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韓約大喜,說:“來世愿為牛馬。” 仇士良說:“我直接取你項上人頭!” 事變爆發時,鄭注曾帶數百親兵前往支援,途中得知李訓已敗,就只好返回鳳翔。仇士良密令在鳳翔監軍的宦官,叫其撲殺鄭注。這個世界有多么奇怪。縱觀唐朝乃至整個中國古代史,如果宦官想策動政變,成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很少有失手的。不談智商的事,那未必靠得住。關鍵大約在于:他們雖然失去了陽物,但卻有著極其強大的神經,做起事來是那樣從容不迫。 在鳳翔,對付鄭注的宦官是個叫張仲清的無名小輩。 雖然此人一時間不知怎么撲殺鄭注,多少有些迷惘,但卻沒露出任何破綻。最后,在部將幫助下,設計宴邀鄭注議事。 此時的鄭注已是進退維谷。他當然知道,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死于非命。但是,他沒法跑。是啊,作為鳳翔節度使,一個朝廷大員,他就算有潛逃之意,能跑到哪呢?人生中最難受的不是絕望,是無望。絕望還有置之死地而后生這么一說。無望呢?是完全沒希望了。 對鄭注來說,就是等死了。 鄭注帶著鳳翔節度副使錢可復去赴宴。 真正是宴無好宴。鄭注眼神特別差,高度近視。宴席上,當對方抽刀時,他還沒看清那人在干什么,就當場被斬了。錢可復亦遇害。鄭注死前不知道的是:多年前,段成式的一位朋友,就已經預測到了這一幕的發生。 這位朋友叫石旻,精通藏鉤(一種猜物游戲),又善于預言,敬宗寶歷年間,他隨吏部尚書錢徽及其弟錢可復至湖州,錢氏兄弟想吃兔餅。時為夏季,屬下好不容易捉到幾只兔子。石旻見后笑道:“可將兔皮留下,我記一事。”遂釘皮在地上,用紅筆寫下道符,自言自語:“恨較遲!恨較遲!”錢可復問其意,石旻答:“我只是想記載一下兔年將要發生的事而已。” 錢可復與鄭注死難這一年,正是兔年。 事變后,仇士良、魚弘志除給自己加官晉爵外,還取得了參與延英殿議政的資格。在以往,能在這個地方與皇帝議政的只有宰相、重臣。而且,仇士良嚴密控制了文宗的自由,動不動就舉“甘露之變”數落文宗。面對數落,文宗所做的只有低下頭老實地聽著。從此,專權的宦官“上迫天子,下凌宰相,視朝士如草芥”。 “甘露之變”后,人人自危。事變結束后很長一段時間,大臣及文士都不敢提及此事,但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通過采訪,從側面寫到了這段痛史:“永寧王相王涯三怪:淅米匠人蘇潤,本是王家炊人,至荊州方知,因問王家咎徵,言宅南有一井,每夜常沸涌有聲,晝窺之,或見銅廝羅,或見銀熨斗者,水腐不可飲。又,王相內齋有禪床,柘材絲繩,工極精巧,無故解散,各聚一處,王甚惡之,命焚于灶下。又,長子孟博,晨興,見堂地上有凝血數滴,蹤至大門方絕,孟博遽令鏟去,王相初不知也,未數月及難。” 事變中遇難的宰相之一王涯,本沒有參與剪除宦官的謀劃,最后在酷刑下違心招供。王跟韓愈是同期進士,算朝中的老人了。“甘露之變”爆發這一年,他已七十歲,是退休的年齡了。此前,有人曾勸其隱退,但王戀戀風塵,舍不下利祿,最終在退休前一刻死于非命。王涯死后沒多久,身在荊州的段成式采訪到從長安逃到該地的王家廚師蘇潤,得知事變爆發前王家出現三件怪事:一是王家宅南有井,每到夜里便有沸騰之聲,白天蘇潤曾窺視,有時見銅廝羅(洗手用的器具),有時見銀熨斗,打其水,水質有腐味而不可飲;二是王涯家中有一禪床,以柘木和絲繩制造,但后來無故地解散;三、其長子王孟博在一天早晨見廳堂地上有凝結的血跡一串,到大門口才消失,叫家人鏟去。