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把自己鎖屋里鎖了一個禮拜后，終于出來見人了。

    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遲念，要跟她再談?wù)劇?/br>
    卓然的這一周過得很煎熬。

    遲念離開第一天，卓然想的是愛誰誰，他才不伺候呢，他生下來就沒受過這份氣。

    遲念離開第二天，卓然接到了屠子肅的電話，小心翼翼地問他怎么回事，卓然大吐苦水，吐了半天才察覺到屠子肅目的不純，在他講以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全部事情經(jīng)過，打電話除了安慰他，還是來探他口風的。

    遲念離開第三天，卓然開始重看遲念離開之前拍的表演素材，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再煩遲念跟他攤牌時候的那份刻薄，也沒辦法討厭鏡頭里的遲念。

    遲念當初為了讓他重啟《螳》，曾經(jīng)給他發(fā)過自己的表演素材，遲念在五分鐘的獨角戲里演了三個人，陳罔市的母親，陳罔市自己的主人格和副人格。

    她毫不掩飾地在炫技，陳罔市的母親跟陳罔市是兩個人，反而比較好扮演，叫卓然覺得驚駭是主人格和副人格轉(zhuǎn)化的部分，遲念沒把兩個人格處理成反差極大的那種影視劇常見情況。

    她展現(xiàn)出了一種活生生的漸進式的分裂過程，他簡直難以相信這是如何做到的，可這件事就是發(fā)生了，在他的眼前，他看見陳罔市身上在逐漸生成另一個人格，不是并列的兩棵不同種類截然相反的樹，而是一棵樹上生發(fā)出另一茬枝椏。

    她沒有給副人格起名字，兩個人格都清楚自己是陳罔市，有相同的人生經(jīng)歷，可她們兩個就是不一樣。

    有多少女演員能做到這樣？

    卓然不知道，反正他只遇到了一個遲念。

    必須抓住她，這就是卓然當時的信念。

    而開拍之后的所拍到的鏡頭，還未處理人格分裂這塊內(nèi)容，只拍到了“解離”。

    這是個專業(yè)的心理學術(shù)語，解離癥狀又稱為癔癥性精神癥狀，是指患者部分或完全喪失對自我身份的識別和對過去的記憶，而表現(xiàn)為意識范圍縮小、選擇性遺忘或精神暴發(fā)等。

    這種癥狀是由于明顯精神因素（如重大生活事件，內(nèi)心沖突、情緒激動、暗示或自我暗示）和作用于易病個體所導致的。

    人格分裂是解離癥的表現(xiàn)之一，不過按劇本的安排，劇組拍下來的是解離過程，為了抵抗暴力式的婚內(nèi)強/jian，陳罔市意識解離的過程，她為了抗拒這種痛苦造成的傷害，大腦保護她精神超脫于肢體之外，以第三者視角觀察在床鋪上交纏的身體，觀看一場純生物性的交/媾。

    直到遲念離開，他們還沒拍到卓然期待著分裂人格場景，他把這些放在了后面，因為這些場景的拍攝，對導演來說會是一場盛宴，他想要放在最后享用。

    可即使沒有這種炫技，遲念已經(jīng)拍完的素材，還是讓卓然覺得難以放手。

    錯過了遲念，他什么時候才能找到另一個合適的女主角。

    真的就此停手，去做他的酒吧老板么？

    卓然知道他不甘心，他之前退休，一方面是因為愧疚，另一方面是因為他覺得他找不到敢演能演這個角色的人了。

    他付出的代價如此巨大，所以他不能忍受一個不合格的女主角，然后讓不合格的表演毀了整部電影，陳罔市的戲份太吃重了，如果表演者支撐不起來，再好的拍攝技術(shù)，再強的劇情沖突，再尖銳深刻的電影主題，也會被毀掉，成為不倫不類的瑕疵品，卓然不能忍受這種事情發(fā)生。

    現(xiàn)在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可項目依然失控了。

    她在挑戰(zhàn)他。

    遲念離開第四天，寫了劇本的劉向東給他打了電話，開口就說他也被遲念罵了，罵他跟卓然都是直男癌。

    卓然問：“你怎么回她的？”

    徐向東沉默了一分鐘，才道：“遲念離開劇組當晚就已經(jīng)跟我談過了，我想了三天，我覺得她說的對。”

    卓然頭大如斗，有些煩躁，“那你現(xiàn)在是背叛了我，站在她那邊，支持她胡鬧？

    老劉，我不是不講道理，我難道不知道遲念的那種感覺更高級么？可如果不按現(xiàn)在這樣拍，我們該怎么拍，這是個要落在實踐上的問題，這是要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去拍的，如果我們沒有一個結(jié)實的架構(gòu)，最后得到的不會是一部完整的電影，只會是支離破碎的東西。”

