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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的回憶

    舒白香著《游山日記》卷二,嘉慶九年六月辛巳(二十四日)項下有一節云:

    “予三五歲時最愚。夜中見星斗闌干,去人不遠,輒欲以竹竿擊落一星代燈燭。于是乘屋而疊幾,手長竿,撞星不得,則反仆于屋,折二齒焉。幸猶未齔,不致終廢嘯歌也。又嘗隨先太恭人出城飲某淑人園亭,始得見郊外平遠處天與地合,不覺大喜而嘩,誡御者鞭馬疾馳至天盡頭處,試捫之當異常石,然后旋車飯某氏未遲。太恭人怒且笑曰,癡兒,攜汝未周歲自江西來,行萬里矣,猶不知天盡何處,乃欲捫天赴席耶。予今者僅居此峰,去人間不及萬丈,顧已沾沾焉自炫其高,其愚亦正與孩時等耳。隨筆自廣,以博一笑。”這一段小文寫得很有意思,而且也難得,因為中國看不起小孩,所以文學中寫兒童生活的向來不大有。宋趙與時著《賓退錄》卷六記路德延處朱友謙幕,作《孩兒詩》五十韻,有數聯云:

    尋蛛窮屋瓦,采雀遍樓椽。

    匿窗肩乍曲,遮路臂相連。

    競指云生岫,齊呼月上天。

    忽升鄰舍樹,偷上后池船。

    描寫小孩嬉游情形頗妙,趙君亦稱之曰,書畢回思少小嬉戲之時恍如昨日,但仍要說路作此詩“以譏友謙”,至于原詩本不見諷刺之跡,不過末聯云:明時方在德,戒爾減狂顛,亦總未免落套。白香記其孩時事,卻又要說到現今之愚,其未能脫窠臼正相同也。

    近來得見“扁舟子自記履歷”一本,系吾鄉范嘯風先生自著年譜手稿,記道光十年庚寅至光緒二十年甲午凡六十五年間事。嘯風名寅,同治癸酉科副榜,著《越諺》五卷行于世,其行事多奇特,我在重印《越諺》跋中略有說及。年譜所記事不必盡奇而文殊妙,多用方言俗字,惜后半太略,但其特別可取者亦在所敘兒時瑣事,大抵在別家年譜中所很難找到也。道光年紀事中云:

    十二年壬辰,三歲。春,出天花而麻。

    祖父母父母嘗謂予曰,爾出天花,患驚數晝夜,祖父請有名痘醫孫旸谷先生留家不肯放歸。刺雞冠,割羊尾,搓桑蠶,皆祖父母親手安排,迨毒食吃足而痘見點。迨灌漿,癢而要搔,母親日夕不眠而管視予手,卒至于麻,亦天數也。

    十三年癸巳,四歲。發野性,啼號匍匐遍宅第。

    是春之暮,天氣翻潮,地潤。領予之工婦張姓者故逆吾意,吾啼,而張婦益逆之,遂賴地匍匐于堂中,西入式二嬸廊下門,由庶曾祖母房歷其灶間側樓下而入叔祖母房中之臥榻下。父母祖父母皆驚霍失措,唯祖父疑予患痧腹痛,而紿予出床下,以通關散入鼻噴嚏,啼乃止。手足衣面皆涂黑如炭,又皆笑之。

    二十年庚子,十一歲。庭訓。戲學著書。

    是歲之夏全家多病悔,唯余無恙。先君子初患類瘧,既而成三陰瘧,自夏徂秋,至冬未愈,遂荒讀。余搜藥紙作小本,與諸弟及堂弟仰泉沈氏表弟伯卿輩嬉戲濡筆,涂于藥紙小本上曰,某年月日,父病,化三陰瘧。某月日,兄病傷寒,十四日身涼,發頂結如餅,剃匠百有用攪刀割通而梳之,又蛻發,其辮如鉆。

    年譜中又常記所見異物,有一則系在兒時:

