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可他自那日在廖府聽到完顏宗澤的宣誓,他心中便極度不安,生恐錦瑟和完顏宗澤是兩心相悅的,在他看來完顏宗澤是異族,又是北燕皇室,完顏宗澤和錦瑟是沒有未來的。楊松之不可抑制地擔憂錦瑟走上一條錯路,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這些天他一直都在想這個事情,也在想如何解決此事,即便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插手此事,可他也做不到漠視這一切。 如今他瞧見錦瑟和蕭蘊琴簫和鳴,先是心中震蕩,醋意翻涌,盯著錦瑟的背影無法移開,接著他卻驀然心思一動,倒升出一個念頭來,這個念頭令他很快平靜了下來。 若然錦瑟身邊一定要站上一個人,他倒愿意這個人是蕭蘊。他和蕭蘊自小便認得,也算是相知的,蕭蘊是個有擔當的男子。起碼這個人若是蕭蘊,楊松之覺著錦瑟會得到幸福。這樣想著,再瞧錦瑟和蕭蘊并肩坐在一起的情景,楊松之倒覺不是那般刺目了。 他舒了一口氣,本能地定睛去瞧完顏宗澤,一望之下卻見完顏宗澤面上竟掛著一片風輕云淡的笑意,全然瞧不出任何不妥來,楊松之一詫,隨意又不可抑制的升騰起一股怒意來,可轉瞬他便又瞧見了完顏宗澤垂在身側的雙手。 完顏宗澤今日穿著一件箭袖袍,雙手無所遮擋地露在了外頭,此刻那一雙手正緊握成拳,青筋都顯露了出來,顯示著它的主人此刻心中遠沒有他所表現出的那般云淡風輕。 見此,楊松之又微微一怔,瞇著眼仔細盯著完顏宗澤倒生出一股贊賞來,完顏宗澤比他年少許多,能有這番養氣功夫在楊松之看來已是不易。而且完顏宗澤這般反應,也是為錦瑟著想,楊松之雖一萬個不樂意完顏宗澤靠近錦瑟,但瞧著他確實是真心對待錦瑟卻還是滿意的。 兩人情緒翻涌,卻在簫聲琴音消弭后,在大皇子開口說話時,極有默契地同時收斂了所有情緒,再叫人瞧不出一絲端倪來。 而錦瑟聞聲望去瞧見完顏宗澤時,他的面上正掛著那絲漫不經心的笑,似有意似無意地目光在她面上一晃滑過,錦瑟卻分明感覺到他的笑意未達眼中,目光中含著一股熱力,顯是在壓抑著怒火,只瞟她那一下,她便感覺面上要被燒個洞出來。而她身旁的蕭蘊已站起身來,沖大皇子行禮。 錦瑟忙扶著琴案也起了身,稍稍退后一步和蕭蘊拉開些距離才隨著廖老太君等人一同見禮。 今上子嗣不豐,唯有三位皇子,這位大皇子現在也不過年十五六左右,相貌肖似其生母麗妃,面皮白凈,五官陰柔,身量尚未長開,顯得有些單薄瘦弱,他今日穿著一身紫金色鑲銀絲繡祥云暗紋的蟒袍,腰間系著象征皇室身份的明黃色嵌玉寬腰帶,頭扣著赤金鏤空冠,通身的富貴之氣,可站在人高馬大,五官舒展隱含冷峻之色,氣質也有淵渟岳峙之態的完顏宗澤身邊,便連那股貴氣也被生生壓了下去。 無法,兩人年紀相當,大皇子的身量卻足比完顏宗澤低了兩頭,瞧著倒似差了五六歲一般。分明皆是少年郎,可這般一比,卻似一個小孩,一個大人。 錦瑟平日并未覺著完顏宗澤和同齡人有所不同,只覺他的長相較之大錦人要成熟一點,如今這般一作比,才察覺出完顏宗澤似當真比同齡人早慧了一些。方才他那眼神,似乎是生氣了,莫不是誤會了什么吧?錦瑟心中想著,卻也不著急,反生出一股好笑來。 “先生無需多禮,敬克早便欲來拜訪先生,又恐打攪先生和老太君清凈,今日冒昧而來,還望先生無怪敬克才是。”那邊大皇子正恭謹地沖西柳先生說著。 今日說來也巧,原是大皇子在京城最大的酒樓望仙樓中設宴,請了不少府邸的貴介公子前往相聚,席間眾人免不了吟詩作對,后來便說到了西柳先生。柳克庸自到京城便行事極為低調,關門謝客,在場不少貴公子都吃了閉門羹,大皇子也早便欲拉攏柳克庸,只他又不敢做的明目張膽,這便令趙海云接近柳老太君,可趙海云卻不得柳老太君歡心。 今日大皇子見眾公子皆在,便心念一動提議大家一同前來給西柳先生拜年,一來這么些人一同前來柳克庸便不好將人都擋在門外,再來也摘掉了他拉攏結黨的嫌疑。 誰知一行人到了柳府卻碰上來同樣前來拜會柳克庸的完顏宗澤,看門的小廝見大皇子帶著這么多貴客登門,自然是不敢攔著的,原是要請眾人到花廳等候,誰知眾人進了院子便遠遠聽到花園中的樂聲,聽聞是西柳先生夫妻在陪客賞花,這便一起遁聲而來。 “方才所奏乃是何樂,本殿下竟是聞所未聞,當真是繞梁三日,令人聽之動容啊。”大皇子再次說著,他這一言后便不自覺地瞧向錦瑟。 而大皇子的話也將眾人的注意力再度拉回到了錦瑟和蕭蘊身上,錦瑟自到了京城便盡量行事低調,從不刻意表現,她清楚的記得前世時為一個才名所累,最后落得人人嗤笑的事情。今日也是在此多長輩和親人,而蕭蘊也非長舌之人,她實想和柳老太君更近一步,這才一時忘形,誰曾想,人倒霉時喝水也能塞了牙縫,竟然就剛巧叫這么些人碰到了她和蕭蘊合奏的情景。 大錦如今雖民風較之從前開化不少,這點事不會礙了名聲,可到底傳出去也是不好的,如今錦瑟感受到四下掃來的各種灼灼目光便不動聲色地往廖老太君身后避了下。 那邊蕭蘊也恰如其分地上前一步,擋住了大皇子等人的目光,道:“此乃我偶然間得到的《太平記》殘曲,因此曲乃琴簫合奏,而我素不擅琴,今日又湊巧聽得兩位老太君提及姚姑娘琴藝出眾,這才一共續補了此曲,蕭某技拙,叫大皇子和諸位見笑了。” 聽蕭蘊解釋的清楚,錦瑟心中微暖,而大皇子卻笑著道:“原來竟是失傳已久的太平記,我說怎會有如此氣吞山河之勢!蕭公子實在過于謙虛了,蕭公子的簫聲不俗,姚姑娘的琴藝更是叫人驚嘆,更為難得的是,兩位配和的當真是默契,今日本殿下有幸聽得此曲,當真是榮幸之至啊。” 大皇子言罷,見錦瑟站在廖老太君身后垂著頭只露出一點衣角來,便又道:“早便聽姚姑娘端莊賢淑,蕙質蘭心,才情更為出眾,連皇考都曾夸贊有加,如今一見果真如此。” 錦瑟只覺眾人的目光又隨著大皇子往這邊瞅,沒有法子便只好微微露出身子來,福了福身,道:“殿下謬贊,小女惶恐。” 廖老太君適時擋住了錦瑟,也恭敬地道:“她小小年紀,琴藝不精,哪里當得大皇子如此盛贊。” 這大皇子如今雖然年紀還小,可為了鞏固勢力,麗妃卻早已在為他籌謀有力的妻族,已然在為其選妃,依著錦瑟的身份充其量能做個側妃,即便是正妃廖老太君也不會叫她去攪著這趟渾水,何況早先錦瑟因云嬪之事和麗妃是有過節的,麗妃如今忙著鞏固勢力,重新挽回圣心沒有功夫尋錦瑟的晦氣已是不錯,哪里還能叫錦瑟再生事端。 故而廖老太君一見大皇子對錦瑟過于關注,便忙替她擋住了眾人的視線,大皇子目光仍瞧著錦瑟一角裙裾,還欲再言,那邊卻響起了完顏宗澤的聲音。 “本王早聞柳老先生之名,今日得見先生,請先生受本王一拜。” 大皇子聞言望去,正見完顏宗澤沖著西柳先生恭敬而拜,大皇子豈肯落后,他想起今日來此的目的,便忙也湊了上去,挑眉道:“武英王平素目中無人,沒想到今日倒是知禮起來,武英王堂堂一國王爺如此屈尊降貴叩拜柳老先生,倒是叫本殿下奇之嘆之。卻不知武英王一個異國人,何以如此?” 大皇子的話不過是嘲諷完顏宗澤堂堂王爺對大錦人屈尊降貴,也不怕有傷國體,暗指完顏宗澤別有用心,誰知完顏宗澤聞言卻詫地瞧向大皇子,道:“何故大皇子拜得老先生,本王卻拜不得?莫非大皇子覺得你方才叩拜柳老先生實是你屈尊降貴,委屈了嗎?還是大皇子覺著柳老先生當不起本王之敬重?” 大皇子聞言被噎住,接著才面色漲紅地道:“柳老先生乃我大錦鴻儒,本殿下敬重有佳,真心叩拜,怎容你如此離間!而武英王明明非大錦之人,聽聞已連番登門拜訪,這般作態,方叫人奇之怪哉。” 完顏宗澤這確實是近兩日來第三回來柳宅拜訪,且前幾回皆被擋在了門外,并未見到西柳先生,如今被大皇子點明,他又是一笑,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大皇子,道:“大皇子也說西柳先生乃鴻儒,學問可分國界?既是鴻儒,便當受世上所有讀書人敬仰之,我北燕書生學子們對先生敬仰久矣,本王雖非讀書人,然從小也曾拜讀先生的書作,受益頗多,登門求教,亦乃真心。更何況,這華夏土地原便一體,當年先生曾在京魯書院教習,如今時隔多年,我北燕京魯書院學子們還為先生塑像供拜,書院依舊為先生保留著當年所住之嘯月小筑,學子們殷殷期盼,只望能再瞻先生真顏,本王也真心希望先生能有朝一日能再度為我北燕學子們講學。” 那京魯書院位于北燕的湖州,原便是大錦所有,四十余年前柳克庸卻在此書院擔任過博士,完顏宗澤公然挑釁,大皇子豈能心平氣和,眾公子也都面露憤慨,已然有人怒聲道。 “北燕人兇殘狂暴,懂得什么是儒學,又懂何為禮儀?不過只知以暴制暴罷了,縱然一時占據江北疆土也是沒有文化的蠻夷之邦,北燕皇帝窮兵黷武,哪里能懂什么是世之鴻儒?只有我大錦,以德服人,禮儀之鄉,圣上以儒學教化萬民,又有柳老先生這樣的當代鴻儒傳播儒學,上行下效,方可使四海歸心,這才是天朝上邦!” 139 這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江淮王府的二公子閆銳,他的神情極為激憤,態度異常倨傲,說罷更是微微昂著頭不屑地盯著完顏宗澤,全然一副天朝上國瞧見蠻夷之人的高高在上之態。 錦瑟聽有閆銳口口聲聲地喊著,以德服人,禮儀之鄉,不覺微勾唇角,暗罵一聲迂腐書生,又聞他說什么四海歸心,天朝上邦,便更低頭掩飾眸中譏嘲。 如今大錦偏安一隅,天災不斷,朝政**,內爭不止,賦稅如山,百姓早便苦不堪言,身在水深火熱之中。而北燕自入關以來,兩代英主,勤于朝政,嘔心瀝血,使得北燕已然休養生息多年,養兵蓄銳,勵兵秣馬,虎視眈眈地只待時機到來,便一舉南攻。 可笑的是,大錦已然岌岌可危,官員們和貴族們卻一直還做著黃粱美夢,以天朝上國而自居,只將北燕看做蠻夷之邦,不足為懼,依舊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 會如此,錦瑟想有幾個緣由,一來是大錦幾代君王皆平庸,雖已偏居一隅,卻仍舊不思進取,貪圖享樂,使得官員上行下效,引得朝廷上下形成了一股浮華享受之風。