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她有一部分是你,可她……你小說里的那個她,純是你想出來的,假的。” “你覺得她哪部分是我?” “和趙致遠在一起的時候。” 何皎的睫毛動得更厲害了,心緒藏在眼底。 “為什么這么覺得?” “直覺。” “我改過一次名,你知道我原名叫什么? 我原名叫罔市,何罔市。 念書的時候,新讀一個班,總有同學問我,問我這名字什么意思。 罔市是福建話,意思是本來是不想有的,但是有了,沒辦法了,就隨便養養的意思。 我爸是那邊的人,跑車拉長途的,認識了我媽,就在這地方定居了。 沒上戶口時候,也沒名字,上戶口的時候,他隨口喊的。” 至于為什么會改成何皎,何皎沒講,想必是另一段故事了。 遲念話少,問題也不多,何皎倒是本著她來一回挺麻煩的心態,把能說的又說了一遍。 還說了前夫屢屢sao擾她的事。 “我就算被他sao擾一輩子,我也認了,要是不離,我怕我早晚有一天真剁了他,他命才賤,我犯不著賠上自己的命給他送葬。 而且我還有孩子,我不能讓勝男看她爸怎么打她媽,要是我真進去了,勝男沒人養。” “你很勇敢。” 遲念說完,又有些歉意,她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些才是最好的。 “要么做個潑婦,要么做個被欺負的良善人,我媽好人沒好報,我不能走她的路。” “你從小就是現在這個脾氣么?” “不是,我以前像我媽,其實現在也像,逼急了兔子都會咬人,人渣都是蹬鼻子上臉的貨色,逆來順受只能讓他們變本加厲,別看我拿刀嚇唬人,我天天說要剁了我前夫,真有哪一天,我可能要腳軟,全是裝樣的,要不是有好心人幫忙,我連婚都離不下來。” “這已經很了不起了。” “算了,我認命,我這輩子是埋這兒了。” “……” 遲念走的時候,跟那個叫勝男的女孩子拍了合照,又給好幾個本子寫了簽名。 她期期艾艾地想讓遲念給她寫句話,遲念寫了:“艱難的生活永無止境,但因此,生長也無止境。” 十五六歲的姑娘,高挑漂亮,眼眸清澈,堅韌,臉上沒有一絲陰霾。 她母親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平凡人生里最大的了不起,是擺脫制造不幸的根源。 這姑娘可以不帶負擔,擺脫包袱地長大,她絕不會重復她母親和她外婆的所遭遇的境況。 回程路上,卓然問遲念,“你為什么不多問一些東西?” “我要問什么?你想我來不過是想讓我明白,你為什么要拍第二個版本。 因為第一個版本里的陳罔市是假的,處心積慮,戲耍所有人的陳罔市只是一個女人的臆想,一個弱者即使是反擊,也不會像故事那樣干凈漂亮,她終究無法擺脫生活的桎梏。 所以你要拍另一個陳罔市,她唯一的英勇是捅下了那一刀,只有短暫的瘋狂和解脫,她不管是殺人前還是殺人后,她的人生,由不得她做主,她總是在任人擺布。 人生悲劇不可能只是環境締造的,環境束縛她,更可怕的是,同時塑造著她的內在,影響她的每一次選擇,直到她破滅所有希望,心甘情愿地被吞噬。”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殘忍?” “你是在尋找人物塑造的邏輯自恰罷了,母螳螂那樣的陳罔市說服不了你,她如果有這樣的裂變,根本不會走到小說里的境地。” “聽你這么說,我好受一點了。” “那我現在說些讓你不好受的。” “什么?” “你問我為什么不多問,卓然,你真的了解過何皎么? 你真的知道她創造陳罔市是為了什么?” “我猜你的答案會讓我驚訝。” “這不只是為了讓她自己把心里的氣出出去,只是出口氣,撐不起《螳》,這是一個女兒用她在多年后的文字為她母親完成的一次復仇。 我托人查過何皎,她高中就輟學了,因為她爸有次打她媽的時候,下手太重,拽著她媽的頭往墻上撞,你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 卓然默然無語,答案不必說也猜得出,可太殘酷了,他不想說。 “最后案子輕判了,因為醫學鑒定說她爸有精神問題,情緒激動之下,會有過激性行為。” 更長久的沉默。 “所以會有陳罔市,女兒無法原諒父親,也無法原諒造成這個結果的所有人,《螳》就是一場無力的,只能交由虛構的復仇。 所以陳罔市有三個人格,主人格高高在上指揮著整個過程,譏笑與案件有關的每個人,利用所有人,嘲諷秩序和法律。” 遲念頓了頓,繼續道:“甚至,她連她母親也恨,恨她的軟弱,恨她不知道反抗,故事里的那個女人,是她想象出來的母親,那個女人被逼到極處,終于反抗了一回。” “然后我中意的劇本破滅了她的幻想對么?即使陳罔市最后捅出了那一刀,可她還是救不了她自己。” “何皎心里清楚,所以她不反對,她比我們倆都清楚。 所以我說她了不起,每個從泥沼里掙脫出來的女人,能重建自己人生的女人,即使難免拖泥帶水,也一樣非常了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 殺妻然后因為精神問題輕判的,不是編的,是現實里真的有。 第112章、宋衍 ... 