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好巧不巧,眼睛正望到跪在左首的元空,他敲著木魚,眸子和她相對,嘴邊微小勾起,一手推著旁邊的蒲團與她做口型。 “施主,坐貧僧這里。” 第4章 四個大師 施主可愿聽貧僧說一段經 他笑的很淡,長眉彎出的弧度很和善,既不顯疏離也不會過分殷勤。 溫水水緊張的情緒一掃而空,不由的放輕步子沿過道徐徐走去。 元空捏著手里的棒槌輕輕砸在木魚上,她聽見那沉重的敲擊聲,靈臺一震,就那么曲著腿平坐在他身側。 離得近,溫水水才注意到元空已換了身僧袍,他穿的是玄色斜襟長袍,自衣領看里搭了一件月白色內衫,將他的溫潤罩住,添了幾分莊重。 她不敢多看,匆忙豎起手閉上眼,瞧不見人卻能聽見誦經聲,沉沉喉音入耳,她聽不懂他們的唱聲,只覺得這拖長的音腔煞是婉轉動聽。 他們口中吐著晦澀難懂的經文,響徹整個大殿,溫水水沉浸在這肅穆的氛圍里。 她的思緒逐漸飄遠,從前的人和事在慢慢復現,她似乎變矮了,被娘親抱在懷中,艱難的往高山上跑,洪水噴涌過來,娘親護著她爬上樹,她還記得那水中漂滿了淹死的人。 她那時太小了,幫不到娘親什么,只知道哭,娘親哄她說。 爹爹當了大官,她們再等等,爹爹就會來接她們。 可是爹爹到底沒來接她們,洪水過后,娘親帶著她和外祖母入西京去尋他。 她的記憶在這里變得凌亂,外祖母不見了,娘親也不快樂,爹爹變成了父親,她不能再叫爹爹。 殿中不知何時安靜住,溫水水從記憶中回神,睜眼時殿內已經空蕩蕩,只余元空還在盤坐,他凝眉慢聲笑,“施主終于醒了。” 溫水水交握著手,羞澀道,“這些經音太好聽,不自覺就忘神了。” 元空低念一聲,“阿彌陀佛。” “施主有佛緣,若是喜歡聽經,貧僧倒可以送施主兩本經書。” 溫水水摳著腰間細帶,略微難為情,“大師救我于水火,已是萬分感謝,豈能再拿大師的經書。” 案桌邊有幾根蠟燭燃盡,元空起身站在案桌前,微俯下腰用新的蠟燭引燃燭火,溫水水看不見他的神色,但從他的動作中看到了虔誠。 元空點好蠟燭,盤腿坐回蒲團,“貧僧詢問過知客1,施主的母親并沒有來過。” 溫水水方才在這里也沒看到林月妍和溫若萱,她只以為她們走了,卻沒想到兩人根本就沒來,她有些懵,“母親說好了……” 后面的話她止住,她從府里出來到上馬車都沒見到林月妍,全程是霜兒在傳話,霜兒顯然已經被林月妍收買,她的話哪里能信,她們是一路貨色,都想讓她滾出溫府。 她忽然慶幸沒要霜兒給的糕點,那里面說不定就放了什么迷藥,她若是吃了,大概只能淪陷賊窩。 “施主暫且在寮房安心歇息,貧僧可叫人去溫府報一聲,”元空說,他看出她難過,但這是別人的家事,他一個和尚總不好過問。 溫水水猶猶豫豫的搖頭,隨即又自暴自棄的點頭,她能怎么辦?回去那個地方,繼續受他們折磨,或許在回去的路上就會再遭人擄走,死在外頭,都不用讓他們溫家人收尸。 “寺里有一個糾察,曾經和施主的父親有同枕之誼,貧僧委托他去貴府,想必你父親定會接你回去的,”元空緩聲道。 溫水水塌下肩,滿面頹唐,“父親很忙。” 他不會過來接她,說不定自此就把她從溫府除名了,他不喜歡娘親,他也不喜歡她。 元空笑笑,“施主的父親再忙,也不應該將施主丟在這里。” 溫水水眼底濡濕,眼周微微泛紅,她細小聲道,“我,我回去就活不了了。” 