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溫水水放心了,困意席上頭,她又昏昏然睡了過去。 —— 住在彌陀村的居士也不是整日在屋里吃齋念佛,多說情況下還得去聽禪,授禪法師是云華寺的念佛堂堂主,云華寺大得很,信徒廣布西京,單要一個堂主有的時候應付不過來,所以念佛堂的堂主共有四位,彌陀村這邊就是元空負責的。 夏季剛剛過,清早上也不怎么冷,整個彌陀村百十號人搬著小凳子坐在石壇下,認真聽著和尚布法。 壇前沒地方坐,擠在一起也熱,溫水水避到槐樹下遠遠看著元空,他著一身沙白衲衣,面龐蘊著清寧,那唇邊時時帶笑,任誰見了都知他是個隨和的人。 溫水水聽不懂他嘴里念的經文,但他嗓音低沉柔和,說的話自帶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叫人想聽他一直說下去。 “佛前有花,名優曇華,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開花,彈指即謝,剎那芳華1……” 這時路口行道上駛來一輛馬車,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自馬車里掀開窗簾,蕭笙祁露出臉來,揚聲道,“此為佛道,尋常人如何能等得千年,千年之后,我等皆為塵土,大師與其叫人等待,不若教人掠奪!” 第11章 十一個大師 不知廉恥 他一出來,場中便有人將他認出,只聽一聲,“是二殿下!” 那些居士便紛紛下拜,這場禪事算攪合完了,元空眉眼沉靜,等著他下車。 溫水水坐在樹下發木,手里捏著的團扇一歪一歪,差點掉地上。 蕭笙祁扯一下唇角,當先下了馬車,隨他身后又下來一人,卻是溫昭。 兩人一直走到溫水水面前,蕭笙祁將手覆到身后,臉是對著溫水水笑,話卻是跟那些居士說的,“都起來吧。” 居士們站起來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不該走。 “修行在于修心,若只安于享樂,這世間再無人勞作,快樂終有一日成苦,”元空走下石壇,緩緩踱到蕭笙祁這里,旋即跟那些居士彎腰俯首,“施主們都回去吧。” 居士們頻頻回禮,隨即散開。 周圍一下安靜,溫水水從小板凳上起身微微屈膝,“臣女見過二殿下。” “表妹客氣了,”蕭笙祁張手要扶她。 溫水水讓過他的手,自覺挪到元空旁邊,安靜的充當木頭人,她這副又呆又乖的樣子才是素日里見過的情態,把頭放低,瘦弱的身板只要被人擋住,就再不會有人注意,也沒人會看清她的容貌。 但見過那張臉的都知曉,她長的好,長的太好總給人一種錯覺,這臉白生在她身上。 她就像個影子存在角落里,沒有人關心她的死活,要不是前幾日鬧得那一場,人人都瞧見了她的瘋魔,她依然是個誰也不會在乎的小螞蚱。 可是這個螞蚱跳了,還刮傷了好幾個人的臉,這仇總不能叫人遺忘。 “施主怎么來彌陀村?”元空拂去手上的灰土,淡笑問道。 蕭笙祁仰頭望了望面前的這顆大槐樹,笑道,“臣弟這兩日清閑,正好父皇前兒晚做了噩夢,臣弟便得空來上柱香。” 元空笑容沒變,輕聲說,“心誠則靈,施主有此孝心實在難得。” 蕭笙祁意味不明的點著頭,轉而柔聲對溫水水道,“表妹現今住在何處?” 溫水水眼不看他,執著團扇往向東的寮房指去,細聲細氣道,“殿下若不嫌棄,可去臣女陋舍坐一坐。” 這不過是客套話,面前人是皇子,她總不能晾著人家。 蕭笙祁欣然同意,“即是知道表妹的住所,本殿當然要過去瞧瞧才安心。” 他像是真關懷溫水水,率先跨出腿朝她指的方向走,順道扭頭跟元空道,“皇兄才授完禪,應當沒事了吧,陪臣弟過去轉轉吧。” 元空彎一下唇,彌陀村是供居士修行的地方,外人進來已經是打擾,他明顯有目的而來,攔著不太可能。 他琢磨須臾,要說話時正跟溫水水的視線對上,她眼底藏著乞求,巴巴的瞅著他,幾乎可以肯定,她怕他不來,不來就意味著她要獨自對付兩個棘手的人。 