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但是遲念面對咨詢師時態度很好,不僅不抗拒,反而會積極配合,也足夠坦誠,這導致了遲立一直以來的錯覺。 遲立越想越覺得的駭然,她其實從來沒有跟遲念有過真正的深入的溝通。 “我明白,其實我們這代人,普遍缺乏跟孩子的情感溝通,很多時候,父母比子女還要羞于談及這種事,它是被雙方下意識忽略的,好像沒必要談及這些東西。” “您明白就好”,宋衍聽完遲立的話,有些如釋重負,他代替遲念來跟她母親聊這個話題,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負擔,他在這方面并不擅長。 “把咨詢過程錄制下來發給您,其實是我的建議,其實當時我也在場,我坐在鏡頭后面。” “她倒是對你不設防。” 宋衍聽出了遲立的埋怨,輕微地搖了搖頭。 “不是這樣的,讓我在場也好,同意把視頻發給您也罷,其實是因為這樣做可以讓遲念放松下來,她跟一般人不一樣,她對著鏡頭比在完全的私密環境下中會更自如,她其實算表演型人格,不同的場合挑選適合的樣子表現出來,一旦回到不需要表演的情景下,她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那個視頻,您不覺得遲念看起來太正常了?” “正常?她明明……” “對,她講述她從童年時代綿延至今的困擾,自我分析聽起來很清楚,可她的態度并不負面,那是一種困境中的昂揚。” 可真實情況是什么呢?是深度的厭世、自我鄙棄、混亂的睡眠、頻繁的噩夢與驚醒、隨時可能襲來的沮喪與絕望情緒…… 在鏡頭前的遲念,只不過是在進行又一次表演,這次她表演她本人,幾年前她就是這樣干的,面對同一個咨詢師。” “為什么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是因為那部叫《螳》的電影么?” “我曾經以為是這樣,是因為她所要扮演的那個角色太過于負面了,可我后來意識到這種看法是錯誤的,這不是一部電影或者一個角色的問題。” “那是?” “我在影視圈最后一部作品叫《如訴》,它的拍攝檔期跟《螳》差不多是一致的,我在其中扮演男主角,這個角色從□□來看,比遲念扮演的陳罔市要更加黑暗與邪惡。我拍攝的時候覺得非常痛苦,每天晚上都要遲念給我念一段《圣經》的經文,當電影殺青,我花了不少時間從角色里掙脫出來,最近幾天我覺得我恢復得差不多了,可遲念并沒有。 是我比遲念更堅強么?不是的,是因為我不如她有天賦,幸好是這樣,不然我沒辦法想象我們兩個人不對彼此造成嚴重傷害,兩個病人在一起不會相互治愈,只會讓一段關系崩潰。 對我來說,《如訴》是一種完成,一段旅途終了,即使它擁有黑暗內核,但是這是黑暗的結束,結束拍攝的時候,我從中獲得了解脫。我所扮演的角色對我造成了困擾,可是隨著時間流逝,這種影響會自然而然地逐漸淡化、消退。 而且我不會再繼續了,我的扮演更多是對我哥的模仿,《如訴》本來就不是屬于我的故事。 可遲念跟我的情況不同,她的傾向很危險,起初是把玩,琢磨一個角色,用第三者目光注視自己所要扮演的人物,這個階段她是健康的,但是很明顯這樣的方式讓她不能滿足,覺得不夠深入。 漸漸地,她開始動用自身的生命和情感體驗,以自身化入虛擬人物。 如果我是一個影視作品觀賞者,我會很喜歡她的這種精神,她改變表演方式使得表演深度在逐漸加深,以前是榫卯結構搭建房屋,現在則像拿鐵錘把一枚枚鐵釘砸進堅硬的巖石里面,二者所需要的的力氣是不同的。 作為演員,她這樣很好,她走在探索這門技藝的道上,比很多人走的都要遠。 但是作為一個人,遲念必然要為此付出代價,榫卯結構是無傷的構筑,而把鐵釘釘進巖石,卻會有損傷,雖然鐵釘自己具有足夠的硬度可以鑿穿巖石,但鐵釘本身的磨損也是無法避免的。 遲念如果繼續使用她如今的這套表演方式,那就好比用同一枚鐵釘不斷釘入新的巖石,而且內心需求進步的向上感會讓她試圖一次比一次更深入。 那么總有一天,這根鐵釘會……” 遲立接續宋衍的未盡之語:“折斷。” 然后提問道:“如果想要避免這種情況呢?” “不再表演,或者控制深入探索的本能,再或者改變自己的表演方式,后兩種很難實現,表演再怎么講究方式方法,它本質上依然是個非常需要天賦配合的活動,決定怎么演這件事其實是先在大腦內部發生的,先有思維上的想象和模擬,后有肢體與表情的展現,人要怎么才能控制自己想象力和思維慣性呢?幾乎做不到。” 遲立思索片刻,很篤定地說道:“她現在不會同意第一個辦法的。” 宋衍點頭,“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遲念現在明顯是上癮狀態,表演就是毒/品,吸/毒的人也清楚毒/品會帶給自己什么,但是還是無法控制自己。她被陳罔市困擾,可也對陳罔市癡迷。 《螳》不是一次完成,而是一次體驗,這次體驗對她而言不是完滿,是期待,期待下一次表演再次激活這種體驗。 或許可以嘗試從另一種角度來描述這件事。 這個世界上,有信宗教的人,也有不信宗教的人,但是幾乎所有人都會具有與生俱來的宗教性,我習慣把人類生來就具有的一種本能傾向,歸結為宗教性。 