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我買了幾盒蜜餞和一本新出版的《海外刑偵案事集》,去了東郊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這里有一片美輪美奐的建筑物,繁花綠樹環繞,蜂蝶漫天飛舞,時見老人拄杖而行,或是坐在輪椅上,由表情恬靜的女護士推著走在湖邊的小徑上。養老院這種地方,是任何人也逃避不開的。 野心平靜了,欲望止息了,只有在這里,你才會看到人性最后的祥和。 我提著蜜餞,拿著書,在綠蔭中慢慢地走著,到了一棵老樹下,遇見一個身穿便服的白發老人,正坐在輪椅上,雙手拿著本柏拉圖的《理想國》,正在沉靜地閱讀。在他的膝蓋上,放著一本殘破斑駁的舊相冊。 我的眼光,落到了那個破舊得不能再破舊的相冊上。慢慢地走到老人身邊,把書和蜜餞放下。 老人放下手中的書:“大川來了,怎么還沒有女朋友?” “女朋友?”我呆了一下,失笑道,“不愧是聞名遐邇的老警探,我還一句話未說,您就知道我還沒女朋友了?!?/br> “廢話!”老人哼了一聲,“這么好的天氣,有女朋友的年輕人,怎么可能跑到這里來看我這個糟老頭子?” 老人的話中,有幾分悻悻然。 我們這些年輕的警員,都稱老人為威伯。威伯是警界永恒的傳奇,他一生從警,過手之處,從未有過未破解的懸案。盡管他已經退隱多年,但威伯的名聲,卻成了警界不可超越的標范。 我看了看威伯手中的《理想國》,問:“威伯,您是在研究柏拉圖嗎?” 老人搖頭:“只是想弄清楚,這個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br> “這個世界的樣子……難道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嗎?” “當然不是?!蓖畵u頭道,“世界并非像我們所看到的這樣,比我們知道的更廣袤、更深邃。我們可視的光線太狹隘,我們聽力系統有局限,我們只能看到一部分影像,許多東西我們看不到,我們只能聽到很少的聲音,更多的聲音我們聽不到。我們就像一個個悲哀的囚徒,被拘禁在脆弱的rou體內,只能看到真實世界投射到我們視網膜上的殘缺影像。我們誤以為這些模糊的影像,就是真實的全部世界,但我們錯了?!?/br> 威伯慢慢地轉過頭,注視著我,以溫和的聲音,重復道:“許多東西我們看不見,但就在我們身邊?!?/br> 我轉頭,看著四周的樹木與湖水:“那些東西是什么?” 威伯搖頭:“我們看不見,又怎么知道它們是什么?或許是活的生物,又或者,是超越了我們想象的神秘門戶??傊覀兛床坏剿鼈?,一切處于未確定的狀態之中?!?/br> 【死者知道真相】 我把威伯的話想了半晌,搖了搖頭,問:“威伯,為什么會考慮這個問題呢?” 威伯的聲音低沉下來:“記得孔子是怎么說的嗎?‘未知生,焉知死?’生前的世界,于我們而言就是一個謎,我們無法看到全部的世界,終生追逐著模糊而殘缺的影子,生活在虛假的幻象之中,自欺欺人。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啟程前往一個更神秘的幽冥國度,屆時我們就會發現,在那個未知的國度中,我們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如何能夠知道我們抵達了何方?” 我沉默片刻,然后問道:“威伯,您確信另一個世界一定存在?” 威伯笑道:“不是另一個世界,仍然是這個世界。一個我們從未來過,也永遠不會離開的世界?!?/br> 我若有所思:“威伯,您的意思莫非是說,人死之后的幽冥之國,與我們的現實世界,其實是同一個?” 威伯道:“正像我以前告訴過你的,最簡單的答案,必然是最正確的。因為這個世界的法則,是最簡單的?!?/br> 威伯的意思,莫非是說…… 老人飛快地打斷我:“生命是永恒的,余者皆為幻象?!?/br> 生命是永恒的?我對威伯的說法表示懷疑,小聲嘀咕道:“活著的人,是有生命的,難道死了的人,仍然有生命嗎?” 威伯沒有聽清楚,沖我吼道:“你說話大點聲,別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 我脫口叫了一聲:“威伯,您的意思莫非是說,這世界上有鬼?” “鬼?”