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施主的離魂癥1委實嚴重,”元空帶回佛珠,神色里盡是同情,“此癥雖稀有,但也不是治不了,施主應該與你父親……” “和尚,有沒有人說你很煩?”溫水水阻止他往下說,極厭煩的踢開碎香爐,拽過來一把椅子直板板坐好,“你碰了我,你得娶我。” 元空皺眉,“施主很愛說笑。” 溫水水探身過來,順手搶走他的佛珠,“大殿下,您甘心躲在云華寺嗎?” 元空朝她攤開手掌,“這串佛珠不能給施主。” 溫水水扔還給他,側歪著身撐在扶手上,兩手捧腮,眉眼帶著嬌,她挑眉輕哼笑,“殿下……” 元空沉默不答,垂眼注視佛珠。 溫水水伸過去一指劃過他嘴邊的血,探舌舔盡,在他發怔時露出無辜的表情,“您看到了,她很沒用,沒有人保護她,很快就會被人糟蹋掉。” 元空冷淡的乜她,“施主應該去治病。” “誰幫我治?”溫水水反問他。 元空咽住聲。 溫水水輕輕的笑,“她沒有我會死,殿下要真有善心,不若就收了她,宰相家的千金難道還不值得嫁給您?” “施主這是在強人所難,”元空說。 溫水水拆開腰間細帶上的死結,松松的系好,“您瞧見了,那個老女人接您過府是想將我們一網打盡,您莫非真要等著被二皇子告到陛下面前……” 她托起長長的聲調,下顎抵著手背,眉目流轉間皆是蠱惑,“強要了宰相家的嫡女,您好生威風。” 元空兩手互托在膝頭,面上放空,“貧僧已入云華寺,塵世瑣事早已與貧僧無關,施主憑空栽贓是否不妥?” 溫水水搖頭晃腦,“您自詡高僧,我如今深陷狼窩,您不應該出手施救嗎?” 元空的眼神聚過來,“施主現在離開這里,他們不會發現什么問題。” 溫水水一腳踩到他的衣角,“您瞧不見門都被人從外面關上了?” 元空覺出她胡攪蠻纏的意思來,干脆凝神閉語。 “元空師傅不想娶就算了,”溫水水做出難過的神情,眼還瞅著他。 元空保持靜默。 “大凡寺廟都有居士留住,云華寺也應該有居士2,”溫水水說。 元空微頷首,“云華寺的居士多住在附近的彌陀村。” 溫水水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扶手,“如果我說,我想去云華寺當一段時間居士,元空師傅應該不會不準吧。” “施主,你問過她愿意嗎?”元空意有所指道。 溫水水抬手往外指,“這外頭都是要將她生吞活剝的夜叉,這些年我替她擋了不知多少明槍暗箭,我也很累,她沒出息,被人欺負了都不敢還擊,她是這身體的主人,遇到事就藏起來,我和她共生,我只能被迫接受痛苦,我心疼她,但是她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元空師傅,你們佛家慣會渡化人,您渡一渡我行嗎?” 元空將佛珠繞兩圈,沉眸低嘆,“貧僧渡不了你,你該找大夫。” 溫水水勾掉臉側的發,瞥著他冷笑,“誰給我找大夫?” “你父親,”元空說。 溫水水拍拍手,近身蹲到他側面,兩指掐在他的下頜,帶他臉轉了個彎,“他算個什么東西,除了靠女人,他什么也做不了,你來府里做法事,不會真以為驅的是我娘親的魂魄吧?” 元空靜等著她往下說。 “我那個后娘一直以為我鬼上身,總想著將我弄死,可我沒死成,這回把您請來,要是這迷情香不成,好歹您真會做法,說不定就把我給收了,”溫水水咧嘴笑,眉梢都跳躍著嘲諷,她摩挲著元空的下腮,忽的湊近他,“大師……” 元空眼下一暗,立刻偏頭讓開,他半撐腿起來,踉蹌著退一步道,“施主既然知道這是暗中策劃,如何還要以身作誘?” 溫水水扣著腰帶,欲扯未扯,“反正您不幫我,不若咱們一起死,總好過我被丟在這里受人埋待……” 屋門嘭的被撞開,溫水水的手滑落,歪過臉瞪向門外,果見那門口站著六個人,她哼一聲,眼睛死死盯著溫烔。 “爹爹。” 溫烔張大了眼,顫聲說,“你叫我什么?” 溫水水輕眨眼,“我叫你爹爹啊。” 溫烔一只腳跨進門,身旁林月妍拉住他的胳膊急道,“老爺,她根本不是水水,水水被她附身了!” 溫烔望著對面那張與柳鳶相似的臉,終歸是邁不出下只腳。 “你搶了我娘親的位置,害的我娘親一尸兩命,堂堂忠武侯的嫡次女卻下賤到跟一個有婦之夫無媒茍合。” 溫水水的余光往門外瞟去,廊道里站著兩個華服公子,形貌相似,年長些的要拉著他旁邊的那位走,旁邊的撒開他手,興致勃勃的走近等她接著說。 溫水水拔下鬢邊發簪,長發散落,她陰冷的沖林月妍笑,“這些年,我老實呆在寥寒居,你背地里下了多少次狠手,現在還敢污蔑我,我先前就說過,你要敢再動我。” “我就殺了你,”她獰笑著朝他們過來,手中的發簪飛速朝著林月妍的方向飛去。 溫昭在一側立時出手將簪子抓住,林月妍慘白著臉差點站不直身。 溫水水勾掉耳邊的碎發,踱步朝他們走,“這個老女人帶我去云華寺,卻跟劫匪勾結,爹爹,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 “你胡說八道什么!”溫若萱慌忙斥她。 溫水水乜她。 “閉嘴!”溫烔冷喝一聲。 溫若萱滿臉愕然,她張嘴要哭,一旁的溫昭直接把她拉走。 溫烔微彎下腰,張了張口,“水水……” 溫水水置若罔聞,她抓起地上的碎爐片,就像瘋了般沖著林月妍刺過去。 “我要你為我娘親償命!” 第9章 九個大師 清白才不用避嫌 林月妍尖叫一聲,猛一把將溫烔拉到身前。 溫水水在這時剎住身,她手里的碎爐片卡在溫烔臉側,只要輕輕一劃,溫烔就得破相,但她停住了,涼聲道,“爹爹,你在她這里也不過就是個擋刀的。” 溫烔面部青黑,怒火中燒卻不能發,他轉過頭冷睨著林月妍。 林月妍瑟縮著后退,“老,老爺……” 溫水水丟掉碎爐片,晃了晃腦袋,她指著自己道,“爹爹,你如今是朝廷命官,這偌大的府邸尚且能容一堆欺辱我的下人,卻不能讓我安生的住在里頭,她說我鬼上身,我是不是也要像娘親那樣被她逼死,你才能睜眼看我?” 溫烔胸中的懊悔并著怒氣再難扼制,他揚起手朝著林月妍的臉上扇去,后方年長的華服公子匆忙上前攔住他,“姨父。” 溫烔的火氣當即被掐斷,不過眨眼間,他就恢復成平日里的溫和,雙臂微抬沖那公子道,“微臣失態,還望二殿下莫要見怪。” 二殿下蕭笙祁倒是一臉大度,落落大方將他扶起,順便背著手朝溫水水道,“表妹,到底是小事,何至于鬧得這般難看,傳出去了總歸叫人笑話,一家人有什么事坐下來好好說,沒必要吵得人盡皆知。” 溫水水煙水般的眸自他飄到他身后,她緩緩朝后退,一直退到元空身旁,蹲到地上抹了一手香灰,豎起手掌給他們看,“二殿下和三殿下可看的清,臣女手里的香是迷情香,元空師傅是臣女的好meimei和她的母親求著爹爹請來的,請來了就把臣女和元空師傅關在這里面,臣女死不足惜,可她們算計到元空師傅頭上,這算小事?” 謀害皇子是大罪,傳到陛下的耳朵里,等著他們的就是死路,溫水水已然是做好了要與他們魚死網破,全不在乎溫烔會不會有事。 元空靜立在一邊,旁觀著她舌燦蓮花。 “自然不算小事!”三殿下蕭承勛一口接住話,當先跨過門檻走到元空身側,面露擔憂道,“皇兄,你有沒有事?” 皇子入大臣府邸,身邊都帶著親隨,他的親隨一見他表態,立刻轉身要往外跑,被蕭笙祁的人攔下了,兩波人僵持在門口,整個蘭園從未有過熱鬧。 元空沒看他,自袖中取出白帕擦掉嘴邊的血跡,慢慢道,“貧僧入貴府是為做法事,其余諸事貧僧沒想介入,但現在看來,施主們請貧僧來并不是為了法事,貧僧有些話要明白了說。” 