以她的軟弱只有被人掐著的份。 元空沖她安撫性的笑笑,隨后走上前和蕭笙祁道,“這里沒什么好轉的,施主們清修中也不方便打攪,到底是修行地,不好喧嘩。” 蕭笙祁面上劃過不耐,礙于他是長兄倒沒頂撞,只做隨意狀道,“臣弟聽主持說,皇兄如今在念佛堂管事。” “阿彌陀佛,”元空輕輕念出聲,繼而回答他,“寺中諸事繁忙,猶以念佛堂最缺人,主持瞧貧僧空閑,便叫貧僧擔了這虛職。” 念佛堂堂主可不是虛職,云華寺自上往下說的上名頭的共有十幾種職務,除了主持和首座,就數念佛堂堂主最能主事,這堂主原就是個動動嘴皮說說佛法的差務,和尚哪有不念經的,區別在給自己念和給別人念。 念佛堂堂主便是給別人念,香客入寺上香拜佛后,都會去念佛堂聽會經,自然的堂主也就認識,這些香客多數都是達官顯貴,在他們這里有了聲望,相當于在西京權貴圈就能立足身,誰家沒個跟佛爺打交道的時候,驅邪捉鬼的,肯定要找認識的人,這認識的人里當然要是厲害的和尚。 堂主是他們的首選。 除此外,宮中欽天監也常跟云華寺有交集,這里邊他們是互幫互助,便是陛下也常找云華寺的主持首座閑談,宮中每年入春或入冬也會讓云華寺的僧人去除穢,這其中必有念佛堂的人。 蕭笙祁斜眸看他,他神色盡是淡然,仿佛說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話。 “皇兄既然管了事,那還能外出遠行嗎?” 僧人的修行里,有歷練世故,元空每年都會離開西京一段時間,誰也不知道他去的是哪里。 “總要去的。” 溫水水聆聽著他的話,愣愣的看著他,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從話里感覺到了一點點難過。 元空這樣的人,仿若云顛上拈花一笑的佛陀,他面對任何人都帶著善意,跟誰都是那般親和,會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依賴他,信任他。 溫水水僅有的眼界里,他是個難得的好人,她沒交過朋友,也沒有知心的人,在這混濁不堪的世道中,她只能在夾縫中存活,孤獨了十幾年,她也渴望溫情,她的心中滋生出一顆萌芽,或許她可以試試,和元空相交,他這樣的好人,她可能錯過就再難遇見另一個。 可惜這些全是她臆想,沒準元空也瞧不上她。 溫水水落寞的垂下頭,未幾就察覺身側的人一直盯著她,她稍稍偏過臉,眼尾上挑,整好見溫昭陰森森的乜著她。 她抖了抖身子,攥緊手中的團扇遮住半張臉,一雙煙籠水的眸珠怯怯望著他,那眼尾的淚痣灼灼艷極。 溫昭臉上忽陰忽晴,片刻后硬邦邦道,“收起你的那些小把戲,不是誰都吃你這套。” 他才十四歲,身架子長的再高,聲音一出來還是稚嫩帶著糙,偏偏充大人樣,行事作風很能唬住人。 溫水水憋屈的低回臉,賭氣般的反駁他,“你少污蔑我。” 溫昭冷冷呵一聲,頭轉向另一邊,頗為不屑的在她耳邊罵出來難聽的話,“不知廉恥。” 第12章 十二個大師 皇兄緊張誰 向前在府中,他即便看不慣她,也不會說出這樣羞辱人的話,現在溫水水什么都沒做,他卻含沙射影的諷刺,這還在人前,絲毫沒顧及到會否被人聽見。 總歸不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隔著一層血緣就生出了許多怨恨,溫水水比不得他受人疼寵長大,也明了他是有意為難自己,她吵不過他,能做的只有沉默。 溫昭等不來爭吵,轉過臉睨她,即見著她兀自不做聲,這樣溫順的姿態和他生辰那天的兇厲完全不一樣,他猶記得當時她有多癲狂。 所以平日的乖巧都是裝的,裝給別人看,好引來他人的同情。 他們已經撕破了臉,沒必要再表現出和睦,若不是她逃來彌陀村,他母親定不可能這么輕易容她在府中,她離間了父親和母親,像她這種人早該被趕出府。 一時幾人都無話,就這么默契的走到了寮房。 