元空緘默,倏忽長聲道,“施主可愿聽貧僧說一段經?” 溫水水不解其意,但總歸是聽話的,“大師請說。” “貧僧曾在藏經樓中讀過一本《父母恩重難報經》,那里面有說過這樣一句話,”元空撥著手中的念珠,劃過一顆珠子,面上露出孺慕,“父母恩深重,恩憐無歇時,起坐心相逐,近遙意與隨2。” 溫水水聽不太明了,巴巴求解,“還請大師釋惑。” 元空放下念珠,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彎唇微笑,“施主是母生父養,這世間唯有父母最愛孩子,施主的父親再忙,施主遇到危險,他定也擔憂,施主把自己從你父親跟前推遠,又怎知你父親不難過?貧僧以為,施主該親近你的父親,父女血緣,他斷斷不舍得讓你遭難。” 他說到了溫水水的難處上,溫水水自打娘親去世后,就跟溫烔疏遠了,再加上林月妍進門后又給溫烔生了一雙兒女,溫烔幾乎已經將這個女兒遺忘了,林月妍暗地里糟踐她也不見他出面制止。 其實往根子上說,溫水水在他心里可能還不如府里養的阿貓阿狗。 溫水水也想親近父親,但她沒有機會,林月妍對她很提防,她院子里的婆子丫鬟大多是林月妍選進去的,平日里出個院子都有人盯著,她稍有動向那邊就能提前制止。 “……大師有所不知,我母親很防備我。” 她心思單純,覺得元空人好,就敢跟他吐露心聲,這樣的性子拉出去就是被人禍害的。 殿外起風了,落葉刮進來,很快有沙彌拿著竹掃帚進門掃地。 元空瞧著他掃完跑出去,沒多久就聽見外頭在喊下雨了,他站起來,輕扶著溫水水,等她靠著木棍立直了,才道,“天晚了,貧僧送施主回去歇息吧。” 溫水水隱有失落,唔了一聲,一瘸一拐出了殿門。 甫一出來大片水汽襲滿臉,她冷的打顫,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元空踱步到右側,替她擋了風雨。 溫水水抬頭看一下他,側臉挺立,神容清潤,縱然沒了頭發,也依然俊氣。 大魏的皇長子,竟淪落成了和尚,也不知他有沒有恨,若有恨又怎會甘心在這云華寺呆了十二年,若無恨,他母后死的不明不白,誰來替她查清因由。 溫水水極低的嘆氣,在心里罵自己多管閑事,自己的命都難保,還有閑工夫考慮別人。 兩人一路無話,直走到寮房,溫水水掀眼望過元空,綿聲道,“大師幫了我許多,我,我現在沒錢,回去了會送些香火錢過來。” 她生的纖弱,臉小卻糜艷,身子也單薄,明明是宰相嫡女,本該高高在上睥睨眾人,可看著柔弱,很容易招人憐。 她撂下話,準備進屋里。 “香火錢不能隨便亂收,施主沒有進香,貧僧若收了便是破戒律,”元空帶著笑在她身后道。 溫水水定住腳,瞅著他一臉糾結。 元空拂平衣服上的褶皺,“常有香客來寺里求平安符,施主若有心,其實可以為你父親求一求平安,他見了或許高興。” 溫水水被他點醒,立時生出快慰,她沖元空翹唇,“我記著大師說的,明兒就去找師傅求符。” 元空豎掌向她行禮,旋身緩步下了長廊。 溫水水立在門邊直看著他走遠,雨勢漸大,她快速進了屋。 —— 隔天溫水水在晨鐘聲中醒來,她躺在床上默默數著鐘聲,一共一百零八響,她磨蹭著爬起床,稍做了洗漱,隨后在小沙彌的陪同下為溫烔求了張平安符。 快到黃昏時,溫烔帶著一隊侍衛風風火火進了云華寺。 彼時溫水水正坐在天王殿內聽主持說禪,他直接沖進門,惹得殿內人心惶惶。 