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桌子上不能再放了,這只壺,必須藏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安全呢?先把壺藏在衣柜里,轉眼一想,不成不成,萬一誰打開衣柜拿衣服,把這只壺帶出來,掉地上嘩啦一聲,那可就輸了。唉,還是把壺藏在床底下吧。剛剛把壺放進去,老爺子又拿了出來,床底下也不行,家里鬧老鼠啊,萬一有只老鼠從洞中跑出來,一頭撞在壺上……不行不行,這只壺,一定要放在一個最安全、最穩妥的地方。 什么地方最安全、最穩妥呢? 老爺子的眼睛,落在墻壁上。哎,這堵墻壁年久失修,磚都松動了,我何不把壺藏在墻里邊呢? 說干就干,老爺子用力從墻壁上摳下一塊磚來,墻壁上就出現了一個洞,把壺藏在里邊,再在墻壁上糊上張舊報紙,將那個洞遮住。回頭再看看,這回,這壺想碎都不可能了,老爺子忙活了半天,也忙得累了,就上床睡覺了。 卻不承想,老爺子家隔壁,住著一個單身漢,第二天要去一家公司面試,沒有新衣穿,就把舊衣服洗了洗,洗完之后找晾衣服的地方:“哎喲,家里沒個女人就是不行,連晾衣服的地方都沒有。” 沒有怎么行?衣服晾不成,明天的面試豈不慘了?單身漢翻找出一根繩子,兩根釘子,走到墻壁前,拿手摸了摸:“嗯,就在這兩邊釘上釘子吧,再拉上繩子,就有晾衣服的地方了。” 一只手捏住釘子,另一只手舉起錘子,單身漢瞪圓了眼睛,“砰砰砰,砰砰砰”,就聽墻壁里邊啪啦一聲。單身漢嚇了一跳,不好,把隔壁人家的什么東西弄壞了,趕緊上床,假裝睡覺,沒我的事…… 這個單身漢真是不負責任,難怪他混得連件衣服都沒有。不說他了,再說隔壁那老爺子,正在床上呼呼睡著,夢見那只壺生出了翅膀,悠悠地飛上了天空,正在焦急,忽然聽見啪啦一聲,把老爺子從噩夢中驚醒,跳起來一看,頓時目瞪口呆。 糊在墻壁上的舊報紙,破了一個大洞,那只紫砂壺摔在地上,碎到了不能再碎的地步。 當時這老爺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床上,喃喃低語道:“這個算卦的,還真有點本事。他算得可真靈,他算這只壺逃不過今夜,我左藏右藏,最終還是沒能逃過去,被那家伙說中了。” 老爺子只顧癡迷于占卜者的神算,單單忘記了,正是因為占卜者的話,讓他將這只壺藏來藏去,結果無事生非,真的藏出麻煩來了。 正是因為占卜者的預言,影響到了這只壺的命運。而如果沒有預言這個變量的介入,壺的命運也不會發生變化。觀測者對事態進程的觀測,影響到了事態進程的本身,這就叫壺卜效應。 【被懷疑的警員】 講述完了壺卜效應的故事,我對小劉和小高說道:“這個世界是平衡的,各種社會力量錯綜結合、相互制約而構成一個渾然有機的整體。任何力量的變化都將以連鎖反應的方式,作用到每一個因素之上,所有的因素都會因為這一微小變化而發生反應。這種反應在某些局部是極為細微的,不被察覺的,而在另一些局部地區,這種反應卻被放大,呈現出你無法料知的后果。 “所以你們要聽著,我把警界傳奇神探威伯的一句話送給你們——人是有局限性的生物,既不可追求高于人性的善,也不可沉溺于低于人性的惡,兩者都是邪惡。這句話如果你們體會到了的話,必然是終生受用不盡。” 聽了我的話,小劉和小高面面相覷,看得出他們正在努力思考,可是卻無法捕捉到故事的原理。好長時間過去了,小高試探性地問道:“夏警官,你的意思莫非是說,郝斯文奇案關鍵是在他家隔壁?可是那一對夫妻我們查過了,他們為人非常老實本分,未曾涉及任何罪案。” 這可就傷腦筋了。我閉上了眼睛,用心思考。 小劉和小高卻在一邊爭論了起來,仍然是爭論郝斯文奇案。小劉持第三種可能性觀點,認為此事是由那個女人、郝斯文及樓梯上的監視者三人同謀,將那個女人藏在了樓里,目的是為了掩護女人逃脫賊伙。 