威伯好像是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沒錯,我說的是飄忽無形、化影無蹤的鬼。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人死之后,冤氣難申,精魂不滅,化為厲鬼,來找他的仇人報仇。”我說道。 威伯一臉不高興地望著我:“你不覺得這個問題,未免太沒品位了嗎?” 我老老實實地答道:“品位這事我還真沒考慮過,我只想聽威伯您給我一個確切的答案?!?/br> 威伯搖了搖頭:“以我從警一生的經驗,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這世上沒有鬼怪,如果有的話,那也是人心有鬼,人心作祟?!?/br> 這樣就好。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威伯,讓我們繼續有品位的話題,實際上我的意思是,對于死者來說,意識已經停止運轉,再也感覺不到這個世界……” 老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夏大川,你多讀幾本書會死???一個不被感知的世界,處于未確定的狀態之中。脫離了感知,世界也就失去了其確定性。于死者而言,我們的世界已經失去了確定性。量子力學你懂不懂???不懂還不會看看書嗎?” 看書……我急忙把自己帶來的《海外刑偵案事集》藏到身后,看來我沒摸對老人的心思。威伯的興趣,已經偏離了刑案之中的雞飛狗跳。我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老人膝頭的舊相冊上,說道:“威伯,傳說您手邊的相冊,已經隨身攜帶了一輩子,無論您到任何地方,都帶著它,真的是這樣嗎?” 威伯的回答干脆利落:“這本相冊,你不可以看?!?/br> “為什么?”我很不滿地問道,“我以前又不是沒看過?!?/br> 老人道:“這本相冊是薛定鍔的貓,處于封閉之中的不確定狀態,一旦打開它,不確定性就化為煙塵,其最終結果,未必是你喜歡的。” 威伯的話,差一點把我逗笑了。這可愛的老人,活到了82歲,終生沉浸于警界之中,與形形色色的罪犯斗智斗勇,卻不想愈老彌辣,智慧已經遠非我所能比??墒撬嫌B皮,竟然不肯讓我看他的老相冊,這怎么可以?我一定要想辦法,麻痹老人的心智,打開這本相冊。 我慢慢地尋找話題,避免讓老人察覺:“威伯,據說您從警一生,手下從無未解之案,是不是真的呀?” 威伯道:“你說是真,必然是假。你若言假,必然是真。所謂未被觀察到的不確定世界,總是這個樣子的?!?/br> 我忍不住笑了:“威伯,我聽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說,實際上您也有未曾破解的懸疑之案,只是無人知道罷了?!?/br> 威伯對我怒目而視。 我急忙作出無辜的樣子:“別生氣,您老可千萬別生氣。我也是從您老人家的話中猜測出來的。人人都知道您老人家手中,確無未破解之案,可您卻說此事真假不確定,那么必然的,是有大家不知道的事情存在,這么猜沒錯吧?” 威伯哼了一聲:“少在我面前耍小聰明,我說的不確定的意思是……” “是什么?”我追問道。 “是……”威伯的神色有些茫然,“到底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我只能告訴你,我對此事,不能確定。” “嗯,好神秘啊……”我急忙坐在威伯對面的地上,雙手抱膝,仰望著威伯,聽他繼續講述下去。 可是,老人卻突然沉寂下來,半晌才嘀咕了一句:“我是說……我真的不能確定?!?/br> 我不吭聲,任由老人滿臉困惑地苦思。讓82歲、智慧過人的威伯無法確定的,到底是什么呢? 又是好長時間的沉寂,威伯終于慢慢開口了:“如果你問我,我從警一生,手中從無積壓的未解之案,此事是真是假,我可以響亮地告訴你:是!有案卷為證,絕對假不了。但這個答案實際上是錯誤的,我在撒謊,一個從警一生,視榮譽尊嚴如生命的老警員,公然在撒謊! “但我真的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在撒謊。