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
【你不需要抱歉,需要抱歉的人應該是我,我對不起我自己。】 【那您后來為什么還要拍《一吻定情》呢?】 【只要有利益,道德是經不起考驗的,這就是人性卑劣之所在,我也不能例外。 即使是察覺到這其中的荒謬,后來我也沒有能做到所謂的幡然醒悟,我為了盡快達成目標又搞了《一吻定情》出來。 但是拿金天鵝那晚,熟悉的感覺又卷土重來了,那么多人給我鼓掌,他們在臺下望著我,我卻不為此感到快樂。 我不是個有道德潔癖的人,如果我有,這些事就都不會發生。 可我只是……只是想對自己有些道德,比如誠實,只是想對自己好一些,我想要比較純粹的成就感,獲得感來供養自己,也許想獲得這些感覺注定要付出代價,可這難道不是應該的么?這是種等價交換。 拍《臨淵》的時候,其實很累,拍《螳》的時候,特別痛苦,可是我同時又覺得快樂,《螳》會怎么樣,我不知道,但是《臨淵》的成功真的讓我覺得很快樂。 我同樣不是個意志足夠堅定的人,我需要一次又一次積累起意志力和抵擋力來拒絕那些比較輕松,前景又頗為誘人的選項。 我對我現在從事的這份職業的道德感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它是在這幾年一步步被我喂養起來的。 我越是脫離你的安排去做一些決定,就越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所以我的分析是正確的,您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有意識地擺脫對我的依賴。《螳》只是這個過程中最激烈也最明顯的一步。】 【沒有,我的心思沒清楚到那個地步,怎么形容好呢,我覺得我的每一次選擇,直覺都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等我回過頭來看,確實是這樣,盡管從理智層面觀察,好像每一步都深思熟慮似的,其實是我的本能在發揮作用,是被我一直壓制著的那個感性的我自己在不斷警告我。】 【那接下來,您打算怎么做呢?】 遲念的臉上不由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我自己也不清楚,聽憑沖動做事就會有這樣的后果,如果《螳》在柏林的結果不如人意,沒有原本的評價等級高,或許我為了保命就得回到你為我規劃的道路上去,畢竟,再怎么樣,也得活著吧。你看,我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很矛盾?】 系統沒有回答。 在沉默中,遲念真的睡著了。 意識徹底模糊前,她想,她這幾年抗爭母親對她的控制,抗爭父親對她的安排,為什么不會同樣反感系統對她的干預呢? 她確實是個利己者,白眼狼。 她在這半年,每次獨自散步,都在想這些事,其實她沒講實話,她并不那么看重《螳》是否會成功,即使它失敗,對她來說也有其重要價值。 沒有失敗的成功是可怕的,沒有障礙的捷徑是有毒的,遲念從心底里就不相信,一個人能在不獲得諸多教訓的情況下,取得真正的成功。 拍攝《螳》時的痛苦,以及后來長達半年的情緒折磨,讓她感受到了真實,在那之前,她覺得自己更像是活在一個醒不來的夢里。 遲念只是明確地知道,她愛表演這個行當,所以她不能允許自己在表演上做個欺世盜名之徒。 極致的喜愛里容不得欺騙與瑕疵。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幾天會從第一章開始修文捉蟲,更新速度大概會很慢,因為收尾真的好難,再來大概三章吧,本文完結,大家可以提前點點人物番外,不會全寫,有靈感或者有存稿的人物番外會在完結后更新。 第138章、論美 ... 這是繆曜文第五次進《螳》的展映廳,他在場館門口還遇上了遲念,可他沒上去湊趣,而是選擇了有意避開。 在滿是外國面孔的電影節上,遲念太顯眼了。 