怪象發生幾個月后,王涯被殺。當然,這只是傳說。但這種傳說,為“甘露之變”蒙上一層永遠無法去除的感傷。 唐朝是中國歷史上宦官專權最嚴重的三個朝代之一,如果說東漢和明朝的宦官還不敢把皇帝怎么樣,頂多是干預朝政、對抗大臣,那么在唐朝中期以后宦官的囂張則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們殺皇帝如兒戲。唐朝有兩個皇帝于正史中被明確記載死于宦官之手:唐憲宗和唐敬宗。另有三個皇帝的死亡真相則被唐人隱秘地記載于筆記中:唐玄宗(死于宦官李輔國之手,《杜陽雜編》有隱晦記載)、唐順宗(死于宦官俱文珍之手,《續玄怪錄》“辛公平上仙”即寫其秘事)、唐宣宗(死于宦官王宗實之手,唐末史書《東觀奏記》有隱晦記載)。 仇士良雖沒親手殺過皇帝,但在其掌權的八年里,幽禁了一個皇帝,誅殺了四名宰相,刺傷了一名宰相,處決了二名親王,斬了一名皇妃,矯詔擅立了一個皇帝,最后決定退休了。 那是唐武宗會昌四年(公元844年)。雖然他一手把唐武宗扶上皇位,但這武宗皇帝天性英武,重用鐵腕宰相李德裕,君臣一唱一和,仇士良控制不住。離開皇宮前,一幫宦官來送行,詢問如何方可保持權勢,仇說了這樣一番話:“天子不可令閑暇,暇必觀書,見儒臣近則又納諫,智慮深遠,減好玩,省游幸,吾屬恩且薄而權輕矣。為諸君計,莫若殖財貨,盛鷹馬,日以毬獵聲色蠱其心,極侈靡,使悅不知息,則必斥經術,暗外事,萬機在我,恩澤權力欲焉往哉!” 歸根結底一句話:不能叫皇帝閑著,當令其沉浸于聲色娛樂,只有這樣才可以控制在手里。 但退休后沒多久,仇士良就暴死了。又過了不久,朝廷宣布在其府邸發現上千件兵器,武宗立即下旨,削去仇一切官爵。在這里需要說的是,雖然史上記載仇是正常死亡,但從這一系列事情看,他極有可能是被武宗派刺客刺死的,仇出宮后的結局跟肅宗時代的巨宦李輔國太像了,而李就死于代宗所派刺客之手。如果是這樣,倒也得其所! 關于“甘露之變”,人們在讀史時,每至此事無不扼腕。本來計劃挺好的,怎么就一下子被仇士良逆襲了?假如當時韓約不露出破綻,又會是什么樣的結局?如果依了鄭注的計劃,在給王守澄送葬之際于長安城外誅殺宦官,是不是勝算更大?但歷史不相信假設,它的結果只有一個:甘露大冒險徹底地失敗了! 但值得一提的是,事變結束后,很多大臣都拍手稱快。因為在他們看來,李訓、鄭注原本就是小人,發跡最初依靠的就是宦官,最后誅宦官僅僅是投機而已,所以并不值得同情。也就是說,“道德正確”壓死了二人。 但事情真有這樣簡單嗎? 鄭注、李訓確實都不是傳統標準里的道德完備之人。鄭注最初是干嗎的呢?走江湖的郎中。雖然出身低賤,被很多大臣看不起,且相貌難看,眼睛還有疾病(“尤不能遠視”),但醫術卻非常高明。此外,性情“詭譎狡險”。他本姓魚,后私自改成唐朝最顯貴的四大姓之一的鄭姓(崔、盧、李、鄭)。一個偶然的機會,鄭注結識了在平淮西藩鎮吳元濟之亂中雪夜襲蔡州的著名人物李愬。李轉任徐州節度使時,把鄭注引薦給了當時在徐州監軍的宦官王守澄,稱鄭注是天下奇才,搞得王很感興趣。當王回宮廷任職時,順手也把鄭注帶到了長安。 鄭注出身江湖游醫,朝中大臣都不愛搭理他。但王守澄非常看重鄭注,經常與之通宵達旦地暢談時事。鄭注雖高度近視,但能言善辯。舉個例子:當時,王守澄是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左軍中尉叫韋元素,此人討厭鄭注,想謊稱有疾,叫鄭為他看病,趁機將其捕殺。