華念委屈了。 憑什么不能學,爹爹不讓自己與娘親相認,他親娘親卻不讓他做,真是過分! 華念嘟囔著,聽著身后無聲,再轉過頭去,發現沒有人影,爹爹帶著娘親早就走了。 華念小嘴一抿,更是委屈得不行。 —— 百年前。 驟雨初歇,林中淅淅瀝瀝的雨聲悄然消失。清潤舒適的空氣摻著泥土的氣息,料峭中又新生春漾。 紅川河下的凈塵莊是西華派采購的地方,這里的農民傍水而棲,靠著水運和買賣賺得也算小有富足,西華派便與之往來交易,由此更是富饒。 紅川河既是西華谷的母親河,也是紅娘河。春日初雨是締結姻緣的好日子,少男少女們都在河邊嬉戲,女兒家捧著自己折好的紅娘舟,放在河邊許愿,求個好姻緣。 紅川河旁,唯獨一個美艷的姑娘捧著湯婆子,在人群外伸長了脖子往河邊瞧。 十五歲的華冶挽著四姐華清竹,她一只手捧著湯婆子,一只手拿著糖葫蘆,嘴里塞得滿滿得,口齒不清道:“紅川河真這么靈驗嗎?四姐,要不我們也求個姻緣吧?!?/br> 大姐華茵茵笑她:“傻丫頭,你急什么?” “不急啊,我試試嘛?!?/br> 她微圓的臉蛋帶著些嬌憨氣,眼尾上翹帶勾子,笑起來眼睛似是彎勾明月,眸若星河。 華茵茵此次來挑選采購用品,她囑咐好兩位meimei便先離開。華冶沒了大姐的看照,立即撒歡,拉著華清竹到處走。 凈塵莊常見華茵茵,而華冶自幼身體不好,她難得出門就助人行善,因此聲名在外,但真正見過她樣貌的卻是少之又少。 她這次一上街,便引起了莊民的紛紛側目。 艷羨聲與驚嘆聲不絕于耳。 “這西華老六當真是清麗絕俗,嘖嘖嘖,瞧瞧這巴掌小臉,活這么大年紀,還是真沒見過這等容貌的女子?!?/br> “等嫁了人,姑娘的稚氣褪去,定是風情嬈色。” “嘿,別說,這四姑娘與六姑娘既是姐妹,怎么容貌相差甚遠。俺見過那個老五,是個俊美非凡雌雄莫辨的哥兒,怎么這老四長得這樣……”漁民正撓頭想著詞,一旁的擺攤的老嫗聽了,沖著這些男人啐了一口,“呸!人家未出閣的姑娘,你們這群臭魚爛蝦跟在后面嚼舌根子。這么大年紀的人了跟個女人一樣,背著小姑娘拿人家相貌說事,要不要臉?!” 華之桑雖為仙派之首,但西華與凡人相處秉著一視同仁,與這周圍的村民們就如同街坊鄰里那般,故此一些粗鄙漁夫倒也斗膽敢拿華家姑娘逗樂。 只是這些話還是進了華清竹的耳朵里。 她的小臉煞白,緊抿著唇垂眸不出聲,又抬眼看向一旁在與攤主聊天神采奕奕的華冶,眸色忽暗失了神。 轉眼抬頭,方才還在眼前咯咯直笑的華冶卻不見了蹤影。 人群竄動,纖細瘦弱的華冶沒站穩,便被人流帶去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