小高則是第四種可能性觀點的支持者,認為那個女人根本就不存在,就算存在也與案子無關,這起案子就是那伙人搞的惡作劇,因為他們都是些不法之徒,都曾經被警員懲治過,對警員懷有惡意,所以故意制造假案,讓警局難堪。 兩人爭執不下,就請我來評理:“夏警官,你說說看,我們兩個,哪個更有道理?” 我嘆息道:“不是已經跟你們說過了嗎?這世界是平衡的,人既不可以追求高于人性的善,也不可以沉溺低于人性的惡,兩者都是邪惡。” 小高和小劉悻悻然:“夏警官,你說話好深奧哦,難怪大家都說,你是最有可能承接威伯衣缽的人。” 我吃了一驚,問道:“真有人這么說過嗎?” 小劉和小高道:“大多數人都這么說,當然也有人說你是浪得虛名。” “浪得虛名,應該是對的。”我說,“要不昨天那兩個監護我的警員,對我的態度怎么那么冷漠嚴厲呢?” 小高突然說道:“夏警官,有句話我其實不該說,可是我忍不住,非說不可。你知不知道,有人認為郝斯文這起案子,幕后的策劃者就是你。” “我?”我驚得差一點跳起來,“怎么會有這種說法呢?” 小高道:“是這樣的,有人認為,如果排除了浴室進去的是女人,出來的是老太太這個細節,那么,郝斯文案與你正在偵查的潘家帥高空失蹤案,具有類似的性質。有人認為你已經偵破了潘家帥案,所以才會策劃郝斯文案,以證明自己的能力。” “這簡直……”我氣得說不出話來,“那他們為什么不認為潘家帥高空失蹤案與郝斯文案是同一伙人所為呢?” 小高道:“總之,他們認為你肯定是偵破了潘家帥案,而我對此是持懷疑態度的,但現在我不懷疑了。” “你……我……”我氣急敗壞,“小高,說話要講證據。” 小高道:“沒證據,反正我相信這一點。” 小劉也在一邊道:“夏警官,你不要怪我們,我們也是想不明白,你既然偵破了潘家帥案,為什么不寫結案報告,不通報給大家呢?” “那是因為……”我氣得躺下,“好、好,你們兩個小家伙,原來是有備而來,我竟然栽在了你們兩個小東西手里,這要是說出去,那可真是……真是太丟人了。” 小高和小劉卻根本不理會我的懊惱,窮追不舍:“夏警官,我們沒有說錯吧?” 我說:“我要睡覺,可不可以?” 小高和小劉有點悻悻然:“夏警官,何必這個樣子呢?你是有威望的老探員,對我們這樣冷漠,不妥當吧?” 我按鈴,叫來護士,說道:“護士小姐,病人活活被人吵死在病房里,這種死法是不是有點別開生面了?” 護士強忍著笑,將小高和小劉趕了出去。我把被子蒙在頭上,呼呼地睡了一覺。等護士再叫醒我的時候,已經是午飯時間了。 吃過飯,我又睡了一覺。醒來后見一個醫師帶著幾個護士來查房,仔細地問過我的情形之后,說:“觀察期過了,沒有任何異常,你可以收拾一下,回家去睡了。” 我謝過醫生,出來辦理出院手續,醫院的病人很多,要排很長時間的隊。我一邊排隊,一邊在心里罵:媽的,那些殺千刀的同事,不需要他們的時候,擠在你耳朵邊上吵個不停,等你真指望誰來幫你排個隊,卻連鬼影都找不到一個。 我在醫院門口攔了輛出租車,行不多遠,我偏一下身,從司機的后視鏡中,看到一輛藍色的轎車從后面追了上來。開車的人戴著墨鏡,頭上還壓著一頂鴨舌帽,帽檐壓到眉毛處,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在執行跟蹤任務。 我吩咐出租車轉彎,轉過去之后我立即下車,向最近的一條巷子里奔去。 躲進巷子里,我看著出租車駛遠,那輛藍色的轎車緊追了上去。等了幾分鐘,就見藍色轎車返回來了,駕車人把車停在路邊,腦袋鉆出車來東張西望。 我看清楚了他的臉,依稀記得此人是在市郊的一個小警局里工作,并沒有跟我共事過。但我曾經見過他的照片,過目不忘這種本事,對吃警事飯的人來說,是絕對必要的。 當他的目光轉向我的時候,我故意轉頭,慌里慌張地往巷子深處走。走幾步,裝作彎腰撿掉落的東西,正看到我的同事拔槍在手,急急地追趕上來。 