事實上,我連這是不是一起名義上的刑案都無法確定,更談不上破解了。更進一步說,實際上我連這件事情到底發生了沒有,都有著極大的疑問??傊?,一切都不確定,所以我無法給你一個確定的回答。 “我從警一生,孜孜以求,目的就是驗證這種確定性。我只想知道一件事:70年前,在我12歲生日的那一天,我所看到的那一幕,是不是真的。還有那個美艷絕倫,讓我牽情一生的女人,她是真的存在過,還是只是我青春時代的少年夢想? “但直到今天,我仍然未找到答案?!?/br> 威伯以低沉的語氣,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神秘的女客】 70年前,威伯剛剛12歲。 70年前的這座古城,處處洋溢著舊時代的風情,女人穿的衣服是華麗的對襟開衫,她們綰著烏黑的發髻,畫著彎彎的細眉毛,脂粉的香氣彌漫在狹深的巷子里。男人們則是打著綁腿,手提長槍,去遙遠的地方,在彈片橫飛中沖鋒陷陣。那是一個戰爭的年代,距離現今,恍若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12歲的小威伯,頭上戴著繡有紅纓球的瓜皮小帽,身穿繡著福字的綢緞棉袍,身體圓溜溜的,肥胖如圓球。他是城里唯一一家客棧的少東家,每日里川流不息的客人,給威伯家帶來滾滾的財源,讓威伯過著優裕的生活。 威伯永遠記得那一天早晨,當時他正背對著街道,蹲在墻根處,手拿一根細棍,聚精會神地在掏一個螞蟻窩。正掏得物我兩忘、心神愉悅之際,忽然感覺到心臟好像被什么揪了一下,然后就嗅到了一股奇異的清香。 威伯描述,那香味很淡很淡,淡到你幾乎嗅不到的程度。可卻又絲絲縷縷,直沁入你的心中,讓你的心,瞬時敞開,直欲將這世界擁入懷中。那種潸然欲泣,卻又不知因何而喜悅,因何而欲泣的感覺,直讓威伯兩腿發軟,竟然一跤跌坐到了地上。 然后威伯仰起頭來,呆呆地看著那個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的女郎。 威伯年齡雖然不大,但因為家里是開客棧的,也稱得上閱人無數了。他一眼望去,感覺那女郎年齡不大,最多不過十六七歲,穿一件對開襟的圓領點衫,烏黑的長發垂至腰部。當威伯看到她時,她正俯下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威伯。 威伯說,當時他望著這位女郎,腦子里立即涌出兩個字:好看。好看,這女郎長得真好看……至于如何個好看法,卻不是威伯所能說清楚的。即使是70年后,82歲的威伯說起這個女人來,最多是補充一句:“我活了82年,從未看到過像她那樣好看的女人。那種好看,不是人類所能具有的。人類受限于皮膚、肌rou及五官,縱使你擺布到了極致,也未必及得上她的容貌之萬一。” 女郎嬌美的體形與柔和的氣質,讓威伯心里生出一種朦朧的感覺,就好像她是與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竟然在這個意外情境下相遇了。而且他心里還說不清楚為什么,感覺到自己很委屈,淚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轉,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臟兮兮的手,遞到女郎的手上。 女郎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輕柔香軟,比威伯的手大不了多少,精致宛如花瓣。威伯握住這只手,再也舍不得松開。 女人嘴角帶著笑,牽著威伯的手,走進了客棧。 威伯家開的客棧,共有16間客房,按天、地、玄、黃分列,天字號2間,是上等房;地字號4間,略次一等;玄字號6間,又差一等;黃字號則是4間大通鋪,專供行腳役夫入住。女人牽著威伯的手,穿過一排排客房,到了天字一號房門前,放開手,自己推門進去。然后她回過身來,向威伯招了招手,威伯立即跑進去,站在她面前,仰臉看著她。 女人俯身,對威伯說:“你去到門口看著,等一會兒,有個叫卡摩斯的人,很好認的,高鼻子深眼窩,身上長滿了黃毛,他會入住天字二號房間。等卡摩斯住下來之后,你讓他來我這里一趟,我有話要對他說?!?