北方四月份的天空,藍得肆無忌憚,陽光還不至于猛烈,而是是爽脆的,明朗的,風刮走了大朵云團,偶爾看見天空出現大團白色,那是鴿群翱翔而過所留下的痕跡。 宋衍摘下眼鏡,站在病房的窗邊遠眺晴空,讓眼睛稍作休息。 宋轂拒絕待在重癥監護室,他甚至不想待在醫院里,兩相妥協之下,他在這一間比起病房更像豪華公寓的“普通”病房里作著自己最后的掙扎。 在早晨短暫的清醒的后,又陷入沉沉的意識混沌之中。 遲念昨天飛去s市,看她新電影角色的特效模型。 沒遲念在身邊,宋衍常常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何況,也沒什么要對別人講的。 從很小的時候,他就習慣了克制傾訴欲,他上高中的時候曾覺得一個人越是在心里壓抑什么,日后這份被壓抑的東西就會成倍反彈。 可事實不是這樣的,習慣的力量也很強大,也或許他的傾訴欲在不長的偶像生涯中已經被徹底宣泄完了,盡管在鏡頭前講的話總是有很多偽飾,虛假的地方。 團隊在幕后編排好的種種應答,方方面面都被想到,當然,也不全然是個單純背稿提線木偶 王玫控制欲很強,可她也同時討厭笨蛋,給一個輪廓,一個可以發揮的框架,而后在這個框架內任由藝人發揮,能做到精彩的人,才會是被她喜歡,被她重視的。 還有電視劇里無窮無盡的臺詞,冗余又沉悶,偶爾才能發現值得玩味,值得思索的地方,可這就是電視劇,除非它像電影去拍攝,比如當下歐美劇的趨勢,不然總是要有多余的東西需要你來演出,篇幅過長就會帶來這樣那樣的弊端。 不過這比比采訪和綜藝有趣些,臺本真是讓人索然無味,他討厭因此而來“討喜”,因此而來的所謂“情商高”。 粉絲們很少能明悟一個道理,那就是他們的偶像其實很少有人能擁有跟他們被精心包裝的外在相匹配的內在價值。 想是如此想,但離開娛樂圈這段時間,宋衍不是沒有懷念過曾經的生活,頗為可笑的是,他之前在娛樂圈的工作其實可算是純粹,一種只要努力去做就可以獲得不錯回報的等值收獲感,如今為商業事物忙碌,則不存在這樣的感覺。 因為內在同樣乏味的情況下,好歹娛樂圈的浮華更賞心悅目些。 手上是永遠處理不完的文件,每天都在結識新的人,梳理由父輩積累下來的商業關系,剛接手這些東西的時候,犯了許多錯誤,吃了不少暗虧,幾個月下來,一一理順,知道面對種種情況要怎么應付,難免會感到疲憊,但是把事情打理妥當的時候會得到相當正面的情感回饋,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快感,男人們會鐘情于事業,不是沒有原因的。 私人醫院的綠化做的很好,在二樓房間窗邊投下目光,季春時節,快要入夏了,生葉早的樹木青碧如玉,干凈又蒼翠。 陽光透明如琉璃,脆生生的,投在青枝上,葉面反射的光線有些晃眼,讓宋衍有些恍惚,這種偶爾放空的瞬間的,總是容易想起往事。 遲念說第一次對他這個人有立體印象,是一次被天氣搞砸的集體戶外野餐。 “我后來跟你在網上聊天,隔著網絡,卻總覺得自己能嗅初夏雨天的味道,記得那天你穿黑色t恤,淋著雨水搭帳篷,進來休息的時候,抹了把臉上的水,當時突然意識到你長得很好。 直到現在也擺脫不了這種感覺,想起你的時候,就覺得水汽彌漫,下雨了,夏天的涼風,總是愉快的。” 宋衍沒告訴遲念,他記得那次泡湯的野餐,而且印象深刻。 顧景同剛把遲念介紹他們這些朋友時,就有個外號,大家喊她“胖念”。 同玩的女孩子喊來,難免有幾分惡意,有幾個女生能不介意自己被說胖呢? 可男孩子感來倒沒太多心思,外號這種東西叫的多了,往往會流失掉起初的含義,單純的成為一個代號。 遲念那時候其實也算得上是個漂亮姑娘,也許遲念自己不覺得,即使是如今,宋衍都能察覺到遲念對她自己的樣貌并不持有準確的個人評判。 青春期的男孩子心里的白月光大多不是遲念那時候的樣子,可跟那時候的遲念打交道總是舒服又妥帖的,她離得近,看得清,又不至于叫人嫉妒,畢業后很多人提起她跟顧景同的分手,都要惋惜。 “怎么就鬧到這個地步。” “沒想到遲念能這么絕,說斷就斷了,頭都不帶回的。” 可真看清了么? 宋衍是冷眼旁觀的那個人,所以他能看的更為清楚一些。 遲念不僅對她的樣貌認知不清,對她的天賦也認知不清。 在宋衍看來,遲念就是個天生的演員,她能無聲無息地融入環境,扮演好自己為自己選定角色。 她就是在“扮演”著顧景同女朋友這樣的角色,可能當時的遲念自己也不曾發覺。 他意識到這樣的情況,是察覺到遲念不會撒嬌。 對,她其實根本不會撒嬌,不具備很多姑娘那種與生俱來的天賦,所以也沒法渾然天成。 她當然會跟顧景同撒嬌,可畢竟不是生而習得的技能,而是后天的模仿,雖然以她那時候的年紀來說,遲念可以說是模仿的相當好。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她是個蜜里泡大的姑娘,想要更多地寵愛她,她撒起嬌來,像毛茸茸的小動物用尾巴在你心尖兒上輕掃,又酥又癢,還帶點麻,輕微的過電,有股暖意在。 可那不是真的,只是在某些時刻,她覺得有必要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