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溫水水慢慢踱過去,用帶著扳指的手往柜臺上敲,“你們當家的可是江都富商柳氏?” 那小老頭一眼看到扳指,立即收起諂媚的待客嘴臉,直往她面上觀量,看的久了眼里生淚,結結巴巴道,“您,您是小小姐?” 溫水水輕輕頷首,“柳鳶是我的娘親?!?/br> 小老頭狠抹一把臉,跳下柜臺急跑出來,他身形不高,站到溫水水面前將將和她齊頭,他顫著手伸到她臉邊,隨即一下握緊拳,彎身跪倒在地,“小的周宴見過小小姐?!?/br> 溫水水斜眼飄過含煙,她立刻上前扶起周宴。 “怎么把當鋪開到這邊來了?” “您和小姐去了西京后,江都那邊著實沒了活路,小姐捎信讓小的把營生移到汴梁,這邊更富庶,也方便接應江都那頭,”周宴招呼伙計過來上茶,引著她轉到后面的茶廳,這當鋪前頭做買賣,后頭住著人,比外面看著寬敞的多。 和楊家的布局有些像。 溫水水走了一天,又累又餓,就著茶點邊吃邊說,“周宴,我想回江都。” 周宴弓著身立在她身邊,催著小廝把她們的行李先拿到一邊,好讓她們休息,嘴里笑著道,“小小姐,江都現下不好回,這一年雨沒下斷,說不定會致洪災,還是留在這里吧,小的在這邊置了好幾處屋宅,雖比不得宰相大人的府邸,但勉強能住人。” 江都的洪災有多可怕,溫水水只要一想到幼時遭遇的情形,那種自骨髓里涌上來的恐懼就讓她膽寒。 她拿了兩塊點心分給含煙和從梅,淡淡道,“朝廷不管?” “那些當官的都是拿著錢不干正事,去年水災淹了不知多少人家,當地的刺史倒是急,急有什么用,上頭不派人下來,該倒霉還得倒霉,”周宴說。 溫水水拂了拂衣擺,“按理來說,這事該歸工部管?!?/br> 江都自來就是雨水充足的地區,每年夏秋都躲不過暴雨,河水暴漲是必然,要是朝廷真有心,工部早派人來挖渠通河,修建堤壩,也不至于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老樣子。 歸根結底,是溫烔沒想叫人來,溫烔自己從工部出來,現今當了宰相,工部還是聽他差遣,江都成這樣,都沒見他顧念過,那里也是他的故鄉,一朝發達了卻沒想過報答。 果然是忘恩負義的狼狗。 屋外頭響起炸雷,眼瞧著又得下雨,周宴揪起臉道,“小小姐說的是,但也得看官老爺們開不開心。” 溫水水嗯過,無趣的晃著手道,“即是不能回江都了,那就呆這里吧?!?/br> 周宴掩不住高興,小心問道,“那小的叫人帶您先去宅子歇息?” “住的地方不勞你煩心,”溫水水擺了擺手,掂量著想法,“只有件事想讓你去做?!?/br> 周宴謙卑道,“但聽小小姐吩咐?!?/br> 溫水水托著腮,眼珠子轉了轉,“我想找個像我娘親的女人?!?/br> 周宴顯出一點哀傷,“是。” 溫水水睨過他,抬腿起身緩緩朝外走,“我住在楊家,你想找我可以去那邊?!?/br> 周宴急急追過去,從兜里取出一疊銀票遞到她跟前,“您住在別人家總得要花錢,小的手頭上就剩這幾張銀票,您暫且用著,明個小的去錢莊再取些給您送過去?!?/br> 溫水水勾一下唇,從梅機靈的接過銀票跟他道謝,“周管事委實貼心,我們小姐這一路吃了不少苦頭,如今見著你了,也不怕往后沒著落?!?/br> 周宴局促的陪著笑,“小的是柳家下人,小小姐是小的主子,以后小的斷不會讓您受苦?!?