出現在柏林電影節上的遲念,盡管第一眼看過去就會讓人感慨她有些過瘦了,但是那股星味兒也是不容忽視的。 卓然的劇組除了遲念,就沒有別的明星了,這就使得遲念變得愈發突出。 雖然是文藝片,但是《螳》劇組人數不算少,可是打眼一看,無論是誰,注意力總是會被那個瘦削高挑的身影所吸引。 可繆曜文不喜歡這種注意力被帶走的感覺,今天看到遲念的時候,更是如此。 《名姝》的主編正帶了人來給遲念做采訪,繆曜文昨前天就在雜志的官方帳號上刷到了預告,《名姝》要給遲念專門出一期特刊。 名利場味兒十足。 其實繆曜文自己也是名利場中人,平日里cao心著閱讀量、訂閱人數、廣告費…… 可他在最近半個月的生活過得太純粹了,每天只有三件事,吃飯,睡覺,還有最重要的――看電影。 比起作為大明星的遲念,繆曜文更想看到的是演員遲念。 他當然知道這不可能,演員遲念只可能出現在她自己作品的鏡頭里。 現實里,遲念作為明星的價值遠大于她作為演員的價值。 更何況,以遲念的演技,出現在鏡頭里的,能算是她自己么? 那其實是她塑造出來的一個個角色。 是角色活在遲念的作品里。 繆曜文知道他內心期待著的是什么,他真正想看到的,是在遲念身上閃過陳罔市的影子,哪怕只有幾個瞬間也好,只要讓他捕捉到。 可是沒有,現實里的遲念太美了,明星式的美,大美人的那種美,一個回眸,一個微笑,就可以輕輕松松地謀殺掉攝影記者的鏡頭。 陳罔市不是這樣的,陳罔市也好看,但那是一種家常的好看,陳罔市沒有這種氣場,她遭遇這種大場面,恐怕會顯得很小家子氣,上不了臺面。 電影節的主辦方不需要陳罔市,他們需要的是遲念。 或許,陳罔市才是異常,繆曜文失落地想著,他不由生出幾分孤寂感,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幾個人會覺得陳罔市是遲念最美的狀態,如果他把他的這個看法講出來,別人聽了極有可能用懷疑他審美的眼神打量他。 遲念出道就被貫以“神顏”的名頭,這種名頭,起初更多是ag的營銷洗腦手段以及粉絲的濾鏡加成。 起碼繆曜文記得遲念剛出道時給他的印象,硬照確實能打,但是也得看角度,尤其是對像他這樣的,在審美上不太吃遲念顏的人。 美是美的,可作為愛豆的遲念,并不能打動繆曜文。 說實話,繆曜文是個典型的娛樂圈優越論者,在他心里,拍電影的比拍電視劇的強,拍電視劇的又比秀星強。 繆曜文第一次從內心認可遲念的美,是讓遲念拿到敦煌獎的《繁花》 等到《刀尖上的舞蹈》一出,他確定自己成了遲念的影迷。 也許走紅是真的能養人,幾年下來,在一個又一個經典角色加持下,遲念是大美人這個結論,再也無人懷疑。 到了今年,秦嵬更是用一部《臨淵》給這種判斷的絕對正確性蓋棺定論。 繆曜文的微博首頁能刷到非常多蛇女曦宓的截圖,秦嵬實在是太會拍女明星了,他輕而易舉地贏了屠子肅,蛇女用美貌贏過了一年前的江遠音。 繆曜文絲毫不懷疑,再過上個七八年,時間會把遲念的美貌推上另一個高峰,等如今的小孩子們長大了,年輕人步入中年,他們會用做夢的語氣回憶遲念帶給他們的感覺,懷舊會讓美人變得更美。 蛇女是商業美的極致了,在秦嵬的鏡頭里,遲念可稱沒有缺點,美至虛幻。 但是繆曜文總覺得蛇女贏得膚淺,就像作為明星的遲念讓他不喜歡一樣。 他明確的知道蛇女是個虛構角色,出現在媒體鏡頭前的遲念也未必就是真正的遲念。 可江遠音跟陳罔市是真實的,尤其是陳罔市。 蛇女是會醒來的夢,是幻象,但是陳罔市則是現實本身,陳罔市的存在為繆曜文打開了新視角,帶來了非常深入的觀影體驗。 如果非要以美作為標準,繆曜文一定會選陳罔市。 這就好比在一片沙灘上,蛇女是用樹枝涂抹出來的精美沙畫,而陳罔市則是用鑿子在海涯上一下又一下辛苦鑿刻出的雕像。 當電影結束,洶涌的生活之浪撲過,沙畫消失無蹤,巖涯上的塑像依舊,它當然也會被風霜雨雪不斷侵蝕,可那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時間的沉淀里,這尊塑像會愈發經典。 但是又有多少人能認識到這一點呢?遲念龐大的粉絲群中又有多少人能看懂《螳》呢? 