    劉向東很冷靜，他講道：“你希望的情形是你在下一場國際象棋，雙方棋手都是你自己，演員就是棋子，你要下一場酣暢淋漓的棋局出來，一次漂亮的自我博弈，你以為遲念會是最強的那個棋子。

    但是現(xiàn)實是你擁有的不是界限分明而又堅固結(jié)實的棋盤，你只是編織了一張網(wǎng)，需要比網(wǎng)孔大的存在才能留在網(wǎng)里，讓你捕撈到一些東西，你下了三次網(wǎng)，才收獲了遲念，可當你把網(wǎng)平整開來，你發(fā)現(xiàn)她的質(zhì)地太重了，這張網(wǎng)在嚴重下陷，甚至會因為網(wǎng)的質(zhì)量不夠好和遲念的尖銳使得這次捕撈徒勞無功。

    如果說前兩次是魚太小，那這次就是魚太大，漁夫不會因為魚小被網(wǎng)漏過而遺憾，但他一定不想因為漁網(wǎng)的質(zhì)量導致他錯過捕撈大魚的機會。

    兄弟，哥傳你一個經(jīng)驗，當你為了創(chuàng)作上的事而痛苦不安的時候，可能你已經(jīng)走在要成的路上了，坦白地告訴你，我現(xiàn)在很嫉妒你，你要放過引起你這種痛苦的遲念，你就是個sb。”

    “你為什么要嫉妒我，這部電影也是你的，劇本是你跟我一起謀劃的，甚至很大一部分就是你寫的，所以才有你掛名，現(xiàn)在這個狀況，原本的劇本就是你說的網(wǎng)，它不夠結(jié)實，我們需要重新織一張，你打算就干看著？”

    “我要拍《如訴》，而且我們都是拍文藝片的，那本打印出來的劇本重要么？重要的是我們腦子里那本劇本，哪次不是到最后改的面目全非？你不過是想拖我下水。怎么？怕賠上一世英名？想找個人陪綁來增加安全感？”

    “哥~”

    “大老爺們，惡不惡心，我同意你在我的拍攝休息時間打我私人號碼。”

    如是，卓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選擇。

    可他沒立刻聯(lián)系遲念。

    因為，因為……

    他卓導難道不要面子么？

    又猶豫了兩天，等到了宋衍的電話，宋衍沒他聯(lián)系方式跟他也沒交情，雙方屬于聽說過對方名字和一些事兒，但不能算認識的關(guān)系。

    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地寒暄幾句，說些沒營養(yǎng)的客套話，拐了幾個彎子才說到正題上。

    宋衍沒講卓然希望聽到的消息，而是先跟他要了個承諾，“我不介意卓導跟念念說我聯(lián)系過您，但是我希望卓導不要跟她提起我接下來跟您說起的東西。”

    他到底要說什么呢？

    卓然心想，嘴上則承諾道：“好。”

    反正他又不會因此損失些什么。

    “如果是我個人的意見，我希望念念不要回去。因為她在害怕。”

    害怕？

    連他這個導演都撅了，遲念還有什么可怕的？

    卓然真是聽得一頭霧水，覺得滑天下之大稽。

    宋衍的聲音聽起來是冷靜而慎重的，也是悅耳的，卓然有些分心地想到對方還有一層歌手身份，聲音果然好聽，很難讓人反感。

    “念念進娛樂圈以后，其實性格有些變化，她比進娛樂圈以前要活潑，放肆一點，我個人比較喜歡這種變化。”

    那豈止是放肆一點？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陷在愛情里的男人都是選擇性盲聾啞患者。

    遲念的外號和事跡，卓然又不是沒聽過，而且遲念前幾天才在卓然面前驗證她的不馴。

    “我知道卓導可能在想我這種說法很委婉，或者干脆覺得很不客觀，但是我請您相信我，念念本人正常狀況下不會是她離開劇組那天的狀態(tài)，她本人性格其實是非常會權(quán)衡利弊，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非常冷靜，她即使表現(xiàn)得很刁蠻，自我中心，沒情商，那也是一種策略，而不是單純地發(fā)泄脾氣。”

    卓然覺得有意思了，不過他倒不覺得宋衍在騙他，因為在酩酊勸說他的那個遲念，確實比較符合宋衍口中真正的遲念。

    “所以呢？所以宋先生想要告訴我的是什么呢？”

    “所以念念在不理智情況下把她跟您關(guān)于電影的矛盾挑明，并且沒有留在劇組，而是直接選擇離開是不正常的。ag宣傳部花了大力氣才把有關(guān)念念跟您鬧矛盾的消息壓住，念念的航班消息很容易就能被拿到，以念念的習慣，在拍攝期離組本來就惹人懷疑，而且您跟她談話的時候也沒有刻意避著人。”

    卓然眉頭皺起，宋衍話里的意思是他的劇組里有人往外傳或者干脆是賣消息？

    不過這不重要，電影劇組其實很難做到不成為一個漏風的篩子，工作人員太多了，即使是三令五申，在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的通訊手段加持下，透露風聲太簡單也太容易了。