鄭注還真來了,當發現不利于自己時,便口若懸河地跟韋元素聊起來,直到韋不知不覺地拉住鄭的手,最后不但沒殺鄭注,還“以金帛厚遺注而遣之”。但鄭注脫險后,即鼓動王守澄貶韋元素出宮做監軍,又建議王在路上將韋殺掉。 鄭注真正得勢源于文宗突患風疾,一度不能說話。王守澄推薦了鄭注,后者還真就把病看好了,文宗從此也開始寵信其人,任命他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又升工部尚書,充翰林侍講學士,自由地出入宮廷。 就在鄭注得勢時,又出現一個李訓。李訓跟鄭注比起來還是有背景的,來自著名的隴西李氏,自己也是進士出身。善解《易經》的他,一個偶然的機會,為自己的親戚去行賄鄭注,后者遂將其推薦給王守澄。跟鄭注比,李訓高大魁梧,風神軒昂,善于演講,特別能感染人的情緒。王守澄也比較喜歡李訓,就把他推薦給文宗。一來二去,李訓也當上了皇帝身邊的翰林侍講學士。 很多人說,鄭注狡險,善揣人意,反復無常,睚眥必報,那李訓也不怎么樣,誰得罪了他們,必將其清除出朝廷而后快。當時,“牛李黨爭”已經愈演愈烈,文宗曾發出“去河北藩鎮易,去朝廷朋黨難”的感嘆。這兩派互相打擊。鄭注和李訓呢,則全面開火,是既打擊牛黨,也打擊李黨,把包括李德裕、李宗閔在內的很多大臣都貶出長安,所以得罪了不少人。 其實,去除朋黨和鏟除宦官一樣,是文宗政治理想的一部分。這也是他重用鄭、李的原因。所以,打擊牛李二黨這件事,不能單純地認為是鄭、李人品不好,或僅僅是出于個人的好惡。很多人在回望那段歷史時,把這個關鍵且本質的細節忽略了。 就這樣,文宗皇帝、鄭注、李訓三人成立了一個反對宦官和朋黨的秘密聯盟。 鄭、李二人雖是王守澄推薦的,但并不妨礙他們最終站在皇權一邊。隨后,連續成功誅殺了王守澄等人。此時李訓已被升為宰相,有一次,跟鄭注密談,說要鏟除宦官必內外合力,所以想叫鄭到離長安最近的鳳翔做節度使,以便直接掌握軍隊。一向被認為狡詐的鄭注,十分爽快地答應了。從這個細節看出來,鄭注沒有過多地想自己的得失。否則,他完全可以拒絕跑到鳳翔去做地方官。 同時,鄭注出了條奇計,就是前面說的,趁在長安城外為王守澄下葬之際,他率領親兵,撲殺包括仇士良在內的大小宦官。但李訓此時的欲望更大,不但擔心鄭注搶去首功,而且亦有意誅殺宦官后再殺鄭注,所以帶著一群不靠譜的幫手,在皇宮中搶先發難,終被經驗豐富的宦官反戈一擊。 但在那么多大臣甘于隨波逐流甚至見了宦官都哆嗦的時代,一個眼神兒不好的江湖郎中和一個研究《易經》的人站了出來。這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因為稍一失手就滿門皆滅。有人說他們是為了鉆營,想往上爬。仔細一分析,就會發現這種說法不成立。對李訓、鄭注來說,一個事變前就當上宰相了,已經位極人臣了;另一個則是文宗眼前的紅人。所以說,如果沒有一個政治理想支撐著,他們不可能進行這樣的大冒險。清代學者尚宛甫說得非常好:“訓、注雖譎進,然亂賊人人得誅!舉世畏宦官,訓、注獨舍生誅之,使其謀成,則武、宣、懿三宗必無復廢立之事。” 史上的評價,對李訓還稍微好點,對鄭注則出奇的低。其實,鄭注并非像很多人說的那樣是個只知黨同伐異的小人。舉個例子,當初,文宗以鄭注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鄭注擔任新職前舉薦了倉部員外郎李款接替自己的舊職。 