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剛開機的時候,遲念感覺還不強,她按著卓然的要求來演。 可越演越覺得有一種違和感,雖然卓然對她的表演透露著滿意,可是遲念自己覺得不對勁。 開機之后的那些天,遲念每一天都過得很壓抑,這跟她每天拍得那些場景有點關系。 《螳》的暴力戲不少,用來展現陳罔市丈夫對她家暴程度的逐漸加深,還有陳罔市回憶里她父親對她母親的毆打。 這種戲很考驗演員的表現力,動用的是演員個人體驗里的恐懼感和緊張感。 這都是些非常負面的情緒,拍得多了當然影響心情。 但是遲念的壓抑并不只來源于如此,隨著她對陳罔市這個角色的完善,她覺得卓然拍得有問題。 但是這種感覺對一個導演來說是很冒犯的,掌控整部影片的人其實是導演,不是演員,哪怕是主演。 而且遲念對自己這種感覺也沒有自信,她之前從來沒有挑戰過導演的權威,《刀尖》劇本重寫跟屠子肅的拍攝方法沒關系。 萬一是自己的錯覺呢? 遲念想過這種可能,所以她忍住沒跟卓然提,而是繼續拍,但是她同時開始注意別的場次,與她自己沒關系的每場戲她都跟。 吵架那天上午拍的是陳罔市第一次接受法院庭審,她丈夫的二姐因為心痛于弟弟的死,沖到庭前扇了陳罔市一個巴掌。 遲念的臉就是因為這場戲腫的,卓然沒要求真打,是遲念自己要求的。 這個要求,對演二姐的女演員造成挺大壓力,她下不去手。 遲念都覺得她這個要求被打的有點殘忍了,她勸對方說,“你想想,親弟弟死了,這個女人還在裝瘋,不想賠命,恨不恨?所以一定要下狠手,你如果打的不夠狠,咱們就得重來,到時候我更疼。” 這場戲拍得很有爆發力,拍完的時候,整個劇組都沒聲了,只有跟遲念對戲的女演員的啜泣聲,她打人的那只手抖得停不下來。 遲念助理則是全場反應最快的人,拿著提前備好的包著冰塊的毛巾第一時間跑到遲念身邊遞給她,要她捂著消腫。 卓然帶頭鼓掌,他對這場戲很滿意。 遲念問他,“二姐還有幾場戲?” 卓然回答:“還有一場,跟其他家屬在法院外面拉橫幅,要求判陳罔市死刑。” 遲念當時就想跟他說這有些不妥當,二姐是陳罔市婆家受教育水平最高的人,給她的鏡頭卻只有對陳罔市的怨恨的宣泄,拍到現在陳罔市婆家的所有角色,都是毫無理性可言的反派,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顯示陳罔市的悲慘。 心里壓著這個疑慮,遲念下午接著拍跟男一號的戲。 男一號趙致遠是陳罔市的高中同學,兩個人高中時對彼此有好感,但是這份好感沒有轉化為明面上的愛情,趙致遠考上大學,離開了家鄉,后來在沿海大城市做刑辯律師,他因為父親生病回家探望父親,偶遇了女主陳罔市。 而下午要拍的不是這次偶遇,而是偶遇之后的事情,陳罔市出軌了。 趙致遠跟陳罔市丈夫自然是云泥之別,一次家暴后,陳罔市不堪忍受,沖出家門,卻發現無處可去,想起了趙致遠,就給他打了電話。 在趙致遠家里,陳罔市敘述了她被家暴的經歷,混合著二人間的情愫,兩個成年男女之間情不自禁有了肢體觸碰的渴望。 遲念之前背劇本的時候,沒覺得這里有問題,她反而覺得有這一段挺好的,因為這表明卓然無意于把陳罔市塑造成一個完美復仇者和無瑕疵的受害者。 可到拍攝的時候,遲念卻根本演不下去,ng了特別多次,卓然還以為她是演這種戲害羞進入不了狀態,專門給她講戲。 卓然坐在遲念身邊侃侃而談,“陳罔市是羞恥的,但是她又難以抗拒愉快和幸福感,所以她會在這個過程中流淚,我希望能表現得動人一點,動人的脆弱感……” 遲念聽著卓然那種興奮的語氣,覺得特別難以忍受,她想打斷他的話,事實上她也那么做了。 她不耐煩地問卓然道:“你為什么安排這場戲?