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買了一兩部好書。不，這所謂好書，只是自己覺得喜歡罷了，并不是什么難得的珍本，反正這都是幾塊錢一部的書，因為價廉所以覺得物美也未可知。這書一部是金圣嘆的《唱經(jīng)堂才子書匯稿》，一部是屈翁山的《廣東新語》。著者是明朝的遺民，書卻都是清朝板，差幸是康熙年的刻本，還覺得可喜。我平常有一種怪脾氣，頂討厭那書里的避諱字，特別是清朝的。譬如桓字沒有末筆，便當(dāng)作“帖體”看待，玄弘二字雖然宋朝也有，卻有點看不順眼了，至于沒臂膊的胤字與沒有兩只腳的顒字則簡直不成樣子，見了令人生氣。順治時刻的書沒有這些樣子，所以頂干凈，康熙刻本里只有兩個字，燁字又很少見，也還將就得去，至于書刻得精不精尚在其次。

    我很喜歡講風(fēng)物的書。小時候在叢書里見到《南方草木狀》，《嶺表錄異》，《北戶錄》等小冊子，覺得很有興味，唐以后書似乎沒有什么了，《爾雅》統(tǒng)系的自然在外。明朝的有謝在杭的《五雜組》十六卷，雖然并不是講一地方的，物部四卷里卻有不少的好材料，而且文章也寫得簡潔有致。志地方風(fēng)物的我在先有周櫟園的《閩小記》四卷，今又加上這《廣東新語》二十八卷，同樣是我所愛讀的。這本來與古地志如朱長文的《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高似孫的《剡錄》等該是同類，不過更是隨筆的了，文藝趣味因此增高，在乙部的地位也就變動，雖然還自有其價值?！段咫s組》卷一有一則記閩中雪云：

    “閩中無雪，然間十余年亦一有之，則稚子里兒奔走狂喜，以為未始見也。余憶萬歷戊子二月初旬天氣陡寒，家中集諸弟妹構(gòu)火炙蠣房啖之，俄而雪花零落如絮，逾數(shù)刻地下深幾六七寸，童兒爭聚為鳥獸，置盆中戲樂，故老云數(shù)十年未之見也。至嶺南則絕無矣。柳子厚答韋中立書云，二年冬大雪，逾嶺被越中數(shù)州，數(shù)州之犬皆倉皇噬吠，狂走累日。此言當(dāng)不誣也。”《廣東新語》卷一天語中說冰云：

    “粵無冰，其民罕知有南風(fēng)合冰東風(fēng)解凍之說。歲有微霜則百物蕃盛，諺曰，勤下糞不如早犁田，言打霜也。冰生于霜，粵無冰，以無霜也，故語曰嶺南無地著秋霜，又曰天蠻不落雪。即或有微冰，輒以為雪，或有微雪以為冰，人至白首有冰雪不能辨者。……或極寒亦有微霰，然未至地已復(fù)為雨矣。少陵云，南雪不到地，是矣?！倍木?，而《新語》娓娓百十言說粵之無冰無霜雪乃尤妙?；蜓杂凶侗睔W冰地志》者，其第二十章曰“關(guān)于蛇類”，文只一句云，“冰地?zé)o蛇?！鼻f諧不同，大意有相似者。卷二地語中記陳村茭塘洸口四市茶園諸文并佳，今節(jié)錄其四市一文之上半云：

    “東粵有四市。一曰藥市，在羅浮沖虛觀左，亦曰洞天藥市。有搗藥禽，其聲玎珰如鐵杵臼相擊，一名紅翠，山中人視其飛集之所知有靈藥，羅浮故多靈藥，而以紅翠為導(dǎo)，故亦稱藥師。一曰香市，在東莞之寥步，凡莞香生熟諸品皆聚焉。一曰花市，在廣州七門，所賣止素馨，無別花，亦猶洛陽但稱牡丹曰花也。一曰珠市，在廉州城西賣魚橋畔，盛平時蚌殼堆積，有如玉阜。土人多以珠rou餉客，雜姜齏，食之味甚甘美，其細(xì)珠若粱粟者亦多實于腹中矣。語曰，生長海隅，食珠衣珠?！庇志砣秸Z中記羅浮山有云：

    “山遠(yuǎn)視之，一云也。大約陰則云在上，晴則云在下，半陰半晴則云在中以為常，頂曰飛云，言常在云中不可見也。又羅山在西多陰，故云常在其上，浮山在東多陽，故云常在其下。日之出浮山先見，而羅山次之，以云在其下故也。

    石洞多石，一山之石若皆以此為歸，大小積疊無根柢。有曰掛冠石者，一砥一峙，峙者高數(shù)尋，砥者可坐人百許，尤杰出。自石罅行百余武，夾壁一懸泉，僅三十尺，影蔽楓林而下，猿猴飲者出沒水花中，見人弗畏。此洞之最幽處也。”《新語》的文章不像《景物略》或《夢憶》那樣波峭，但清疏之中自有幽致。全書中佳文甚多，不勝謄錄，其特別有意思者則卷十二詩語中有粵歌一則，凡二千三百余言，紀(jì)錄民間歌謠，今抄取數(shù)節(jié)：