文宗說:“鄭注啊,這李款以前曾向我彈劾過你。” 鄭注答:“加臣之罪,雖于理而無辜;在款之誠,乃事君而盡節。” 這話也是響當當的。由此可見人性的復雜,任何一棍子打死的事都是不可取的。最初,鄭注只是個飄零江湖的郎中,但無常的命運與個人的奮斗,把他一步步推到時代舞臺的中央,并最終讓他成為一個悲劇性的人物。 “甘露之變”失敗了,主要原因在于李訓,首先沒執行更穩妥的鄭注的計劃,其次用人不當,韓約之類皆不堪大任。這是歷史的定數,又充滿了偶然,乃至于詭異。那是事變爆發前多年,“鄭注大和初赴職河中,姬妾百余盡騎香氣數里,逆于人鼻。是歲,自京至河中所過路,瓜盡死,一蒂不獲”。由于鋪天蓋地的香氣的襲擊,自長安至河中的瓜都死了。是不是預示了幾年后“甘露之變”的結局? “甘露之變”對晚唐士人的心靈影響太大了。 事變發生后,退居東都洛陽做“中隱”閑官的白居易一聲嘆息,他的很多同僚都死于事變,包括當初打擊過他的王涯。懷著復雜的心情,詩人寫下著名的《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當初,剪除宦官集團的過程中,鄭注、李訓曾將一個叫田全cao的宦官貶到外地,隨后通知當地官員,令其將田秘密決殺。但很快“甘露之變”爆發,田全cao得以脫險,隨即返回長安,并在路上揚言:“我入城,凡儒服者,無貴賤,當盡殺之!”此日,田全cao入金光門,整個長安朝廷一下子就亂了,很多大臣認為宦官又要大肆殺人了。當時,新任宰相李石、鄭覃正跟大臣們在血跡未干的中書省議事,聽到田全cao入城后,轉眼間在座大臣跑了一半兒。鄭覃也想跑,但被李石制止。李石找到仇士良,道明此事。仇或真或假地安慰了幾句,說有他在,姓田的家伙斷不敢鬧事。 田全cao雖然沒鬧事,但仇士良卻沒放過李石,因為這位新宰相有點不怕他,多次跟他針鋒相對。為此,仇士良派刺客在李石上朝途中進行截殺,李伏在馬上一路奔回府邸,在門口又遭刺客第二輪襲擊。雖然李石逃過一劫,但把滿朝大臣嚇壞了,轉天早朝時,文武百官來了幾個呢?九人而已。李石最終屈服,向文宗辭職,自求到外地做官。就連當初平定藩鎮的著名宰相裴度,也萌生就此歸隱之意。 “甘露之變”改變了唐朝大臣和士人們的心靈格局與走向。事變前,士人們還有抱負,積極用事,欲恢復盛唐景象;事變后,則完全消沉,基本上都退守自家庭院和內心深處了,從士風到詩風乃至整個社會氣象都為之一變。看劉滄《秋日過昭陵》中所寫:“那堪獨立斜陽里,碧落秋光煙樹殘。”消沉、傷感、麻醉、追憶、無力感和等待日落的心情,是“甘露之變”后的晚唐時代的一切風格所在。 但就是在人人自危、畏宦如虎的亂局下,文士李玫在其志怪筆記《纂異記》中寫下意蘊深遠的“噴玉泉幽魂”一篇:“會昌元年(公元841年)春,孝廉許生下第東歸,次壽安,將宿于甘泉店。甘棠館西一里已來,逢白衣叟,躍青驄,自西而來,徒從極盛,醺顏怡怡,朗吟云:春草萋萋春水綠,野棠開盡飄香玉。繡嶺宮前鶴發人,猶唱開元太平曲……” 說的是,唐武宗會昌元年之春,許生考進士不中,東歸家鄉,過安陽壽安山,欲投宿于前面的甘泉店。未至店,遇一白衣叟,在隨從簇擁下,乘青驄馬自西而來。許生催馬跟進,問其姓名,白衣叟笑而不答。許生跟在后面,走了二三里,天色已晚,來到當地名勝噴玉泉(白居易有詩《題噴玉泉》:泉噴聲如玉,潭澄色似空。練垂青嶂上,珠瀉綠盆中。溜滴三秋雨,寒生六月風。何時此巖下,來作濯纓翁)。這時候,白衣叟回頭道:“有幾位名士,在今晚于此泉下追憶舊事,我昨天被通知參加聚會,你不可再跟著我了。” 