陳罔市跟趙致遠發生關系是為了什么?” “從邏輯上講,一是為了給趙致遠后來為陳罔市的案子承受巨大風險,花費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做一個解釋。二是通過這次關系發生,讓陳罔市明白她其實不愛她的丈夫,殺夫和后來的辯護都跟這場戲有關系。” “可我覺得陳罔市不會這么做。” 卓然愣了一下,“你說什么?” “我不知道有沒有女性會在被家暴后,跟一個自己喜歡的男性發生關系,以求得安慰或者別的什么,但是我確定陳罔市不會這么做。 她直到殺人以前,她都沒有對生活徹底投降。卓然是你在享受這場清潔戲的快感,那種因為羞恥禁忌而愈發激烈起來的快感,而不是你拍的這個女人有快感。男人和女人對性的態度是不一樣的,女人即使愛某個男人,她在痛苦的時候想要的,也不是這個。” 遲念說話時候的表情很堅決,卓然辨認出了這種堅決,他頗為開通地說道:“既然你覺得不合適,那咱們就先停一停,這場先放著,晚上開個劇本會討論一下。” 遲念卻沒有如卓然想象的那樣接受這個提議,而是說出了更大的麻煩,“我覺得不只是這一場的問題,卓然你真的了解陳罔市么?” 卓然睜大眼,似乎有些沒理解遲念想說什么。 “遲念,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卓導,你其實對陳罔市不感興趣,所以你也不了解她,你感興趣的是家暴這件事,你更感興趣的是對人性丑陋的揭露,對制度和社會問題的嘲諷。” “可我們的電影不就是在講這個么?我們講的就是家暴導致的謀殺,而女主角最終走向殺人,要靠不道德的手段來脫罪,不就是因為她走投無路?我們展示她走投無路的原因,這必然有社會批評和諷刺,我們拍得就是一個社會問題。” 卓然覺得遲念有些莫名其妙,他理所當然地為他自己辯護。 遲念卻沒有被他說服,反而輕搖了搖頭道:“不對,我們拍得是人,一個個獨立的有自己內心世界的人,人不該是或者不只是表達創作者觀念的工具,這幾天拍下來,陳罔市只是一個被毆打的妻子,她只負責展示悲慘,她不是一個有自己思想的人,她是一個工具,你手里的工具。” 卓然覺得遲念有些魔怔了,可他也隱隱地察覺到遲念在觸及某種東西,他潛意識里拒絕細想遲念觸及到的究竟是什么,嘴上則耐著性子跟遲念交流。 “她有啊,她怎么沒有,她喜歡趙致遠,她因為反抗所以殺了不讓她走,拒絕跟她離婚的丈夫,她戲耍了要她付出不對等代價的法律,她尋求她的正義。” 遲念又搖了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最重要的不是謀殺后發生的事情,對于陳罔市來講,最重要的事情在謀殺發生以前已經發生了,卓導你感興趣的,你強調的,是謀殺發生后個人跟外在所有不公義的對抗,說白了,你是要借家暴表達你對社會的看法,你對人性的看法,而謀殺之前的所有東西,都只是為了讓這次對抗積累足夠的正義性。所以你要榨取陳罔市的悲慘和無助,你要趙致遠成為她的希望,然后讓她丈夫毀滅這種希望。除了有助于讓陳罔市走向極端的因素外,你對別的,都不敢興趣,因為那些東西是無關緊要的,是細枝末節。” “你這么說,好像我是個找事兒的公知,專門愛以揭露黑暗的名義搞定體問,感覺我成了個反派人物。可我國的家暴問題癥結就在于此,難道我們不應該講述么?我們確實需要喚醒更多的人關注這個,聲討傳統看法和不可理喻的容忍者,展示公權力對家暴受害者保護上的不足。” “你說的這些一部紀錄片就能做到,在這方面非虛構作品比虛構作品更具有力量,我之前為了電影查了很多案例,有很多比我們在拍的這個虛構故事更能展示你想要表達的觀念,而且它們還因為是真實的,更加具有說服力。” “但是電影更具有感染力,傳播面也更廣。” “僅止于此么?