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禁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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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書目的刻板大約始于《咫進齋叢書》,其后有《國粹學報》的排印本,最近有杭州影印本與上海改編索引式本。這代表三個時期,各有作用,一是講掌故,學術(shù)的,二是排滿,政治的,三是查考,乃商業(yè)的了。在現(xiàn)今第三時期中,我們想買幾本舊書看的人于是大吃其虧,有好些明末清初的著作都因為是禁書的緣故價格飛漲,往往一冊書平均要賣十元以上,無論心里怎么想要也終于沒有法子可以“獲得”。果真是好書善本倒也罷了,事實卻并不這樣,只要是榜上有名的,在舊書目的頂上便標明禁書字樣,價錢便特別地貴,如尹會一王錫侯的著述實在都是無聊的東西,不值得去看,何況更花了大錢。話雖如此,好奇心到底都有的,說到禁書誰都想看一看,雖然那藍胡子的故事可為鑒戒,但也可以知道禁的效力一半還是等于勸。假如不很貴,王錫侯的《字貫》我倒也想買一部,否則想借看一下如是太貴而別人有這部書。至于看了不免多少要失望,則除好書善本外的禁書大抵都不免,我也是豫先承認的。近時上海禁書事件發(fā)生,大家談起來都知道,可是《閑話皇帝》一文誰也沒有見過,以前不注意,以后禁絕了。聽說從前有《閑話揚州》一文激怒了揚州人,鬧了一個小問題,那篇閑話我也還不曾見到,這篇閑話因為事情更大了,所以設法去借了一個抄本來,從頭至尾用心讀了一遍,覺得文章還寫得漂亮,此外還是大失望。這是我最近讀禁書的一個經(jīng)驗。 不過天下事都有例外。我近日看到明末的一冊文集,十足有可禁的程度,然而不是禁書。這書叫作“拜環(huán)堂文集”,會稽陶崇道著,即陶石簣石梁的侄子,我所有的只是殘本,第五六兩卷,內(nèi)容都是尺牘。從前我翻閱姚刻禁書目,仿佛覺得晚明文章除七子外皆在禁中,何況這陶路甫的文中有許多奴虜字樣,其宜全毀明矣,然而重復檢查索引式的《禁書總錄》,卻終未發(fā)見他的名字,這真真是大運氣吧。雖然他的文集至今也一樣地湮沒,但在發(fā)現(xiàn)的時候頭上可以不至于加上標識,定價也不至過高,我們或者還有得到的機會,那么這又可以算是我們讀者的運氣了。 文集卷四復楊修翎總督云: “古人以犬羊比夷虜,良有深意。觸我嚙我則屠之,弭耳乞憐則撫而馴之。”又與張雨蒼都掌科云: “此間從虜中逃歸者言,虜張甚,日則分掠,暮則飽歸,為大頭目者二,胡妓滿帳中,醉后鼓吹為樂。此雖賊奴常態(tài),然非大創(chuàng)勢不即去,奈何。”看這兩節(jié)就該禁了。此外這類文字尚多,直敘當時的情形,很足供今日的參考。最妙的如答毛帥(案即毛文龍)云: “當奴之初起也,彼密我疏,彼狡我拙,彼合我離,彼捷我鈍,種種皆非敵手,及開鐵一陷,不言守而言戰(zhàn),不言戰(zhàn)而且言剿。正如衰敗大戶,仍先世余休,久駕人上,鄰居小民見室中虛實,故來挑搆,一不勝而怒目張牙,詫為怪事,必欲盡力懲治之,一舉不勝,墻垣戶牖盡為摧毀,然后緊閉門扇,面面相覷,各各相譏。此時從頹垣破壁中一人躍起,招搖僮仆,將還擊鄰居,于是群然色喜,望影納拜,稱為大勇,豈知終是一人之力。”形容盡致,真可絕倒,不過我們再讀一遍之后,覺得有點不好單笑明朝人了,仿佛這里還有別的意義,是中國在某一時期的象征,而現(xiàn)今似乎又頗相像了。集中也有別的文章,如復朱金岳尚書云: “凡人作文字,無首無尾,始不知何以開,后不知何以闔,此村郎文字也。有首有尾,未曾下筆,便可告人或用某事作開,或用某事作闔,如觀舊戲,鑼鼓未響,關(guān)目先知,此學究文字也。蘇文忠曰,吾文如萬斛源泉,不擇地而布,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夫所謂萬斛者,文忠得而主之者也,不得不行不得不止者,文忠不得而主之者也。識此可以談文,可以談兵矣。”作者原意在談兵,因為朱金岳本來就是兵家,但是這當作談文看,也說得很有意思。謝章鋌《賭棋山莊筆記》云: “竊謂文之未成體者冗剽蕪雜,其氣不清,桐城誠為對癥之藥,然桐城言近而境狹,其美亦殆盡矣,而迤邐陵遲,其勢將合于時文。”這所說的正是村郎文字與學究文字,那與兵法合的乃是文學之文耳。陶路甫畢竟是石簣石梁的猶子,是懂得文章的,若其談兵如何,則我是外行,亦不能知其如何也。(八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