    十四年甲子,五歲。入塾讀書。見雷神。

    是年學村童罵人,大姊恐之曰,雷將擊爾,可罵人乎。奇齡弟亦同罵人。一日雷電交作,大姊扯余及弟同跪于堂階上朝南,而霹靂至,大姊逃入廊下,奇齡弟亦驚啼而逃入。予跪而獨見雷電之神果隨霹靂由西廳棟而來,先一神瘦長,銳頭毛臉,細腳,兩翼聯腋間,隨聲跳躍,余南面而跪,彼北面而來,至中廳檐間即轉身向東南棟逃出而去。又一聲霹靂,如前神而稍肥矮者跳躍來往均如之。予大呼姊來同視,而姊掩耳不聞。迨父母出來,起予跪而告之,父母皆謂我荒誕云。

    此外記所見尚有兩次,一為道光三十年庚戌二十一歲時,云七月見兩頭蛇于灶,一為咸豐二年壬子二十三歲在安徽潁州府署,云十二月夜見反案鬼于書齋花塢。據說蛇類中原有首尾相似者,兩頭蛇之謎不難解,唯反案鬼不知是何狀,查《越諺》卷中鬼怪類雖有大頭鬼獨腳魈等十幾種,卻不見有反案鬼,我自己回想小時候所聞見的各式鬼怪也想不起這一種來,覺得很是可惜。難道這是潁州地方所特有的么?仔細的想又似乎未必然。

    我最初還是在日本書中見到描畫兒童生活的詩文。我喜歡俳諧寺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曾經抄譯過幾節。維新以后有坂本文泉子的《如夢》一卷,用了子規派的寫生文紀述兒時情景,共九章,明治四十二年(一九〇九)印成單行本,現在卻早絕板了。二十多年前在三田小店買來的紅布面小本至今常放在案頭,讀了總覺得喜歡,可是還不敢動筆譯述。同一年出版的有森鷗外的小說vita sexualis 可譯稱“性的生活”,初出即被禁止發賣,但是近年已解禁,各選集及全集里都已收入了。我在當時托了原雜志發行所的一位伙計設法找到一冊,花了一塊半錢,超過了原價六倍。我譯了一部分登在《北新》半月刊上,后來看看舉世談風化名教要緊了,這工作就停止,其中記六歲至十歲時的幾節事情,想要選抄一段在這里,也躊躇再四而罷。為什么呢?這一時說不清楚,我們也可以說,此只是兒童生活之一側面,可暫緩議吧。不過,春之覺醒問題侵入文藝及教育實在是極當然的,就只是我們還沒有理解和接受這個的雅量而已。

    外國文學里寫兒童生活的很多,掛一漏萬,且不說吧。當代文人的作品不曾調查,亦未能詳。上邊只是看到想到,隨便談談罷了。我只愿意聽人家講點小時候的故事,自然是愈講得好愈好,至于我自己則兒時并無什么可回憶也。

    補記

    今日閱范君遺稿,在《墨妙亭詩稿》第一卷紀事類中見有七言古詩一首,題曰“兩頭蛇,并記”。記文云:

    “道光卅年庚戌,六月廿有一日午時,家人攤飯,爨婦浣衣,予獨以事詣廚。聞灶上瑟縮聲,視之,一小蛇,長約五寸,有彳亍跋疐狀,諦視之乃兩頭蛇也。久而一頭入石縫,一頭留外視我,遂欲斬,恐螫尋器,被爨婦詰知之,家人咸起視。予曰,避之,莫汝毒也,我將殺以埋。慈親向敬神仁物,謂曰,爾獨見,吾疑焉,問神而信則從,否則止。卜之而非。予急欲斬之,此蛇復從石縫出,忽變大蛇,長丈許,向西北去,真怪事也。詩以紀之。”詩不大佳,今未錄,唯首句“兩頭蛇,蛇兩頭”下有注云:

    “《續博物志》卷九載,兩頭蛇馬鱉食牛血所化。《爾雅·釋地》五方,中有軹首蛇焉。注,歧頭蛇也,或曰,今江東呼兩頭蛇為越王約發,亦名弩弦。疏,此即兩頭蛇也。然則歧頭兩頭皆并頭之謂,此則尾亦為頭。”此一節可以補年譜之闕,只可惜關于反案鬼還是找不到材料,詩稿中也有幾首是在潁州時所作,卻并沒有說到該鬼的事。年譜說見兩頭蛇在七月,詩稿則云六月二十一日,想應當以詩稿為可信也。廿四年十月十六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