許生好奇,執意尾隨,到噴玉泉邊,下馬后,伏于草叢中窺視,見有四位男子現身于泉邊園林中,一位神貌昂然,一位短小精悍,一位高大少須,一位清瘦機警,四人皆服“金紫”。“金”指“金魚袋”,“紫”指“紫色官服”。唐規中,朝臣官服分四種顏色:紫色一、二、三品;緋色四、五品;綠色六、七品;青色八、九品。同時,佩戴相應的彩帛制作的“魚袋”。按規定,一、二、三品官佩“金魚袋”,四、五品佩“銀魚袋”。以此推斷,幾位官職都在三品以上。他們坐于噴玉泉的石磯上,等來了白衣叟。 四人齊聲說:“玉川,為何來遲?” 白衣叟說:“時才游賞,歇馬館亭,見有詩題在柱上,吟詠了很長時間,故而來遲。” 一人問:“什么詩能如此吸引先生?” 白衣叟說:“詩作者的姓名不可知,但詩意與在座的遭遇有些相同。詩是這樣的:浮云凄慘日微明,沉痛將軍負罪名。白晝叫閽無近戚,縞衣飲氣只門生。佳人暗泣填宮淚,廄馬連嘶換主聲。六合茫茫悲漢土,此身無處哭田橫。” 四人聞聽,以袍袖掩面欲哭。 白衣叟與四人飲酒,幾巡后嘆息聲未絕。他們各自作詩感懷,似追述難忘的往事。詩成后,大家吟詠,間或長號,聲動山谷。不一會兒,接他們的侍從來了。幾人相視無言,唯有淚流,攀鞍上馬,如煙霧般消失在許生的視野里。 后許生從草叢爬起來,上馬尋舊路而去。將近黎明時分,抵達一旅店,女店主問他為什么冒夜而行,許生把自己遇見的都說了出來。女店主說:昨夜三更,有騎馬者來我店買酒,難道是他們?說著,她打開錢柜,發現昨晚收下的都是紙錢。 在這個故事中,四人形貌特征切合遇難的李訓、王涯、賈餗、舒元輿四宰相:“長大少髭髯者”指李訓;“消瘦及瞻視疾速者”指王涯;“短小器宇落落者”指賈餗;“少年神貌揚揚者”指舒元輿。 至于那位“玉川先生”即白衣叟,有可能是著名詩人盧仝的鬼魂。盧仝是王涯的朋友。“甘露之變”爆發前一天晚上,盧仝偶然留宿于王涯家,及至二十一日事變爆發,神策軍到四名宰相府邸大肆搜捕,盧仝正好被堵在家里,就這樣糊里糊涂地被殺。 甘露喋血后,雖朝臣畏宦官如虎,但手握重兵的藩鎮不吃那一套,昭義軍節度使劉從諫(手刃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的劉悟之子)就上書朝廷質問:諸宰相為什么被殺?罪名是什么?即使有罪,也應由朝廷處治,宦官有什么權力派兵捕殺?劉從諫還直接列舉仇士良的罪責,甚至稱:若朝中宦官繼續兇頑,他將發兵長安。詩人李商隱為此寫下《重有感》:“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在詩中,表達了詩人對事變的痛惜和對劉從諫的支持。在劉的威脅下,仇士良才漸消氣焰。 李世民之死或玄武門之箭 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五月二十六日,唐太宗李世民暴死于長安翠微宮含風殿。在死前,他或許會想起高祖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的那個遙遠而悶熱的早晨。在那一天,世民再次披掛上馬,佇立于皇宮玄武門。只不過這一次絕殺的,不是割據的群雄,而是他哥哥太子建成和弟弟齊王元吉。 在講“玄武門之變”的某個細節之前,先看看多年后李世民本人的死亡真相。 李世民死時只有五十歲(隋開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出生,轉換成陽歷是公元599年1月23日)。