它代表一種向往深刻和超越的生命體驗,純粹的生命能量,完美精神層次的感覺,沒有哪個宗教不是如此,即使是不以宗教為名的其他精神追求也是如此,比如儒家,道家,古希臘羅馬的哲學…… 當代人信教的愈來愈少,宗教的神圣和權威也不斷被削弱,但是宗教性不會滅絕,很多人只是把宗教性寄托在了別的地方。 比如事業、愛情、家庭…… 還有當下流行的拜物主義、拜金主義也是如此。 年輕女孩信奉美貌的力量、很多男性堅信權力的可靠性、一些人順從世俗層面的道德標準并堅信它牢不可破…… 這些都是宗教性映射在人的心靈上所發生的不同信念。 而對遲念來說,她無意中把自己的宗教性傾向寄托在了表演上。 它驅使她體驗更深,不斷向完美進發,雖然我們和她都明白這是不可得的,但是這種傾向與生俱來,它很容易灑下種子,然后生根發芽。” 遲立聽完宋衍的話,用復雜的眼神看向宋衍,仔細地打量著這個俊美的青年。 “我覺得你很了解她。” “因為我是近幾年里離她最近的那個人。” “那你覺得接下來應該怎么做?” “我不知道。” “那我們倆為什么要展開這次談話呢,為的是知道雙方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么?” 宋衍聽完笑了,他的笑容非常動人,如同陽光下碎裂開來的薄冰般晃人眼目,讓遲立不由自主失神了片刻。 等她回過神來,感嘆道:“我的傻姑娘只有挑男朋友長相的時候眼光一流,你這孩子別的不談,樣貌真是養眼,其實小顧也不錯,只不過他是另一種風格。” 這話宋衍不知道該怎么接,遲念確實是個實打實的顏控,宋衍懷疑這遺傳自遲立,遲立從來都只喜歡漂亮男人做男友。 于是只能試圖把話題拉回來,“其實您會到這里來,就勝過一切了。” 遲立沒聽明白宋衍話,眸中閃過疑惑。 宋衍補充道:“就像我能不能解決遲念的問題,對遲念來說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怎么樣,我會陪在她身邊。” 遲立了然,宋衍的意思是遲念需要的不是讓別人幫她解決她此刻面對的東西,況且也沒有人能替她做到這一點。 她作為母親,選擇第一時間來到女兒身邊,已經勝過萬語千言。 這讓遲立覺得舒服了一點,也有心情再揶揄一下宋衍。 “原來你話挺多的啊。” “如果事關遲念,我確實話不少,她在我這里享受例外待遇。” 第123章、聆聽 ... 遲立把這次看望遲念的旅途當作了給她自己的一個假期。 居住體驗還不錯,遲念每天帶著她在附近的山野里漫步五公里,呼吸新鮮空氣。 不過遲立不參與遲念和宋衍的每日必行的晨練活動,她給自己放假的時候,每天上午10點以前是不會起床的,早餐都在床上吃。 這天有點特殊,遲立夢到了于文泉。 夢中景象讓她很不愉快,夢里不僅有于文泉,還有她曾經交往過的男朋友們,可除了于文泉那張讓她又愛又恨的臉,其他人的臉全都模糊一片。 這種夢,不需要專業人士,遲立自己就能分析個七七八八,這加劇了她的不愉快,因為在心里得出的結論是她一直以來不愿意面對的某個事實。 遲立被夢搞得沒了睡意,她又沒有睡回籠覺的習慣,便穿衣起床,準備叫遲念陪她喝茶。 遲念泡茶確實有一手,遲立這幾天每次喝茶都能喝到心肺通透,神清氣爽。 可遲立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樓下客廳里傳來聽不太真切的說話聲。 她下意識地去捕捉聲音的含義,腳步也放緩下來。 又慢慢地往下走了四層臺階。 現在可以識別出是遲念和宋衍聊天的聲音。 遲立沒有再往下走了,她不顧樓梯每天被人踩上踩下,直接坐了下來,聽樓下兩人說話。 ―――――――――――― 宋衍靠坐在編藤沙發上抽煙,遲念則仰頭躺在他的腿上。 遲念伸直手臂去摸他的唇,將煙從男人的薄唇里啟了出來,然后毫無芥蒂地放在她自己嘴里吸了一口。 “我應該去找卓然算賬,你現在有煙癮了。” “這又不能怪他,我之前拍戲就學會吸了,要算起來也該屠子肅背這個鍋。” “可是那時候你沒上癮。” “我如果繼續拍下去,總得有些能讓自己放松的東西,比起酗酒或者更糟糕的,我想煙癮已經算最輕的了。” “如果我說那以后不要拍這類讓人傷神的東西了,你是不是會立刻決定甩了我?” 遲念笑了,她伸手摸了摸宋衍的下巴,像在安撫一只大貓。 “不會,我還沒結束對你皮相的貪戀。而且我很懷疑,你真的會勸我停下來么?” 香煙被遲念夾在指尖,宋衍能看到遲念臉上狡黠的笑意。 正像他對她的把握,她篤定她能猜得到他的某些心思,所以樂得玩情人間的猜心游戲,因為有恃無恐。 “不會,永遠不會。” 宋衍說完,試圖把煙從遲念手里拿回來,他不覺得上癮是件好事。 兩個人在沙發上有限的空間里騰挪閃轉,最終以一個綿長的濕吻結束了這場無謂的爭奪。 遲念給吻得軟了身子,面色酡紅,連耳朵尖都熱得要滴血一般。 “你別鬧,我媽隨時可能醒。” 宋衍壓根不在意遲念的擔憂,只是用手指在遲念臉上一寸寸拂過。 “阿姨這時候還在睡,至少得再過半個小時才會下樓” 遲念被摸得癢,用沒拿煙的那只手去攔他。 “遲念,你知道你什么時候最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