/br> 威伯腦子并不笨,立即問了一句:“我只是個小孩,客人不肯聽我的話,他要是不肯來怎么辦?” 女人笑了,輕輕地拍了拍威伯的臉頰:“淘氣的小東西,如果卡摩斯不肯來,你就說我知道他手中的香爐是怎么弄到手的。你說了這話,他不敢不來?!?/br> 威伯答應了一聲,立即跑到門口處,站在柜臺邊向外張望著。過了不多久,眼見紅日西斜,果然有一支行旅,是五匹馬組成的旅隊,一個高鼻梁、深眼窩,滿身都是黃毛的西洋人騎在馬上,后面有一個向導,三名腳夫,另外,四匹馬背上都馱著沉重的箱子。人身上和馬背上,都蒙了一層黃土,顯然他們走了不少的路,慢慢向著客棧走來。 進了客棧,那名洋人下馬,嘀咕了一句什么,就聽向導說道:“這位就是卡摩斯先生,是國民政府的顧問,此次來西北作文化考察,你們要把最好的房間給卡摩斯先生住?!?/br> 柜臺里應了一聲,給卡摩斯先生安排了天字二號房間。然后卡摩斯指揮三名腳夫,從馬背上卸下沉重的箱子,其中一只被小心翼翼地抬到了他的房間。箱子進屋時,一個腳夫身子歪了一下,急得卡摩斯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怪叫:“嘔賣嘎滴(哦,我的天啊),小心,要小心哪?!?/br> 箱子搬進去,房門關上,向導和腳夫去前面的房間,威伯跑了過來,扒著門縫,向屋子里看。 就見卡摩斯從箱子里,取出一只人腦袋大小的石鼎,三只腳,缺了一只耳朵,看起來很沉??λ挂е?,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石鼎放在地上,隨后拿出一臺照相機,從各個角度開始拍照。 威伯推開了門,卡摩斯扭過頭來,看到威伯,臉上露出怕人的怪笑:“小朋友,你應該先敲門。” 威伯呆頭呆腦地看著卡摩斯,用機械的聲音說道:“你馬上去隔壁房間,有人要見你?!?/br> 卡摩斯笑瞇瞇地攤開兩只手:“這是一個邀請嗎?我是否可以拒絕?” 威伯威脅道:“你必須去,否則你會后悔的?!?/br> 卡摩斯哈哈笑了起來:“小朋友,請關上門,我要工作了?!?/br> 威伯道:“要見你的人,知道你的香爐是怎么弄到手的?!?/br> 卡摩斯騰地一下跳了起來,他的模樣變得說不出的可怕,沖向自己的行李,從中取出一只轉輪槍,猛地沖出門,進了天字一號房間。 【從石鼎中鉆出的異獸】 威伯追出來,跑到了一號房間門前,只見房門大開,那位女郎對門而坐,神情淡定??λ箘t是手提轉輪槍,背對房門,望著那女郎,似乎被驚呆了,一言不發。 好半晌,才聽那女人低聲叫道:“卡摩斯?” 卡摩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古怪的咕嚕聲。 女人道:“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你肯不肯?” 卡摩斯又咕嚕了一聲,收起手槍,端起掛在胸前的照相機,對準女郎,咔嚓一聲,拍了張照片。然后他又咕嚕了一聲,大意是沒有鎂光燈,照片的效果會很差。他把照相機放下,抬頭望著女郎,問了句:“什么交易?” 女郎說:“我要換回你手中的香爐,你不會拒絕吧?” 卡摩斯搖頭:“你還沒有開出價碼。” 女郎說:“你把香爐交給我,作為交換,我不告訴別人這只香爐是你從別人家中偷來的,而且你還為此開槍,傷了人。這條件夠優厚了吧?” 卡摩斯舉起了手中的轉輪槍,卻又不知為何改了主意,把槍放下,說道:“我倒是有個好建議,比你的主意更好,你要不要聽?” 女郎臉上露出倦色,分明是同樣的話聽過太多:“可不可以不聽?” 卡摩斯兇狠地說:“不可以,雖然我尊重女士,但這個建議你必須聽,因為這關系到我們兩人的福祉?!?/br> 女郎撲哧一聲笑了:“卡摩斯,有沒有這么夸張?。俊?/br> 卡摩斯道:“不是夸張,事實上,我已經打算完全接受你的要求,把那只奇怪的石器交給你,此外還有我的著作,也將在扉頁上寫下你的名字,不管你叫什么,這個決定不會改變。還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屬于你的,只屬于你,當然,我們兩人要在一起,這是毫無疑問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