/br> 溫水水跟他笑笑,隨即走出當鋪。 這會子天陰下來,時不時打著閃,路上行人都飛快往家中趕,街道空蕩蕩的,就溫水水三人漫無目的的亂走。 含煙和從梅跟在她后頭走了一段路,瞧她不像是要回去,從梅吱聲,“小姐,我們現下有錢了,不若先找間客棧住下吧?!?/br> 含煙擰她胳膊,“待會兒元空師傅找來,我們卻去住客棧了,他指定不管小姐。” 他巴不得丟了溫水水這個累贅。 溫水水攥緊指頭,這次孤注一擲,成了她就能進一步占據元空的心,不成她或許再也見不到元空。 天邊響起一聲雷,大雨轟地傾瀉。 含煙和從梅牽著溫水水一起躲到街角的破亭子里. “這雨說下就下,是想淹了汴梁城吧,”從梅跺跺腳,唉聲嘆氣,“元空師傅估摸是不來了?!?/br> “別烏鴉嘴,”含煙拉下帕子擦掉溫水水臉上的水汽。 溫水水抱著手蹲到石柱邊,看著地上的水滴濺出來水花,她的神思有些迷茫,會不會就走錯了這一步,他們搬家原就是要跑,她自己帶著人出來,他們沒準歡慶鼓舞,這個大麻煩自己走了。 她把心一橫,若真是這樣,她也不用裝了,江都回不去,她就在這汴梁城當老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1,楊家在這里,她有的是機會逮到元空。 她呼出了一口氣,待起身,有人撐著雨傘緩慢走來,他穿了一身混色染衣,行動間盡是從容,直站到亭前,他柔笑道,“施主,隨貧僧回去吧。” 溫水水別過臉,眸底浸出笑,隨后又做出不情愿的神色,并不睬他。 元空把手里多余的傘給了含煙,她們倆自覺打著傘先跑了。 “家中事忙,不小心遺漏了施主,施主不高興也是應當的,全是貧僧招待不周,但現在你沒地方可去,何不先忍忍呢?” 溫水水站起來,細著嗓音道,“我沒想給你們添麻煩,我曉得你們覺著我不要臉皮?!?/br> 元空搖頭笑,“怎會?施主落難至此,都是貧僧之故,貧僧自然要護你周全。” “……是你說的,”溫水水抬眸瞅著他,只怕這又是假話。 元空頷首,認真道,“施主在這里一日,貧僧便盡心一日?!?/br> 溫水水笑了一點,轉而又抑制住,偏過身靜靜等著他請自己走。 “施主一天沒吃東西,想來餓,跟貧僧回家吧,”元空低聲道。 溫水水躊躇著望過他,到底還是踮起腳尖試探著往外走。 這場暴雨下的急,地面匯聚了一層水,她穿的是普通繡鞋,踩進水里就能濕,一時倒不好走。 元空思忖須臾,將傘塞到她手里,蹲身下來道,“貧僧背施主吧。” 他一直很抗拒和溫水水接觸,溫水水碰他一下都像是在玷污他,可現在這個人竟主動要背她。 溫水水忍著歡喜伏到他背上,他馱起她走在雨里,肩膀寬闊,脊背挺直。 溫水水攬緊了他的脖子,將頭搭在他肩側,喃喃問道,“你會做一輩子的和尚嗎?” 第23章 二十三個大師 你沒留戒疤,你不是和尚…… 僧鞋踩在臟水中,沾濕了布面,元空走的穩健,慢慢回答她,“貧僧自小就生活在寺里?!?/br> 他受梵音熏陶長大,即使一開始沒有出家的打算,這些年下來,也漸漸習慣了僧人的生活,晨鐘暮鼓,心中有佛,已經在他心間根深蒂固,他會不會一輩子做和尚,這個問題問的太蒼白無力。 溫水水歪著臉注視他,“和尚不管俗事,你什么都管?!?/br> 元空暫住腳,看水淌過他的腳邊流進街邊的小溝,他平靜道,“身在紅塵,自有紅塵事了?!?