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所以她覺得她會活的這么矛盾,把原因歸結到父母身上是不對的。 做了母親就要成為一個沒有缺點的母親么?容易點,就必須成為一個好母親么? 人不可以把他自己的問題都歸結為外部原因,不由任何人決定的天性是生來就要背負的東西。 天性,可能是一份禮物,也可能是一個詛咒。” 視頻里咨詢師看起來很溫和,她不動聲色地引導遲念繼續講述。 遲念用手把額前一縷頭發挽到耳后,對著鏡頭很自然地笑了笑,似乎剛才講的那個小姑娘真是一個與她不相關的他者。 “我曾經為很多東西感到痛苦,可人生的無奈也在于,一個人越是抗拒什么,對那被抗拒的東西就越明白,越不可擺脫。 像離心力一樣,這些東西在力量博弈中如數呈現,它們一點都不可愛,如果要我用有限的詞匯去命名,一一羅列,是不會有人喜歡的,它們是怯懦、優柔、自卑、過度敏感…… 我在他人身上看見什么,也同樣在自己身上體驗到什么。 直到我開始進入現在這個行業。 進入之前我從來沒想到它會帶給我什么,我下意識地去輕看它,而且大家都知道,這個行業流光溢彩的外表之下有著永遠無法清除干凈的骯臟內里。 可就是在這里,那些我視為羞恥,視為軟弱,視為低劣的天性,開始發揮作用。 這些東西在表演里燃燒,是它們而不是那些虛假而崇高的東西讓角色誕生,我扮演的每一個角色因為這些東西而讓人動容,打動觀眾的,是在她們身上看見人性,看見自己,不管是怎樣的人性,怎樣的自己,他們為之戰栗的,為之厭惡的,難以抑制的同情,觀看結束后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感,是我給予的。 表演讓我產生恐懼,懷疑,憂郁,在將來某一天甚至有可能是癲狂和崩潰,但是它也是最好的紓解方式,一種宣泄式的治療,情緒被消化,每個角色都是一只抽屜,一個封存危險的替身娃娃。” 咨詢師聽完,微微點頭,似乎認同遲念的說法。 “我看得出你非常喜歡做演員,即使你現在因為這份職業產生了困擾,可你還是在為它辯護。” “因為它讓我快樂,表演這東西,粗俗點說,像做.愛,是給予與匱乏,是體驗追求至樂的過程以及結束后那種帶著滿足的悵然。 它是個動態過程,經歷過它的人,會清楚的知道自己在什么時刻抵達巔峰,你動用所有技巧去追逐那一刻,無限攀升與無法控制的墜落,你感受到權杖和冠冕,同時無可避免的恐慌,你知道自己的力量,可你也知道你永遠無法抵達腦海里想象的那種效果,盡管旁觀者已經覺得你所呈現的足夠令他們驚嘆。” 第122章、對談 ... 遲立一路上不斷積累起來的慈母心腸,在見到遲念的那一刻起碼得有一半被揮發掉了。 因為她看見她精心教育了二十年的女兒,蓬頭垢面,穿著件賣萌的連體熊貓睡衣,腳踩涼拖,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竹躺椅上,拿一只勺子挖西瓜吃,那西瓜比她的臉大了快一倍。 遲立想象里的休養,應該是古代士大夫式的隱居,彈琴品茗,游山玩水。 結果卻是半點風雅也沒見著,只有滿滿當當的小市民煙火氣兜頭熏了她一臉。 遲念見她來了,表情訕訕,似乎知道她現在的形象在遲立眼里十分有礙觀瞻。 遲立瞅了遲念一眼,母女間的默契,讓遲念立刻解讀出了許多東西。 大意是這次就不挑你身上的小毛病了,因為有大問題要解決。 這房子就是以前拍《歸園田居》所租用的那套,拍攝結束后,宋衍從原主人手里買了下來,當成生日禮物送給了遲念。 遲立之前只在視頻里見過,如今見到實物,她還是挺滿意這地方的,近山近水,翠竹綠樹,離房子最近的大型聚居點就是以發展旅游業為主的古鎮天水,整體環境確實不錯。 遲念放下手里的西瓜,帶著遲立里里外外看了一圈。 房子帶著一個挺大的院子,但是沒有選擇滿地鋪磚石,而是修了彎彎曲曲的小路供人行走,大部分區域被種上了花木和蔬菜。 這里原本是一位畫家所有,偶爾會來此地寫生,又不愿讓房子荒了,就雇了一對當地的夫婦住進來負責收拾庭院撐撐人氣兒。 宋衍接手后,這夫妻倆也一并雇了。 所以遲念和宋衍打定主意來這里休養后才不用cao心太多,房間簡單收拾一下就能入住,院子里景色也好,正值盛夏,草木蔥蘢,蔬果結實。 院內所有建筑物都是國內名建筑師的手筆,整體來看是仿古風格,但沒有累贅的雕飾與過度堆砌,觀來只覺質樸淡雅。 室內布置也讓遲立比較滿意,大方古拙的茶室總算讓遲立給了遲念一個好臉色。 “這地方收拾得不錯,常用么?” “沒人做客就一天喝一回,早上晨練回來那會兒,通通透透地喝一次,其他時間大多喝涼白開,宋衍晚上喜歡喝點兒威士忌。” 