    “粵俗好歌，凡有吉慶必唱歌以為歡樂，以不露題中一字，語多雙關(guān)而中有掛折者為善。掛折者，掛一人名于中，字相連而意不相連者也。其歌也，辭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葉，以俚言土音襯貼之，唱一句或延半刻，曼聲長節(jié)，自回自復(fù)，不肯一往而盡，辭必極其艷，情必極其至，使人喜悅悲酸而不能已已，此其為善之大端也。……其歌之長調(diào)者如唐人《連昌宮詞》《琵琶行》等，至數(shù)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每空中弦以起止，蓋太簇調(diào)也，名曰摸魚歌?；驄D女歲時聚會，則使瞽師唱之，如元人彈詞曰某記某記者，皆小說也，其事或有或無，大抵孝義貞烈之事為多，竟日始畢一記，可勸可戒，令人感泣沾襟。其短調(diào)蹋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物連類，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如曰，中間日出四邊雨，記得有情人在心。曰，一樹石榴全著雨，誰憐粒粒淚珠紅。曰，燈心點著兩頭火，為娘cao盡幾多心。曰，妹相思，不作風(fēng)流到幾時，只見風(fēng)吹花落地，那見風(fēng)吹花上枝。蜘蛛曲曰，天旱蜘蛛結(jié)夜網(wǎng)，想晴只在暗中絲。又曰，蜘蛛結(jié)網(wǎng)三江口，水推不斷是真絲。又曰，妹相思，蜘蛛結(jié)網(wǎng)恨無絲，花不年年在樹上，娘不年年作女兒。竹葉歌曰，竹葉落，竹葉飛，無望翻頭再上枝，擔(dān)傘出門人叫嫂，無望翻頭做女時。素馨曲曰，素馨棚下梳橫髻，只為貪花不上頭，十月大禾未入米，問娘花浪幾時收。……有曰，一更雞啼雞拍翼，二更雞啼雞拍胸，三更雞啼郎去廣，雞冠沾得淚花紅。有曰，歲晚天寒郎不回，廚中煙冷雪成堆，竹篙燒火長長炭，炭到天明半作灰。有曰，柚子批皮瓤有心，小時則劇到如今，頭發(fā)條條梳到尾，鴛鴦怎得不相尋。有曰，大頭竹筍作三椏，敢好后生無置家，敢好早禾無入米，敢好攀枝無晾花。敢好者言如此好也?！崩钣甏遢嫛赌显焦P記》十六卷，多抄《新語》原文，此篇亦在內(nèi)，題曰粵俗好歌，但均不注出處，是一大毛病?！堕}小記》文章亦佳，櫟園思想?yún)s頗舊，不大能夠了解那時的新文藝傾向，故書中關(guān)于閩歌沒有類似的紀(jì)載，或者因為他不是本地人，所以不懂得，也說不定。清末郭柏蒼著《竹間十日話》六卷，卷五中有一則云：

    “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撐船來接郎。此福州兒輩曲也，明韓晉之先生載入文集中，謂此古三言詩也，閩無風(fēng)，此卻可當(dāng)閩風(fēng)。村農(nóng)插秧歌云，等郎等到月上時，月今上了郎未來。（葉音黎。《詩》，羊牛下來?！锻跄赴自浦{》，尚復(fù)能來。）莫是奴屋山低月出早，莫是郎屋山高月出遲？不是出早與出遲，大半是郎沒意來。記得當(dāng)初未娶嫂，三十無月暗也來。詞雖鄙褻，往復(fù)再三，亦文人才士托興彤管也?！蹦S整十卷的編刊《山歌》只好算是例外，像這樣能夠賞識一點歌謠之美者在后世實在也是不可多得了。

    屈翁山在明遺民中似乎是很特別的一個，其才情似錢吳，其行徑似顧黃，或者還要崛強(qiáng)點，所以身后著作終于成了禁書，詩文集至今我還未曾買得?！稄V東新語》本來也在禁中，清末在廣東有了重刊本，通行較多。就是在這記風(fēng)物的書中著者也時時露出感憤之氣，最顯著的是卷二地語中遷海這一篇，其上半云：

    “粵東瀕海，其民多居水鄉(xiāng)，十里許輒有萬家之村，千家之砦，自唐宋以來，田廬丘墓子孫世守之勿替，魚鹽蜃蛤之利藉為生命。歲壬寅二月忽有遷民之令，滿洲科爾坤介山二大人者親行邊徼，令濱海民悉徙內(nèi)地五十里，以絕接濟(jì)臺灣之患。于是麾兵折界，期三日盡夷其地，空其人，民棄資攜累，倉卒奔逃，野處露棲，死亡載道者以數(shù)十萬計。明年癸卯華大人來巡邊界，再遷其民。其八月，伊呂二大人復(fù)來巡界。明年甲辰三月，特大人又來巡界。遑遑然以海防為事，民未盡空為慮，皆以臺灣未平故也。先是人民被遷者以為不久即歸，尚不忍舍離骨rou，至是飄零日久，養(yǎng)生無計，于是父子夫妻相棄，痛哭分?jǐn)y，斗粟一兒，百錢一女，豪民大賈致有不損錙銖不煩粒米而得人全室以歸者。其丁壯者去為兵，老弱者展轉(zhuǎn)溝壑，或合家飲毒，或盡帑投河，有司視如螻蟻，無安插之恩，親戚視如泥沙，無周全之誼。于是八郡之民死者又以數(shù)十萬計。民既盡遷，于是毀屋廬以作長城，掘墳塋而為深塹，五里一墩，十里一臺，東起大虎門，西迄防城，地方三千余里，以為大界，民有闌出咫尺者執(zhí)而誅戮之，而民之以誤出墻外死者又不知幾何萬矣。自有粵東以來，生靈之禍莫慘于此?！边@一篇可以說是文情俱至了，然而因此難免于違礙，此正是常例也。書中禽獸草木諸語中尚多有妙文，今不再錄，各文大抵轉(zhuǎn)抄在《南越筆記》中，容易得見，若遷海者蓋不可見者也。廿四年九月十一日，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