被他手中的槍嚇了一跳,我本能地撒腿就跑。 同事持槍追了上來。 疾奔中我扭頭看,看到的是一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面孔。 【請還我清白】 巷子狹長幽深,我在前面飛奔,同事在后面疾追,只要見到拐角我就沖進去,沒多久就從迷宮一樣的巷子里繞了出來,跑到了車輛川流不息的大街上。 沖出了巷子,我的腳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哎喲”一聲,我的身體踉踉蹌蹌向前撲倒,全靠了向前沖的力道,才維持住身體的平衡。后面的同事發出了一聲悶喝,在后面伸手向我的脖頸處抓來。 這可憐的老兄,上我的當了。 有意向前撲倒,實際上是我在引誘同事老兄失去正常的判斷力,主動出手。他既然出了手,那我可就得理不饒人了。 當他的大手抓及我的后頸時,我的右肘突然重重向后撞出,正搗中他的心窩處。同事老兄那張臉一下子就扭曲得不成樣子,一手提槍,一手捂胸,身體弓彎下去,被我趁機一記直拳,直打得他身體向后一栽,滿天牙齒飛舞之時,他的手指扣動扳機,砰砰兩聲槍響,驚得大街上的行人全都向這邊看過來。 好啊,你竟敢開槍!這兩聲槍響,徹底把我激怒了,我疾撲過去,照準他小腹連續兩拳,趁他步步后退、失去反抗能力之際,再反手扭住他持槍的那只手,用力一絞,將他的頭狠狠地壓到地上。 當我要開口說話的時候,腦子里突然浮現出威伯告誡我,我又曾用來告誡小高和小劉的那句話:“人是有局限性的存在,不可以追求高于人性的善,也不可以追求低于人性的惡,兩者都是邪惡。”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把話說了出來:“說,是誰讓你跟蹤我?” “我……我沒有……”我的同事吃了癟,濫用槍械不說,還被我扭住手臂,那張臉已經失去了原形。但他仍然在徒勞地辯解,“我真的沒有……” “還說!”我用力將他的手臂抬高,讓他的腦袋幾乎貼到腳背上。這種刑罰,平常人是根本挨不過去的。看著豆粒大小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淌下,我厲聲喝道,“到底說不說?到底是誰派你來跟蹤我?” “是……是警督羅開下的命令!”這老兄受痛不過,不得不招了出來。我用力稍緩,他又大叫起來,“夏大川,你也是老警員了,例行公務你懂不懂?有本事你找羅警督去,跟我較勁算什么英雄?” 我扭住他的手臂,讓他的頭抬起來,笑道:“老兄,你多多包涵點吧,我是一定要跟你較勁的,沒有你的供詞,我一個小小的警員,憑什么找警督大人的麻煩?” 這老兄怒火攻心:“夏大川,你好卑劣,留得三分面,日后好相見,這話你懂不懂?就算你毀了我的前程,也未必能夠扳倒警督。” “還真未必,要不我們試試?”我誠懇地建議道。 “夏大川,你不要臉!”同事老兄急了,“你跟羅警督有私怨,憑什么把我扯進去?跟你說過了我是執行公務,你當我愿意找你的麻煩啊?” 我冷笑:“羅警督可曾命令你對我開槍?而且是連開兩槍?” 他呆了一下:“那是……”下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了。因為他的兩聲槍響,四面警車疾馳而來,我一只手扭住他,一只手出示自己的警徽:“我是夏大川,此人涉及重案,馬上送我去見羅警督。” 十幾輛警車齊齊鳴著警笛,把我送到警局,后面是聞訊趕來的媒體新聞車,組成了浩浩蕩蕩的車隊。到了警局門口,我仍然扭著同事老兄的手臂下車,強拖著他向門里走去。這老兄拼了性命地掙扎,不愿意讓自己一生的事業毀在我手里,我卻冷酷無情,我有我的無奈和苦衷,你老兄幸運中彩,就認命了吧。 進了大廳之后,我在眾人驚愕的眼光中,徑直走到前廳市民服務臺前,啪的一聲,把自己的手槍和警徽拍在案臺上。