他素來寬和,第一次在人前語氣沉重,他望著對面那一排人,“你們讓貧僧過來驅邪,這屋里乃至小溫施主都一身正氣,相反,貧僧在你們之中倒是瞧見陰邪,凡事重德行,多行不義必自斃1,施主們今日種下的因,往后結出惡果也只能自己受著了。” 四下隨即一靜,溫烔手心出汗,俄爾憋著心慌,裝出被欺騙的模樣斥責林月妍,“真是你和萱兒做的?” 林月妍看出事情嚴重了,結結巴巴辯解道,“老爺,我、我和萱兒也只是聽說元空師傅善做法事,才想著請他來……” “溫大人!皇兄被你們這般羞辱,你們難道還想輕飄飄幾句話就了事?”蕭承勛厲聲喝問。 溫烔藏在袖中的手止不住抖,正愁要如何解脫,溫昭拖來個丫鬟扔到他們跟前,冷聲道,“這件事跟我母親她們沒關系,全是這丫鬟偷偷做的。” 那丫鬟縮在地上胡亂磕頭,“……奴婢一時鬼迷心竅,求老爺饒了奴婢一回吧。” 溫烔一下子松了口氣,伸腳踹到那個丫鬟的背上,憤恨道,“你膽敢做出這等惡事,我豈能饒你!” 那丫鬟被他踢的朝后一倒,一口血將將吐到元空的草鞋上,元空捏緊手中的佛珠,本是要說別傷及性命,蕭承勛搶先把話給揭了,“她一個小小丫鬟哪兒來那么大本事敢對主子下手,定是有人指使她。” 他朝外叫了聲,便有隨從進來,直接將那個丫鬟扣在地上。 蕭承勛輕笑,“審犯人這事大理寺在行,溫大人文官出身,這等陰私還是別沾手的好。” 溫烔是宰相,轄管的其實不多,他自己從工部晉升上來的,現在正經歸他手下管的也就工部和吏部、禮部,朝中其他各衙門散的很,兵部他倒是也能說上兩句話,畢竟兵部尚書是林月妍的哥哥林遠虎,情份上能說幾句,但三司衙門就輪不到他說話了。 不過說實話,那丫鬟就是個替罪羊,想來也審不出什么。 溫烔極快的皺眉又平展,高舉著手臂給他施禮,“那就有勞三殿下了。” 蕭承勛大方的應承著這個禮,轉而恭順的對元空道,“皇兄,我們好些時候沒見,不若隨臣弟回府里小住幾日。” 他明年就要成年了,成年后就等著被陛下敕封,如今東宮未定,他和蕭笙祁都在觀望,陛下分別給他們辟了府邸,目下都住在宮外。 溫水水抿著唇看元空,他豎起手向蕭承勛道,“貧僧答應了主持不能在外逗留,這里既然沒有貧僧的事,貧僧還是回云華寺吧。” 他撂下話便要走。 溫水水背著身擋在他跟前,空洞著眼盯溫烔,“爹爹,我想去云華寺的彌陀村暫住。” 元空的身形一定。 溫烔眉際生出不耐,方才她不管不顧已經招致禍端,現下還要出幺蛾子,溫烔還準備關起門把她訓斥一番。 “老爺,水水既然想去,你就讓她去吧,”林月妍勸道,心里卻是巴不得溫水水一輩子都別再回府。 四周還有人,溫烔不好回絕,他看了溫水水半晌,想著她先前說的話,又覺得到底是個孩子,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如今被刺激成這樣也數情有可原,真要她繼續待府里,只怕她無法排解,還不如就隨她的心,任她在彌陀村玩上一陣子,等她情緒穩定了,再把她接回來。 如此一想,他又擺出憐愛,覆手在溫水水頭上撫了撫,輕聲道,“眼瞅著入秋了,爹爹手里事情多,要不然就陪你去轉轉,彌陀村都是些嫻靜的居士,你去了可得守規矩,萬不能像在家里這般任性妄為。” 溫水水也順著他的話顯出溫馴,“女兒明白。” 溫烔隨后又給元空做拜,“殿下,水水就勞煩您看顧了。” 元空張一下唇,倏爾閉住,他瞥過溫水水,只見她也斜著眸跟他對上,他便正過臉跟溫烔說,“彌陀村歸云華寺轄管,這是份內之事,溫施主不必多禮。” 這事就算敲定,未幾馬車也備好,溫水水當先進去,元空立在馬車邊聽著蕭笙祁說話。 “過幾日臣弟空閑,不知去云華寺找皇兄會不會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