    重要的是為什么宋衍覺得遲念反常。

    卓然摸了摸他好幾天沒刮過的胡茬，支吾一聲，示意宋衍繼續(xù)往下講。

    “所以我覺得她一定是遇到了問題，盡管她努力掩飾，也許她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她的問題，她盡力說服她自己，她是在憂慮電影，憂慮沒辦法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不能演活陳罔市，所以她才直言不諱，她才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她才要直接離開。”

    “既然她什么都沒有說，你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呢？”

    “她在害怕，她在害怕演她想要的那個陳罔市，她喜歡她，但是她也怕她，她為您不尊重這個角色而感到憤怒，可她知道您沒把握按她想要的那樣來的時候，未必沒有幾分解脫感，她找到一個正當?shù)慕杩谕Ｏ聛砹恕！?/br>
    卓然聽著宋衍的話，腦子里有些亂哄哄的，走馬燈一樣，想著大腦里有關(guān)遲念的一切。

    他之前光顧著興奮了，他忘了陳罔市這個角色的負面力量，這個角色的黑色內(nèi)核。

    以前的兩個女主角覺得難以忍受，跟她們年齡相差不多的遲念就不難了么？

    她的確看起來更堅強，可她也比另外兩個人更深入。

    他想起遲念對他的那些聲討，她說她想吐。

    即使是按遲念思路，這個故事也不會擁有救贖和溫情，也許只是更加殘酷，《螳》就是在拍一個女人被毀滅。

    遲念如此深入地扮演陳罔市，她當然洞穿了陳罔市的命運。

    卓然開口，卻沒有提起這些思考，而是問道：“宋先生，我突然明白你為什么不想要我跟遲念說起這次談話的內(nèi)容了，你的眼太尖了。”

    作為伴侶，眼光太銳利也許并不是一件好事，那也許意味著另一方不會擁有什么秘密，不但沒有秘密，而且有一個人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還要多，也挺恐怖的。

    宋衍卻在電話里笑了。

    “不，我只是怕她知道了，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我們倆個看對方，都是如此。”

    卓然沒有覺得寬慰，他只是從替遲念覺得恐怖，變成他自己覺得有些不太舒服了。

    要有多強烈的愛情荷爾蒙才能抵消這種洞察力帶來的深刻呢？

    遲念跟宋衍在一起有段日子了，目前看起來也沒有分手的跡象。

    太奇妙了，卓然心想，他原本覺得遲念和宋衍是那種典型的娛樂圈情侶，因為外在條件吸引和相配，性格又算合適，所以理所當然地走到了一起。

    現(xiàn)在看起來，并不是他想的那樣。

    卓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jié)，他直指核心，“宋先生說明了遲念在害怕什么，也說以您個人的想法，您希望她不要回來，可這樣說，往往會帶來一個但是，但是什么呢？”

    “但是這是她自己的事，她想演好陳罔市的愿望大于她的恐懼，所以我非但不會勸說她放棄，我還要嘗試著說服她，讓她回去，不然她會恨我的，也許現(xiàn)在不會，可總有一天會。”

    “您不覺得這樣有虛偽的嫌疑？而且您應該知道這個劇組之前發(fā)生過什么，您不擔心事情重演？”

    “我擔心，可我同時也相信她。即使沒有我的存在，她終究還是會選擇堅持下去的。而且，最重要的是……”

    宋衍頓了頓，用一貫冷靜而低沉的語氣道：“最重要的是我愛她。”

    卓然覺得自己似乎文藝癖發(fā)作了，他居然從這種波瀾不驚的語氣里感受到了一種洶涌澎湃的浪漫感，比那種柔情，動人語調(diào)更浪漫。

    因為這個語氣說明它的主人不是在情緒涌動不能自抑的沖動下說出口的，而是在理智占據(jù)絕對主動權(quán)，在嚴肅而縝密地對自己的感情進行全方位審視以后給出了一個不容否認的結(jié)論。

    他愛她，所以對她抱有信心和尊重，所以他不能替她做選擇，在看穿她的恐懼之后，明白要承擔的風險之后，要違背自己的意愿，幫她走回到她想要的那條路。

    “所以，不管你們最終能否拍攝出一部更好的電影，我都要送她回去，我希望這件事可以盡快發(fā)生。”

    卓然感受到了那股決心，他想起了劉向東和屠子肅的電話，這兩個知情人，其實意見是一致的，他們都想要讓這個項目繼續(xù)，同時也都希望它不至于當下成熟的這個版本。

    其實他跟遲念都足夠幸運和幸福，盡管這兩樣東西目前唱起來是苦澀的，吞咽下去，也許還有某些后遺癥。

    第七天，卓然聯(lián)系了遲念。

    “我不知道該怎么拍，你也不知道，那么，我們就從不知道開始吧。”

    第116章、分析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