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有時候是卓然覺得拍的不對,有時候是遲念自己要求重拍,兩個人經常處于劍拔弩張狀態,剛開始還需要其他人介入來調和,后來他倆自己似乎習慣了這種沖突狀態,吵完架就誰也不搭理誰,各自冷靜下來之后就當之前沒發生過爭執一樣繼續溝通,溝通妥當了,就接著拍。 剛開始小黃根本搞不明白究竟是哪里拍的不對,他看拍下來的素材,覺得根本沒什么毛病,廢掉真是太可惜了。 漸漸地,隨著時間推移,小黃開始有點明白了,并且覺得以前的自己很蠢,在電影學院從紙面上學到的東西,跟實際拍攝過程中掌握的東西,截然不同,一種是可以講出來的,具有明確邏輯關系的知識,而另一種是無法輕易用語言組織,但是心里懂得該怎么做的實際經驗。 小黃不好說這兩種東西孰高孰低,因為書本上交給他的是一種原理,而劇組教給他的是原理被抽象以前的東西。 他只能說在劇組的每一天,他都覺得自己有所收獲,有種踏實的感覺,雖然每天都很累,甚至有些煩躁。 遲念的演技很強,最直觀的表現就是她跟其他人一起出現在監視器里,她永遠能鎖住小黃的視線,非常抓人。 但是他體會到遲念究竟有多強,是遲念通過一場獨角戲告訴他的。 那是一場陳罔市在陽臺上吸煙的獨角戲,反復拍了三十多次。 從晚上七點多一直拍到十點多,就為了一個鏡頭。 如果沒有進入整個劇本,就不會明白為什么卓然會不斷要求重拍。 因為卓然要讓他自己從未剪輯過的鏡頭直接體驗到這個情景應該傳遞給觀眾的感覺,而不是通過剪輯,劇情鋪排,甚至是背景音樂來制造那種感覺。 卓然當時在劇組咆哮道: “生活里你覺得一個女人寂寞,需要這種東西么?不需要,她只要在那里,你就能感覺到了,我要的就是這個。我要體驗,我不要制造。” 而一個人心里覺得寂寞,和能讓別人感覺到這種寂寞,是兩回事。 比起充滿戲劇效果的激烈情感宣泄,幽微細膩的情緒更難以表現,同時它還需要具有強烈的感染力。 所以遲念ng了三十多次,她和卓然都在尋找這種感覺,以及感覺的表達方式。 小黃不知道遲念最后是怎么做到的,可她確實讓他感覺到了什么。 最后一場,遲念拿著一只小板凳,靠著陽臺的墻坐下來,從短褲口袋里拿出包裝已經皺巴巴的軟裝煙,抽出一根銜在嘴里。 然后又拿出一只打火機,點著,藍色火焰在空氣里晃動。 遲念把嘴里的煙湊了上去。 紅色的火星在夜里閃爍,遲念嫻熟地吐了個煙圈出來。 煙圈逐漸消散,遲念卻再也沒動作了。 她坐在板凳上,頭和背部靠著水泥墻壁,靜靜地看著月亮。 夏夜里有昆蟲的合唱,遠處夜行火車的聲音能聽得清清楚楚。 不需要前因后果,不需要起承轉合,她就只是坐在那里看月亮,你就能覺得孤獨一點點從她身上滲透出來,組織成了越來越濃重的霧氣,夏天的暑熱被這霧氣驅散了,皮膚上沾染了夜露的涼。 小黃在監視器后面,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胳膊,可他沒摸到露水,他只摸到了自己因為出汗而變得粘膩的皮膚,這個夏天還是那么的熱。 這場戲,小黃捕捉到了卓然一以貫之追求的拍攝感覺。 《螳》選在夏天拍攝,是為了追求高溫之下沉悶與窒息感,這是全片的基調,灼熱而黯淡的北方夏日,一個女人溺水前的絕望與掙扎。 而夏日里的刺骨冰冷,會帶來強烈的溫度反差。 陳罔市的溺水是在她一點點的降溫中實現的。 其他演員演得再好,也無法傳遞這種夏日里的涼,他們被電影的基調吸附,傳遞的是那種溽熱的感覺,黏膩而煩悶。 遲念則是在抵抗這種難以言喻的灼熱窒息,逆向而行,一個人承擔著傳遞反差感的任務。 今天一天只有一場戲,絕對的重頭戲——陳罔市殺夫。 劇本一改再改,小黃聽過好幾次三方爭吵,卓然,遲念還有存在于卓然手機里的劉向東。 最后的“討論”結果是保留劇本前置背景,殺夫的具體過程則由遲念自己發揮。 小黃想起這個就覺得頭皮發麻,這么大自由度,不知道得ng多少次才行,可能今天一天都不夠用,明天還得繼續。 殺夫戲在場記那里被安排為第五十場,而整部電影是53場戲。 背景是趙致遠和陳罔市的接觸被丈夫廖建國知道了,他在又一次買醉后動手毆打了陳罔市。 這一次廖建國下手格外兇狠,難以入耳的污言穢語接連不斷,在用完拳腳和皮帶后,廖建國不小心踢碎了酒瓶,他拿著碎酒瓶對準了陳罔市的脖子。 