在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征高麗前,世民身體是非常好的。唯一有點問題的是脾氣日益暴躁。這跟一起似有似無的政變有直接關系。 侯君集在為李世民打江山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中排名第十七,二十四功臣分別是:1.長孫無忌;2.李孝恭;3.杜如晦;4.魏徵;5.房玄齡;6.高士廉;7.尉遲敬德;8.李靖;9.蕭禹;10.段志玄;11.劉弘基;12.屈突通;13.殷嶠;14.柴紹;15.長孫順德;16.張亮;17.侯君集;18.張公謹;19.程咬金;20.虞世南;21.劉政會;22.唐儉;23.徐世勣;24.秦瓊。 生逢亂世的他,雖沒什么文化,但天賦聰明穎異,為人矜傲兇狠,投李世民后,功勛卓著,其頗有棱角的性格,深為世民所愛。世民即帝位后,以侯君集為兵部尚書,掌握帝國兵權。后轉為吏部尚書,掌握人事。侯君集曾協助李靖攻滅吐谷渾,隨后又獨自征服西域古國高昌,掠奪珠寶無數,很多都入了私囊。因此事受到大臣們的彈劾。 這是個轉折。 李世民對“高昌事件”沒有深究。當然他也不傻,知道以侯的個性也許以后真會鬧出亂子。不過他相信:自己在,就能鎮得住他。可沒想到,被寬恕的侯君集跟漸受冷落的太子李承乾掛上了。關于承乾的問題不必多說,有李世民這樣強勢的父親,那么承乾肯定是非常難受的,一如當年漢武帝的太子。 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世民有另立太子的意思。按史上的說法,侯君集趁機鼓動太子發動政變,奪取帝位。事情最后失敗,侯君集下獄。但他拒絕承認罪責,被處斬時留下這樣的話:“君集豈反者乎?!”據說,當時世民有意再寬恕他一次,但“群臣不許”。史上的這一記載比較可疑。在處斬那天,君臣二人都潸然淚下,也真夠感人的了。李世民說:“以后,我只能到凌煙閣看你的畫像了。”殺,還是要殺的。在這個問題上,李世民是絕對不會含糊的。至于侯是否真有謀反之意,只有天知道了。 侯君集被殺,太子承乾也廢,流放到遠方。 這一事件對世民的內心打擊是巨大的。但盡管這樣,他的身體本身仍沒什么問題。所以,做了多天太平天子后,李世民又重新披掛上馬,踏上遠征高麗之路。 按流行的說法,世民身體出現問題,是因為在高麗作戰時背部中箭。回長安途中,箭傷又引發惡瘡。此外,遠征時還患了痢疾。各種病傷加在一起,導致身體開始走下坡路。不過,按正史記載,征高麗一年多以后,世民的身體就漸漸恢復了。就在死前兩個多月的一天,也就是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三月上旬的某日,世民還帶著少數侍從登上長安郊外的一處高原,在這里俯瞰山河并拿出巨弓拉滿而射,侍從無不激動得高呼“萬歲”。但到了三月底,這位皇帝突然病倒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 李世民的病倒,跟《酉陽雜俎》里的一則秘密記載有關:“王玄策俘中天竺王阿羅那順以詣闕,兼得術士那羅邇娑婆,言壽二百歲。太宗奇之,館于金飚門內。造延年藥,令兵部尚書崔敦禮監主之。言婆羅門國有藥名畔茶佉水,出大山中石臼內,有七種色,或熱或冷,能消草木金鐵,人手入則消爛。若欲取水,以駱駝髑髏沉于石臼,取水轉注瓠蘆中。每有此水,則有石柱似人形守之。若彼山人傳道此水者則死。又有藥名沮賴羅,在高山石崖下。山腹中有石孔,孔前有樹,狀如桑樹。孔中有大毒蛇守之。