是不是甚至會有粉絲埋怨卓然把他們心目中的完美偶像拍丑了? 每每在心里贊嘆小眾文藝片時,繆曜文就覺得悲哀,為大眾的普遍理解力感到悲哀,他當然也清楚這是一種不好的文青病,可他擺脫不了,也許一輩子也擺脫不了。 就在這樣的感慨中,電影又一次開場了。 好幾遍看下來,繆曜文已經非常熟悉這部電影了,這讓他可以讓自己的注意力不被正在進行的電影敘事情節所捕捉,而是去分析電影的手法,演員的表演方法,這些不會被普通觀眾所注意的東西,而這些,其實是一個影評人的本分。 這幾天,買票來看《螳》的外國影迷日漸增多,繆曜文起初不是沒疑惑過,因為他替《螳》擔憂過,《螳》太中國了,它不是一部向西方口味獻媚的東方式奇觀電影,繆曜文毫不懷疑內地觀眾可以輕松地進入《螳》的世界,因為它就是日常生活本身,很容易讓人想起故鄉,是那樣熟稔、又令人不耐,多多少少,還有幾絲親切。 可沒有這種共同生活背景的外國人能看懂么?能明白中國人的人情世故么?能懂中國式心靈么? 看到第三次時,繆曜文隱隱約約有些明白了。 《螳》的編劇是劉向東,他同時還是一個導演,這為他的編劇身份帶來了一種優勢,他在文本中不自覺采用了大量的電影化敘事手段,對白的文學性被削弱至最低,完全是生活化的語言,而非凝煉緊實的書面的文學性語言,配合上所有演員的細膩演出,讓《螳》成為了一部即使是無聲默片也完全可以讓觀眾明白鏡頭里發生了什么的電影。 臺詞作為顯文本并不重要,這部片子想讓人感觸到的東西全在潛文本里,觀眾用大腦思考顯文本,用心體驗潛文本。 心才是跨越文化區隔的真正橋梁。 在第一次看《螳》時,沉浸于故事本身,繆曜文覺得時間被拉長了,可當他想要解析這部電影時,他又覺得太快了,他現在非常渴盼《螳》在網絡平臺上線,或者可以從卓然那里獲得一個視頻錄制版,這樣他就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用他最喜歡的姿勢慢慢拉片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用正常的觀影速度品味這部作品。 電影在不知不覺中就來到了非常經典的一幕,陳罔市殺夫。 繆曜文每次看都有新感覺,陳罔市殺掉丈夫后癱坐在地上的那一幕,被卓然拍出油畫般的質感,光線運用是絕對的天才手筆,讓人想起卡拉瓦喬的繪畫手法,陳罔市正好處在明與暗的分割線上,臉被陰影分割開來。 這樣典型的倫勃朗布光只在《螳》中出現過一次,卓然以此來提示高明的觀影人,這個時刻的重要性。 他終于從半神的位置降落,回到人間,因為神有了疑問。 這也是全片唯一的哲學性瞬間,導演最終還是暴露了他自己的存在。 可這正是生活與電影的根本區別,生活不需要追問,電影需要。 繆曜文正發著呆,然后被一個從他身前側身走過的高大年輕人打斷了思索。 他第一次看《螳》就見過這個人,他是個典型的法國帥哥,有雙迷人的綠眼睛,金發梳成了馬尾。 帥哥在他隔壁的空位子上坐下,扭頭低聲與一位老人低聲說話。 繆曜文聽不清兩個人在說什么,即使聽得清,他也聽不懂。 可他在老人抬頭的一瞬間,認出了老人的臉。 本屆電影節特邀榮譽主席,法國電影國寶,已經九十一歲的大導演弗朗索瓦。 他也可以被稱為卓然的恩人,因為卓然能拿到金棕櫚,跟他當年的堅決是分不開的。 ――――――――――――――― 弗朗索瓦很不高興重孫子的到來,因為這打擾到了他看電影的興致,至于本屆評委會主席邀請他參加評委會閉門會議的提議,他更是不感興趣。 他讓孫子閉嘴,有什么話,電影徹底放映完畢再講。 弗朗索瓦又把注意力放回了大銀幕。 在《螳》這部新作里,卓讓弗朗索瓦感受到了他的成長。 比起處女作,《螳》雖然依舊是犯罪題材,但是沒有了作為新人導演時流露在作品中的那股緊張感,還有新人導演都愛犯的通病,由于表達欲過度旺盛,恨不得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全部塞進觀眾腦子里的用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