因為它是最強有力的傳播手段,我們讓觀眾直面家暴的動態過程,然后引起他們比看到社會新聞時更加強烈的憤怒感,一部宣傳片?然后因為題材足夠社會性,政治性,只要技巧足以支撐表達力度,沒準還能拿個獎?我要是運氣好,因為如實展現了女性的悲慘境遇,沒準能拿到某個電影節的影后?” 遲念語氣里的嘲諷是如此明顯,讓卓然無法忽視,他很不喜歡遲念對他的挑釁,于是回擊道:“既然你這么看不上這部電影的訴求,那你想要表達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這部電影總體該表達什么,但我知道我想要陳罔市在電影里成為一個有喜怒哀樂的活人,我希望其他角色也是這樣,卓導你敢不敢拍人性和社會的復雜,而不是只是人和社會性的丑陋?” “你要玩你跟屠子肅玩過的那套把戲了么?在《螳》的身上重演一遍,把一切推倒重來。” “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是我的本能在退縮,我刻意不讓自己想這個,因為我不知道不像你想的那樣拍我們該怎么拍它,可我覺得……” 遲念狠狠心,強迫自己把心里話說出口,“我覺得這部戲核心出了問題,推倒一塊多米諾骨牌之后,所有的牌跟著一起倒了。” 卓然突然笑了,是那種因為憤怒而帶來的冷笑,“遲念,你真的很沒有自知之明,電影是建造,你能拆毀卻不知道該怎么建造,不滿足于建造一棟水泥質地但堅固的五層樓,想要一棟不明材質的十層樓,你手里只有建樓的材料,也就是你的角色,可你根本不知道架構是什么,你只是對你的材料要被拿去蓋五層樓而委屈,你覺得大材小用,你不是那些能坐而論道的影評人,作為演員你是建造者,沒有實際創作以前,我們可以借一個概念飛得很遠,但是創作開始以后,你會發現堅實的結構和材料才能讓你創作出作品,不然就會制造出一個爛片,文藝片里的爛片不比商業片里面的少。” “我知道我像伊卡洛斯,飛得太高的后果是粘合翅膀的蜂蠟被融化掉,然后墜海而亡。 有無數不成功的文藝片導演干過這種事,他們沒有足夠充沛的積淀,天賦還有技巧,卻試圖表達過于復雜過于深奧的東西,最后只是讓他們自己顯得很可笑,誰都看過伯格曼、安東尼奧尼、塔可夫斯基、基耶洛夫斯基……可這不代表知道了他們的厲害之處,看懂了他們的電影,就能拍出跟他們相同水平的東西,看懂跟能做到是兩件不同難度的事。” “你既然這么清楚,你為什么……” “因為我不想留在自認為的能力范圍之內,因為我不想做個二流貨色。” “那你的言下之意就是我是個二流貨色?因為在你眼里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拍下去,《螳》就會是部二流文藝作品,即使它具有高完成度,即使它可能獲獎。” “卓然,你敢否認你在討巧么?《螳》不會讓觀眾愉快,但是它符合電影節的胃口,它投影評人所好,文藝作品一旦獻媚,討巧,具有過強的社會性、政治性、目的性,不管它多么成熟流麗,它最多就是個二流貨色。” 遲念打量下卓然的臉色,并沒有結束自己的話,而是破罐破摔道:“對,我就是想說你自己騙自己,你本能看到更遠更深的地方,可是你發現自己沒有辦法處理這個層次的問題,所以你又走回來了,而且你這次選錯了題材,你不該讓一個女人做主角,因為你壓根就不懂女性,卓然,你說你母親也遭遇過家暴,你小時候被你爸爸隨意體罰,可你mama在你心里是作為母親存在的,你不懂作為女人的她。 你是有過很多段感情經歷,但不是交過很多女朋友就會懂得女性的。 