然后大聲說道:“諸位同事、朋友,你們都認得我,也應該認得他,知道我是夏大川,也知道他是誰,更知道我們是同體連心的同事。可是就在剛才,此人在街頭對我連開兩槍,如果不是我命大,現在已經尸橫街頭了。而此人自己也承認,他之所以對我開槍,是因為羅警督下達的殺人命令。我想請大家主持一下公道,問一下,警督是否可以越權殺人,而且是命令一名警員,槍殺另一名警員?” 我的話,把眾人全都驚呆了:“哇,羅警督下令開槍殺人,這,這,這不可能吧?” “可能不可能,我夏大川說了不算,你們說了也不算。”我高聲道,“請技術處的同事過來看一下,他的槍里是不是少了兩粒子彈,是不是剛剛開過兩槍。” 人群突然肅靜了下來,一個身材粗壯、臉盤方正的中年男子,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我,一步步地走過來。 這就是我的頂頭上司,警督羅開。 一直走到我面前,羅警督停下來,直視著我的眼睛,將放在臺案上的短槍拿起來,看了看又放下,沉聲說道:“我確信我沒有下過這道命令,也不可能下這樣的命令。” 我笑了:“羅警督,那兩聲槍響,猶自在空氣中回蕩,聽到的人何啻數百數千。” 羅警督怔了怔,轉向那名開槍的倒霉老兄:“趙大笨,誰允許你開槍的?” 原來那名老兄叫趙大笨,這可真是人如其名啊。聽到羅警督的詰問,他張張嘴,想解釋,偏偏又不知從何說起,急得直跺腳。 我在一邊冷笑:“羅警督何必明知故問?” 羅警督怒不可遏,轉向我:“夏大川,你有完沒完?” 我將放在臺案上的警徽和手槍拿起來,讓羅警督看過,再放下。掉頭向門外走去:“羅警督,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夏大川堂堂正正,等待你把清白還給我。” “慢!”羅警督在后面沉喝了一聲。 我停下來,卻沒有轉身。只聽后面的羅警督慢慢摸出他的短槍和警徽,和我的放在一起:“夏大川,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和你一道接受調查,現在清譽被玷污的不止你一個人,別人和你一樣需要清白。” 羅警督的磊落表達,讓我的心里一陣劇痛。 我就是這樣,傷害了與我情同手足的同事們。 可我還是沒有回頭,大踏步地出了警局。 【隱秘的關聯】 走出警局,我長長地舒了口氣。 現在,我可以說是獲得了行動的自由,冤乎枉哉的趙大笨,讓所有的同事感受到了震恐。恐怕再也沒人敢跟蹤我了。 終于可以做我必須做的事情了。 出了警局,我上了一輛出租車,說出了一個地址。這個地址,就是小劉和小高對我說起過的,郝斯文居住的那個社區。下車之后我先去了最近的警局,進去的時候,一群警員聚在一起,正在七嘴八舌地熱議著什么,我敲了敲門:“諸位,我是夏大川,打擾一下。” 所有的人唰的一聲站了起來,用緊張的眼神看著我。我大鬧總警局的事情,已經在警務系統里傳開了,他們正在熱議這件事,不想我本人突然來了。 我佯裝無事地問:“借問一句,郝斯文的案子,是哪一位在負責?” 兩名中年警員道:“是我們兩個。” 我說:“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 兩名老警員以戒備的眼神對視了一眼,走出來帶我進了一間空辦公室。 坐下后,先請教兩位的姓名,兩位老警員一個姓陳,另一個姓秦。然后我開口道:“正如兩位所知,我現在正處于停職待查階段,所以二位可以完全不理會我的要求,我也不會因此怪罪兩位。” 兩名老警員經驗豐富,搖頭道:“我們沒有接到你被停職的報告。” 意思是,我有事不妨說,但他們愿不愿意幫忙,卻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