主持倒是淡定,緩步到他跟前合掌,“溫施主所謂何來?” “驚擾了玄明主持,我是來接女兒的,”溫烔給他還禮,他長相儒雅,縱然上了年紀也沒落了形貌,這些年身居高位,倒讓他多出了許多上位者的氣勢。 他一眼掃到溫水水,她當即垂頭往過來走,奈何腳傷,走起來一跛一跛,直站到他身邊,囁嚅道,“父親。” 溫烔沒應聲,先跟主持致歉,“小女叨擾了。” “溫施主多禮,”主持兩眼笑成了一條縫,面上盡是仁慈,“這些年難得見溫施主,卻是風采依舊。” 溫烔背手在腰后,失笑連連道,“實在瑣事繁忙,要不然定來找主持相談。” 他如今是大魏的宰相,忙是常態,但也不可能一點空隙都沒有,左不過是借口。 主持呵呵笑幾聲,晃晃衣袖道,“貧僧接著講經了。” 溫烔覆著手歪頭一笑,目送著他佝僂背重新坐到拜墊上。 溫烔偏頭冷冷盯著溫水水,最終還是挪步跨出門檻。 溫水水也跟著他一起出去,沒走兩步卻見元空立在左側的大菩提樹下,他噙著笑看她。 溫烔也停下,抬起雙臂向元空下拜,“微臣拜見大皇子殿下。” 第5章 五個大師 你被人劫走了,是元空做的?…… 元空雙手捧著他的臂膀沒讓他跪下去,“溫施主不必拜貧僧,貧僧受不起這大禮。” “……您長大了,”溫烔絞盡腦汁憋出這句話。 元空望向溫水水的腿腕,“小溫施主的傷要緊,溫施主還是盡快帶她回去吧。” 溫烔瞥向溫水水,瞧她難站穩,便一手環著她與元空告辭,“微臣改日來拜訪。” 元空笑容可掬,目視著他轉身。 溫水水靠在溫烔身側,心里惶惶然,在要往前走時,她破口而出問元空,“元空大師,為何晨鐘要敲一百零八響?” “阿彌陀佛,”元空雙掌合于身前,沉長聲回答她,“施主不知,晨鐘暮鼓皆為一百零八響,眾生皆苦,這百八鐘也不過是警醒世人,苦難雖有,但行前路,必能化險為夷。” 但行前路,必能化險為夷。 溫水水陷入迷惘,她怔怔的盯著元空,他身形挺拔,與誰交談都能從容自如,他仿佛游離在人世外,成了真正的佛。 溫水水一下子回悟過來,她把元空和自己放在同等處境里,卻忘了元空從來比她高貴。 她不過是溫府里有名無實的小姐,誰都可以踩她,而他是尊貴的佛子,生母不在又如何,陛下不允許別人動他。 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溫水水落寞的低下頭,任溫烔將她帶出了云華寺。 元空提起僧衣下擺在樹下打坐。 片刻功夫,玄明主持從天王殿出來,步履蹣跚的走到他跟前,唉一聲道,“元空,你忘了老衲從前和你說過的話。” 元空臉色微暗,少頃他爬起身,站在玄明旁邊做懺悔狀。 “老衲允你剃度,卻沒讓你受戒,”玄明主持摸著胡須長長吁出氣,不受戒就不能算真正的和尚,縱使自小聽著梵經圣音長大。 他拍著元空的背,“你是陛下欽定的佛徒,可老衲看出來你身上塵緣未了,老衲不舍得逼你,結因得果,你和溫施主接觸,若叫有私心的人傳到陛下耳朵里,老衲便也保不住你了。” 被遺棄的皇子沒法任性,天子讓他了斷塵緣,他就再不能和從前認識的人交涉,他失去了爭奪皇位的權力,更不能結交權貴,溫水水是溫烔的女兒,也算在權貴之內。 更遑論溫烔的妻子林月妍與林貴妃一母同胞,溫烔打從一開始就站隊了二皇子,元空若有所異動讓溫烔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