遲念下巴一抬,眼睛看向琴桌,問道:“還堅持練琴么?” “練,這么多年下來,成習慣了,最近彈琴時間比以前多,反正也沒什么事。” “心不靜,練了也白練。” 遲立意有所指道。 “不練的話,心更不靜了。” 遲念輕輕地把話頂了回去。 “這是什么?” 遲立正走到一張桌案旁邊,有畫板倒扣在上面。 遲念還沒來得及攔,遲立已經把畫板翻了過來。 畫板倒沒什么,是很常見的普通畫板,一看就是隨手買回來的。 進入遲立眼簾的是畫板下的鉛筆畫。 畫的近景是一個正在大哭的小姑娘,小姑娘對著的是一個女人的下半身,包臀裙,弧度優美的小腿,穿著高跟鞋的腳。 遠景處則有一個中年女性在對近景的兩個人探頭探腦地看著,臉上交織著同情和惶恐。 遲立看完圖畫,剛剛和緩下來的臉色復又緊繃起來。 她掀起了這張素描。 下面的紙張并不是空白的,上面也被涂抹了痕跡。 這是一張人臉。 能看出畫中出現的是遲念的面孔,但是又不全然寫實,起碼在遲立看來,這臉十分別扭,不能讓人感覺美麗,優越的五官組合卻給人一種丑陋的感覺。 遲立又把這頁揭開,下面成了白紙。 “這是你畫的?” “上面那張是宋衍畫的,下面那張是我畫的。” 遲立眉頭鎖著,顯示出她此刻不甚美妙的心情。 她覺得她現在有很多話要說,可又都說不出口,她與遲念相處的時候常常如此,有許多話沒有被講出口,她相信遲念也是這樣。 最終遲立只問了句:“怎么把自己畫的那么丑?別人美顏你丑顏?” 遲念平靜地回答道:“我看到的一部分我自己就長那個樣子。” 遲立聽了,心不由往下沉,她想起了咨詢師之前跟她說過的那些話。 遲立人雖然來了,可她內心深處并不想直接跟遲念談她此行的目的。 遲立的目光有意避開宋衍所作的那幅畫,畫的作者和內容都在向遲立傳達令她感到不快的信息。 “小宋人呢?” “去鎮上了,他在跟一個老師傅學金匠手藝。” “怎么想起來學這些?” “在這邊也沒什么事可做,我們倆連wife都沒裝,想上網還得撥號,家務活除了做飯都有人干,時間大把大把,學一門感興趣的手藝也挺好的。” “那你呢?” “喝茶練琴、看書看碟、睡覺發呆、學做菜、散步游泳…… 我最近不太想跟人接觸。” 遲立看向遲念的臉。 那是一個長時間不與外界接觸的人的臉,落落寡合,疏于交際。 遲立正想說些什么,屋外傳來男人的說話聲。 遲念一聽就笑了,“宋衍回來了,我該去做晚飯了,讓他陪你挑房間吧,缺什么讓他找就行了,他比我清楚。” 有人走進屋來,果然是宋衍。 跟遲立上次見他變化有些大,人曬黑了不少,發型變成了寸頭,眉宇因此顯得有些凌厲,一身夏日休閑裝,典型的人襯衣裳。 遲立因為職業習慣,在著裝上有種本能的挑剔。 遲念和宋衍今天的打扮明顯只看重舒適性,對美觀沒有任何追求。 遲念三言兩語把遲立交給宋衍,便去了廚房,聲稱要給遲立做本地名吃烤豆腐。 傻子也能看出遲念行動中那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被留下的二人,因為彼此陌生,所以面面相覷,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讓氣氛不那么尷尬。 宋衍帶著遲立上樓,樓上除了他的工作室,剩下的空房間都可以用來住宿。 遲立挑了最東邊的屋子做自己的暫居之地。 兩個人話很少,宋衍不是熱絡性子,遲立則是不知道該對這個準女婿說些什么,她倒是想問問宋轂離世后他對將來的打算,可又覺得太冒昧,畢竟遲念和宋衍還只是男女朋友關系。 二人間的寥寥數語只針對物品的選擇和擺放展開,很快就將留宿所需的東西都布置好了。 宋衍四下看了看,確定沒有遺漏什么,才開口對遲立道:“我和遲念都沒想到您來的這么快,她應該是有點沒準備好。” 遲立很想對宋衍埋怨兩句,對自己親媽有什么好措手不及的,可她知道宋衍說的是實話。 再一想剛剛看到的那幅鉛筆畫,遲立心中難以抑制地升起一股郁氣。 遲念肯跟宋衍講這些,卻不愿同她講。 宋衍仿佛會猜心一般,又道:“您別多想,遲念她不愿意跟你面對面聊這些,更多是因為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遲立面上露出狐疑的表情,遲念從小到大在各種公開場合從來沒怯過場,這是遲念讓遲立很欣賞的一種特質。 宋衍讀懂了遲立的疑惑,有些無奈地說道:“遲念在親密關系上其實是個非常羞澀的人,她待人接物上嫻熟跟這種羞怯其實不矛盾。” 遲念確實很少跟她進行情感溝通,她們之間一直以來都是以咨詢師為中介了解彼此的所思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