取以大方箭射枝葉,葉下便有烏鳥御之飛去,則眾箭射烏而取其葉也。后死于長安。” 這就需要提到貞觀年間的一個奇人:王玄策,也是前面寫到的西域大將高仙芝的偶像。正是這個人,把催命鬼引到了李世民的面前。 王玄策,洛陽人,曾在廣西黃水做過縣令、右衛率府長史,后來成為職業外交家。貞觀二十一年(公元647年),王玄策率使團出訪位于中天竺的摩揭陀國(玄奘曾到此取經訪問)。但還沒抵達,先前與唐朝友好的國王就去世了。臣子阿羅那順登上國王位,立即扣押了大唐使團。王玄策僥幸奔出。在當時,敢逮捕唐朝人,要么是瘋了,要么是傻了。王玄策沒返回唐朝,而是沿途發了道檄文,要求周邊王國立即出兵,歸他統領去討伐阿羅那順。 很快,泥婆羅(在今尼泊爾)出兵七千,吐蕃出兵一千二百,王玄策點了點,覺得人馬已綽綽有余,帶著這八千多人,扭頭就攻入了摩揭陀,生擒阿羅那順,俘虜國王以下萬余人。這是盛唐的氣魄和方式,這是一人滅一國的奇跡。但就在這時候,一個笑容神秘的人物,詭異地轉出菩提樹,出現在王玄策面前。 這個人就是《酉陽雜俎》提到的術士那羅邇娑婆。 那羅邇娑婆自稱他已經二百歲,尤善煉丹藥,人吃后會長壽。他主動表示,要跟著王玄策回長安,把煉出的丹藥進獻給大唐皇帝。 王玄策大喜。叫王玄策想不到的是,一個陰謀也就這樣開始了。 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春,王玄策帶著俘虜的阿羅那順國王和術士那羅邇娑婆,回到了長安。王玄策向太宗李世民匯報了攻滅摩揭陀國的原委,后者非常的高興,覺得他的大臣就應該這樣,升其為朝散大夫。 同時,王玄策把那羅邇娑婆推薦給了皇帝。 本來李世民不信方術,但征高麗后身體出現問題,人生黃昏中的皇帝,似乎改變了世界觀,開始服用一些丹石煉就的秘藥了。 面對大唐皇帝的好奇,那羅邇娑婆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境外的種種神奇,比如,南洋婆羅門國的深山的石凹中,有一種叫畔茶佉的水,呈七種顏色,或熱或冷,能消草、木、金、鐵,人體就更不用說了。怎么取水呢?用駱駝的頭骨。取完后,倒進瓠蘆里。但即使有了這些器具,也不是說隨便就能取的。因為旁邊有神異的石柱把守。如果當地人把有關該水的秘密傳到外面去,那么他也就活不了多久了。 天竺方士還提到一種藥,名字叫沮賴羅。按他的說法:這種藥用一種形似桑的神奇的樹葉煉成。該樹長在當地山崖下。山壁間有石孔,孔中有毒蛇守護。如用箭射落樹葉,則必有鳥銜去。這時,只有再把鳥射落,才有可能得它。可以猜想,那羅邇娑婆聲稱自己就帶來了“沮賴羅”,并告訴太宗皇帝說它有延年益壽的功效。 太宗的好奇是不出意料的,當即要求那羅邇娑婆制造長壽的丹藥。但那羅邇娑婆聲稱,他的丹藥不是隨便就能煉成的,而需要整整一年的時間。太宗說可以等待,于是在金飚門內專門為他建造了寓所,并叫兵部尚書崔敦禮監辦煉丹事宜。 一年過后,貞觀二十三年三月底,那羅邇娑婆聲稱:長壽丹已煉成。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李世民開始服用這種天竺方士煉出的丹藥。短短的兩個月后,五月二十六日,一代大帝就死去了。一百多年后,唐憲宗元和時代,大臣李藩說了這樣一句話:“文皇帝(唐太宗)服胡僧長生藥,遂致暴疾不救。” 那羅邇娑婆涉嫌謀殺帝國的皇帝,當是大逆之罪。但奇異的是,他最后善終于長安。也就是說,朝廷沒治他的罪。