揚言陳罔市要是敢跟他離婚,或者干脆跟野男人跑了,就算是天涯海角他也會找到她,然后弄死她。 陳罔市看著似曾相識的碎酒瓶,一改往日挨打時的沉默不語,她表現得楚楚可憐,甚至所剩用不多的姿色似乎勾引丈夫。 這場危機在陳罔市的伏低做小之下似乎度過了,廖建國起了困意,走到客廳里去,躺在沙發上睡午覺。 而剛剛還一副柔弱馴善模樣的陳罔市,站在一片狼藉的廚房里,把目光放在了菜刀上。 產生于這種背景下的殺夫舉動,小黃已經可以想象會是一場殘忍的宣泄戲。 他看過資料,不少殺夫案的女主角,會在捅下第一刀后連續捅更多的刀來宣泄心中的恐懼和恨意,有的妻子甚至會進行分尸,手段非常血腥。 站在監視器,小黃等待遲念的表演。 卓然抱著胳膊,喊了聲“a――” ———————————————— 廖建國在沙發上睡著了,發出了鼾聲,她永遠沒法習慣他睡覺時的呼嚕聲。 他睡眠一向很好,喝了酒以后睡得會更死。 這給了她一種安全感。 陳罔市輕輕地拿起了切菜板上放著的菜刀,這是把木頭柄的老式菜刀,刀柄因為常被人握在手里使用,又長時間跟廚房里的油煙共處而有了一層油亮的垢。 這刀其實不錯,她用它用得很順手,殺雞剖魚都利索。 陳罔市打量了一會兒手中的菜刀,把刀又放下了。 拿一把菜刀到客廳這事兒太奇怪了。 萬一他醒了呢? 事情就說不清楚了。 她沒他力氣大,不能冒這個險。 所以,她從掛在墻上的筷子籠里取出了一把水果刀。 這刀剛買來不久,也蠻好用的,削皮挖核都能做。 陳罔市拿著刀走出廚房,廚房和客廳之間是被一條短短的走廊連著,中間過經過他們的臥室。 陳罔市在臥室門口停住了,她站在那里,正午的陽光把臥室照得很亮,北方無處不在的浮塵在光線里沒有規律地漂浮著,而走廊則永遠受不得陽光眷顧,陳罔市正好就站在這個屋子里最陰暗的地方。 她站了約莫有三十秒,然后挪動腳步又走回了廚房 陳罔市回到廚房,她從儲物柜里拿出了兩個梨,還有四分之一個西瓜。 她把刀扎在西瓜上,然后端著西瓜和梨再度走向了客廳。 把水果放在茶幾上。 陳罔市在丈夫的頭所在的位置蹲下來,她靜靜地看著他,甚至有點溫柔。 “老公” 她輕聲喊道。 可是他睡得很沉,他一向睡得沉,喝了酒更是睡得不省人事。 回應她的,只有跟隨著酣睡而來的粗魯鼾聲,涎水順著他微張的嘴角往下流著。 “老公” 她又喊了一聲。 他依然沒有聽到,他只顧著做夢。 陳罔市從桌上的紙筒里抽了一張衛生紙,拭了拭那已經淌在沙發上的口水。 可是沒用,他還在睡,口水免不了是要繼續往下流的。 就算他醒了,她把沙發套拿去洗干凈,下一次他還是會在這上面睡覺。 打呼嚕,然后流口水。 永遠干凈不了。 陳罔市嘆口氣,認命一般把衛生紙扔進煙灰缸,她多看了眼煙灰缸,那里面存有可疑的液體,混濁而粘稠,也許是痰跟鼻涕的混合物。 她繼續蹲著看她的丈夫 這張臉她似乎有些不認識,像個陌生人。 也對,雖然跟著他過了好幾年,可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們就不再打量彼此了。 他打她的時候,她光顧著躲,顧著怕,哪里敢看他。 他不打她的時候,她也不想看他,夫妻之間,誰還會盯著對方細細打量,沒有這種事。 所以這大概是陳罔市最認真地一次觀察自己的丈夫。 他的頭發油了,眉毛長得不好,像雜草,皮膚暗黃而粗糙,還有青春期時長痘留下的豆坑和痘印,鼻頭有點紅,常喝酒的人好像都有這個特征。 他還在打鼾,這真是一種噪音,嘈雜又無孔不入。 這鼾聲讓他愈發地惹人煩了,還有永遠也流不盡的口水。 丈夫的臉愈發陌生了,他哪里像個人,分明是什么動物,究竟是什么動物呢? 大概是一頭豬吧。 對,就是一頭豬,整日就想著吃吃喝喝,在豬圈的爛泥里打滾還覺得快活,因為體型龐大所以自覺強壯而不可侵犯。 可實際上呢? 他躺在這里,舒舒服服地睡著,根本不知道屠刀馬上就要落下。 就是頭任人宰割的豬。 陳罔市轉了半個身子,把插在西瓜上的刀拔了下來,右手握住刀柄。 她一點也不著急,還拿著刀在男人的上半身比劃了一下。 用左手去尋找心臟的位置,她摸到了準確的位置。 那里有顆拳頭大小的心臟在穩定地跳動,左手掌心能感覺到那種穩定的頻率。 陳罔市最后看了眼丈夫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