/br> 他又開始走路,溫水水摸了下他頸邊的掛珠,囁嚅著,“要是老夫人要你娶妻生子,這也是紅塵事,你會不會回絕?” 元空低頭看著掛珠上的手,□□纖長,細細的指頭輕捏珠子,正好遮掩住印刻的蓮紋,這只手光眼看即知沒什么氣力,就如同她這個人一般,弱小可憐,但是這種嬌弱的特質卻能奇異的吸引人目光。 惡毒的人想要將她撕碎,良善者會不自覺敞開胸懷任她依靠。 “外祖母從不會逼迫貧僧?!?/br> 他用了逼迫兩個字。 溫水水猛地放開珠子,手揪著他肩頭把臉埋倒,“你不是誠心要當和尚的?!?/br> 他身上業障太多,沒有她也有他外祖,宮里那兩個皇子不是省油的燈,誰登上皇位,他的下場都是個死,云華寺不是避難所,他遲早要被逼著出去。 一如他被逼著入寺。 “施主不用替貧僧找借口,”元空淡笑道。 溫水水跟他犟嘴,“你沒留戒疤,你不是和尚。” 剃了個光頭穿一身僧袍只能糊弄那些不懂佛法的人,她在彌陀村呆了幾個月,云華寺里一些不足外人道也的規定也摸出個一星半點,她見過的和尚像他這個位分的大都留有戒疤,但他沒有。 元空被她點破沒一點慌張,點頭淺淡道,“貧僧確實沒受戒?!?/br> 溫水水微微的笑。 “但貧僧想過皈依,”元空接后面道,有些話不用挑明了說,只言片語就能讓人明白。 溫水水的笑轉為艱澀,她悶悶的靠在他后頸處,將眼睛閉上由著他把自己背回楊家。 -- 楊家搬到城北,這一片荒地多,早沒幾家住了,不過倒安靜,向晚就聽不見外頭的喧鬧,元空帶著溫水水進門時,容氏走近連忙拉過來溫水水上下看,自責道,“嚇壞了吧,怪我老糊涂,走的時候又急,倒把個金疙瘩落下了。” 溫水水聽著她恭維的話露出靦腆,“不怪老夫人……” 容氏斜眼瞧過元空,帶著兩人進屋里,“我歲數大了,總丟東落西的,要不是阿宇記掛著你,可還想不起來。” 溫水水緊揪著帕子把頭放低,容氏這是在給她說了個態度,他們楊家想留下她,留下她不為別的,就是綁住元空。 元空抿笑,“算不得記掛,只是施主在家中,不能輕待了。” 溫水水垂眸不語,暗暗想著遲早有一天要叫他輾轉反側。 容氏像看不見他們之間的暗流,抬手指東邊角的兩個院落道,“今兒才收出來的,你們小年輕住的近有話說,我和老爺住西面,也省的被你們吵到?!?/br> “……只怕擾到大師修禪,”溫水水遲疑道。 暴雨驟停,空氣里能聞見清新的水汽,間或傳來一聲蟲鳴,倏爾微風拂過,倒是有了晚間的愜意。 元空隨著她們轉腳經過回廊,慢慢笑道,“施主性靜,便是離近了也不妨事?!?/br> 溫水水挑起一邊唇,笑里存著柔順。 容氏捶捶后腰,扭身跟他們道,“且回吧,我叫人送了膳食去你們屋,估摸都餓的沒力氣。” 溫水水和元空點著頭看她由身邊的丫鬟扶著走遠。 “大師要在汴梁呆多久?”溫水水仰頭望著身邊的男人道。 元空說,“月余?!?/br> 溫水水小步朝前走,側目看他跟上來,小聲道,“你是專程來陪二老的么” 楊老和容氏只有楊皇后一個女兒,楊氏這一脈幾乎等于絕了,元空若不管他們,過不了幾年,楊家可能就會從世上消失。 元空輕緩的嗯一聲。 “為何不帶他們回西京?”楊家在西京是抬不起頭,但離他近,兩個老人遇著什么事他也好照應,哪里用得著這么跋山涉水的來回跑。 元空有片刻沉寂,未幾低聲道,“是陛下的旨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