因為即位的唐高宗覺得,如果治了那羅邇娑婆的罪,就等于向臣民公開承認太宗皇帝是誤食丹藥而死,這對皇家和帝國來說太沒面子了,傳出去必為大唐的藩屬國所笑,他父親畢竟被奉為神姿英武的“天可汗”。至于王玄策,也沒被處理。在高宗時代,居然又出訪了兩次天竺。不過,他也沒升官。這是朝廷對他秘密的憤怒。 唐太宗李世民死得如此奇幻。相比之下,當年他哥哥和弟弟的死,就完完全全是現實主義的血rou迸濺了。這是世民一生的結兒。在咽下最后一口氣前,如果說他想到了一件事,那只能是高祖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發生的“玄武門之變”! 現在,我們可以說說這中國古代史上最著名的宮廷政變了。 這天早晨,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進宮面見李淵。時為秦王的世民,已決意襲殺自己的哥哥和弟弟。為此,他收買了屯駐玄武門的禁軍將領,率心腹事先潛入玄武門內。下決心發動政變,經歷了一個比較長的過程。這期間,長孫無忌、杜如晦和侯君集出力最多,態度也最堅決。但并不是說他們就都去了玄武門。 直接參與玄武門截殺的,有兩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是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侯君集、張公謹、公孫武達、獨孤彥云、李孟嘗、杜君綽、鄭仁泰、劉師立;第二版本是:長孫無忌、尉遲敬德、杜如晦、房玄齡、高士廉、宇文士及、侯君集、程知節、秦瓊、屈突通、張士貴、段志玄(段成式祖上);現在分析,第一版本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后面一個版本文臣實在太多了。 總之,李世民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中,不少人都熱熱鬧鬧地跟著去了。在當時,不是沒人拒絕參去,比如兩位天才的軍事指揮家李靖、徐世勣就沒去。 現在看看玄武門的位置。 長安以朱雀大街為中軸線,由南而北至最北端是朱雀門,穿過朱雀門是皇城。穿過皇城會看到承天門,再穿過承天門就是皇宮,也就是太極宮。太極宮的后宮門(即北門)名玄武門。太極宮東北角,則是后來更著名的大明宮。大明宮后門(北門)也叫玄武門。世民潛入的是哪一個?最初這不是一個問題。大家都說是太極宮那邊的玄武門。后來,有少數人提出疑問:別忘了,大明宮還有一個玄武門。于是,有些人嘀咕了,說:還真是,那世民潛入的,當是大明宮那邊的吧。 有時真理未必由少數人掌握。 大明宮始建于貞觀八年(公元634年)。也就是說,那邊的玄武門,直到世民登上帝位后七年,才開始大規模修建。唐高宗時代,皇帝才開始在大明宮起居、辦公。 回到太極宮這邊的玄武門。 李建成和李元吉已騎馬通過,進入了太極宮。 這一天發生的事變被后人命名為“玄武門之變”。所以很多人認為,世民伏兵的地方就在玄武門。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按記載,兩兄弟是騎馬到臨湖殿時才發現事情不對,于是在驚恐中掉轉馬頭。 臨湖殿在哪兒? 太極宮里有四個小湖:西面三個,東面一個。建成和元吉入宮時,李淵剛剛來到西面的一個小湖,正在那里泛舟。這臨湖殿,在西面一個小湖的附近,離玄武門不遠。 建成和元吉到底看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