如果你想當個二流貨色,如果你甘心當個二流貨色,那你就按你想的拍,隨便去哪里找個有天份,還沒成名,對你的情感里混雜著傾慕仰羨愛戀,對表演有興趣,對藝術電影圈充滿向往的小姑娘來繼續玩你的皮革馬利翁游戲,如果運氣好,她在被摧毀的時候同時被你塑造,就像雕塑作品那樣,然后你們倆可以沉醉于“地母”“繆斯”“純潔的少女”這類令人作嘔的男性眼里幾乎是永恒的女性印象。 還有,我其實特別想吐,就在你剛剛給我說要陳罔市在趙致遠床上表現出動人的脆弱感的時候。” 卓然努力地維持住了風度,他有些慍怒地問道:“所以我們之間的矛盾是必須有一方做出徹底性的退讓對么?” 遲念閉上眼,她知道她有些太暴躁了,情緒有些失控,她本可以用更柔和的方式跟卓然討論這個問題的,但是她任憑她這段時間積累的不良情感發泄在了卓然身上。 可即使她能做到更委婉,更柔和,也無法掩飾她跟卓然的矛盾是很深層的,她想要就是一次推倒重建。 作為一個演員,她憑什么要求導演按她想的那樣拍,她想的就真的是對的么? 可遲念說完這些話,也有種解脫感,最差也不過她跟劇組散伙,她會全額賠付劇組的損失,跟卓然交惡就交惡。 這種想法非常任性,可她這樣做,不會辜負陳罔市。 最重要的,是陳罔市,不是其他的現實利益權衡。 第115章、第七天 ... 副導演小黃是卓然新找的,對于劇組目前的狀況憂心忡忡,很怕導演和女主角的沖突導致劇組散伙。 按理說,一部電影沒了女主角其實也能拍下去,再找一個就是了,只要導演肯堅持,制片人肯給錢。 可《螳》不一樣,沒了遲念,這電影就得停工。 可除了他,劇組里跟卓然打交道久了的工作人員好像都不太擔心。 他們白天吹著空調在酒店里推麻將打撲克,晚上就趿拉著涼拖,勾肩搭背去夜市上找個大排檔喝啤酒侃大山,喝到12點,準時散攤回酒店。 卓然也不管他們,把自己一個人關在酒店房間里,也不知道到底在干嘛。 小黃實在忍不住,找個獨處機會問攝影師杜屏。 杜屏在攝影師這行里是腕兒,拿過不少攝影獎,可他本人賣相不好,老頭衫大褲衩懶漢鞋,中年人的體型發福腦袋謝頂一個沒拉下,聽完了小黃的擔心,只是呵呵一樂。 “有什么可擔心的,要么他倆有一個服軟,咱們繼續拍,要么散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小黃更愁了,“哥,我好不容易才進組,這要散伙了,我圖什么啊?” “你別怕,老卓這人在拍電影以外的地方還挺有良心的,他不用你,也能把你塞別的導演組里混口飯吃,而且不拍好啊,省的再折騰瘋一個。” 這話就涉及劇組里大家都不愛提的東西了,倒不是他們文藝工作者都迷信,而是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覺得犯忌諱。 “那要拍呢?” “那肯定是老卓服軟了,嘿,我跟他從小混到大,沒見他吃過幾回憋,這老小子以前太順了,就該有個人治治他,天道好輪回啊,以前他可著勁罵我庸俗,現在輪著他被人指著鼻子罵了,遲念這丫頭真夠勁。” “就不能是遲姐服軟?” “小黃,你信哥不?” “信,我哪能不信您呢。” 杜屏伸出兩個手指,對著自己的眼睛指了指,“你哥我就靠這雙眼睛混飯吃,除了拍景兒,更多時候是在拍人。 這次,遲念比老卓把得住,老卓要一意孤行,那遲念就敢撂挑子。 可老卓呢? 沒開拍的時候,他就跟我數日子,抓心撓肺的,遲念拍《潛淵》那70天拍攝期,他愣是畫了三版分鏡頭,開機以后天天晚上擱我屋里看拍攝素材,一邊看一邊跟我夸遲念。可他夸有啥用呢,現在是他滿意人家,人家不滿意他,大快人心啊,他卓然也有今天。” 事實證明,杜屏說的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