三個大男人往院里一站,本就不大的院子顯得更加擁擠,院里擺了幾張竹椅和寬桌,上面早放了茶點。 溫水水引著大家一同坐下,自己捧著杯子喝茶,“寒舍粗陋,慢待了殿下。” 蕭笙祁撿一塊桂花糕放嘴里象征性的咬了一點又放下,環顧四周一圈道,“表妹這里倒是清靜。” “東邊只臣女一個住戶,”溫水水解釋道。 “本殿聽說,在彌陀村除了每日早晚聽經參佛,空了還需的出外頭感受疾苦。” 蕭笙祁含笑的看著溫水水,略帶擔心道,“表妹身子骨瞧著嬌弱,那等粗俗的事情想來是但不得的。” 溫水水局促的抓著杯子,先看過元空,才緩緩說,“云華寺的大師們常過來幫襯,臣女這些日子還沒出去過,要是真的可以去外面見識,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施主說的疾苦,貧僧的理解是修人世行,彌陀村的居士大抵都經過深思熟慮才入村暫住,想來也不會抗拒體驗世間百態,”元空接過溫水水的話補充道。 蕭笙祁道了句也是,手點在桌子上,“表妹住的這間寮房不算小,平日一人在屋里許是會孤獨。” 溫水水聽著膩煩,又不好跟他說的太重,只得綿綿道,“有含煙和從梅陪在身邊,倒不曾感到孤獨。” 哪有小姐會把丫鬟掛在嘴邊,在他們這種人眼里,丫鬟根本算不得人,不過是奴仆,哪有主子會跟奴仆親昵,主子向來要高高在上,端著架子,奴仆得匍匐外在地,萬不能越過界限。 溫水水這番話一說,蕭笙祁眼中微不可見的顯出一絲鄙薄,果然是小家出身,屬實讓人看了笑話。 但蕭笙祁面上還是溫潤的勾唇,“表妹心胸開闊,本殿倒是想求你樁事。” 溫水水將手放到桌子下,不禁握緊了拳頭,“……只要是臣女能幫上的。” “本殿近日認了位義妹,她家中遭難,如今身無居所,”蕭笙祁眉尖有憂愁,長長嘆氣,“本殿和她終歸是男女有別,斷斷不能將她接進府邸,思前想去,還是表妹這處最安穩,你們都是女孩兒,兩個人在一處還能做伴。” 這個忙溫水水不想幫,蕭笙祁和林月妍是一伙的,他雖然看著好說話,但誰知道會不會背地里耍陰招,他的義妹要真住進來,有個壞心眼,溫水水哪兒能斗得過。 蕭笙祁看出她的顧慮,補了句道,“本殿也知不能常住在表妹這里,只是她畢竟一個姑娘家,本殿不忍看她流落街頭,這才出此下策,她家鄉遠在江都,又是體弱多病,本殿是打算等她將養好了身子,就叫人把她送回去。” 言下之意,不會在她這里住的長。 溫水水一聽見江都就倍感親切,縱然是不太情愿,但又尋思母親故鄉的人能有什么可惡的,她自己回不去江都,也不能讓別人回不了,不過是短住,她忍忍就是。 “二殿下把她送來吧。” 蕭笙祁凝眉輕笑,“給表妹添麻煩了。” 溫水水抿一口茶,干笑過,眼睛不自覺瞟到元空臉上,他沒什么表情,好像將才他們說的話都沒進他腦子里。 恰時含煙站廊下小聲叫她,“小姐,您該喝藥了。” 溫水水唔著聲,起身道,“三位暫且品茶,我先去喝藥。” 元空和蕭笙祁點頭微笑,溫昭擰過頭睬都不睬她。 溫水水沒所謂的抬步往臺階上走,又聽見蕭笙祁問話,“臣弟好久沒和皇兄對弈了,不知皇兄能否賞臉同臣弟切磋一番?” 元空攤手在膝上,從容淺笑,“即是施主相邀,貧僧當然不會推辭。” 溫水水踏一只腳進屋門,偏過臉和從梅說,“去把棋盤端出來吧。” 從梅扶她入內,旋即轉到耳房捧出棋盤放到桌上。 蕭笙祁先占了白子,夾起一子放在棋盤當中,“前兩天皇兄受了驚,三弟嘴上說的好聽,可在父皇面前也沒替皇兄說道說道。” 都是面兒上的好,誰會傻到當真,溫家和林家立在朝堂上有幾十年,這幾十年夠讓陛下寬以待人,犯不著為了件登不上臺面的小事喊打喊殺,不過是數落數落做做樣子,蕭承勛也不蠢,溫家拉出了背黑鍋的,他真跟陛下說了元空受辱的事情,頂多就換來陛下責罵兩句,說不定還勾起陛下對元空的心軟。 兩個人爭皇位可比三個人要輕松的多。 “施主還記著這個事,貧僧早已忘的一干二凈,”元空也放上黑子,不急不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