再來也是大錦立朝數代,早已不復建朝時的清明,朝政早已**,貪官污吏成風,百姓們雖早已水深火熱,然官員和貴族們生活的卻極為富足安逸,使得他們早已迷了雙眼。更有,漢人的優越性,也使得大錦從貴族到百姓皆瞧不起北燕。 完顏宗澤的高祖父,北燕如今奉為開國皇帝的燕高祖當年起兵時,不過是大周邊陲小郡一名不入流的末吏家的奴隸,即便今日北燕雄踞一方,令得大錦步步退讓,可是在天朝上國子民的眼中,他們依舊還將北燕人看成是蠻夷,而蠻夷是不配和他們平起平坐,是永遠無法和天朝作比的,更是不懈一擊的。 在這些人眼中,不是北燕日漸強盛已然壓了大錦一頭,而是天朝上國氣度大,不愿于蠻夷之邦計較罷了。 若然沒有前世的經歷,錦瑟身在閨閣許是也會如此認為,然而前世時,金州之亂,一場農民起義,瞬間席卷了大半個大錦,各地百姓對義軍的期盼,對官府之家的憎恨,逃難路上那兵荒馬亂,浮漂遍野的景象,那些都叫錦瑟徹底看到了大錦的處境。 金州之亂,當時朝廷幾乎出動了所有軍隊才壓下了義軍,卻使得金州,江州等五州六郡一片狼煙,赤地萬里。大錦也元氣大傷,國庫愈發空虛,她自戕之時,大錦正于北燕開戰,戰況極為不好…… 當然也有些人早就看到了大錦的現狀,也瞧到了大錦的未來,可這些人真正為國所用,為國所憂的卻不多,倒有不少人奉行起享樂來,以為身在亂世,便該及時行樂,誰知明日會如何? 閆銳的說辭全完是書生意氣,如今的大錦哪里還有什么天朝上國之勢,四海歸一的貌,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不過顯然,今日完顏宗澤是要受到在此的所有人一同攻擊了,這家伙也太是囂張,怎就在此公然拉攏起柳克庸來,而且他的話也著實囂張,只說柳克庸原在京魯書院講學,便是在示威,因為那京魯書院所在的州郡原先可皆是大錦疆土。 “不錯,以德服人,方能使天下安定,聽聞北燕皇帝崇尚武力,講求以武治國,國庫庫銀每有半數皆用做軍費,百姓怨聲載道卻皆不敢言,如此只知以暴制暴豈是治國之策?即便成為一時之霸主也無法稱霸天下,令萬邦臣服!” “寬厚仁慈方是上邦之風,興辦書院,教化百姓,使之明理,方可消貪婪之心,天下萬民皆一心向善,人人皆懂道理,何懼天下不穩,何怕外邦不服?” …… 錦瑟所料沒錯,閆銳聲罷,眾公子們紛紛聲討,個個大義凜然,義憤填膺。 這些年大錦國庫空虛,國家積貧積弱,軍隊自然也相應削減,大錦號稱以德治國,禮儀上邦。而北燕卻剛好相反,北燕建朝便在養兵蓄銳,擴充軍隊,勵兵秣馬,因燕人入關后遭受反抗,故而早年燕國皇帝確實奉行的是鐵血政策,以暴制暴,殺戮不少漢人。 如今北燕皇室雖也尊儒教,行仁政,尊重漢人的所有風俗和文化,使得民心安定,百姓富足,可在大錦人的眼中,北燕卻是以武治國的,這和大錦德政背道而馳,如今北燕和大錦相對太平,隔河而治,眾人不能明著攻擊完顏宗澤,所以便將這德治,武治一事搬上臺前,辯駁了起來。 而且眾公子們顯然也是有意在西柳先生面前露個臉,像方才挑起爭端的大皇子和閆銳,他們便未必是在真心為大錦國體而爭論,兩人可都有意拜西柳先生為師呢。 完顏宗澤被一眾公子圍攻,面上卻依舊掛著一縷笑意,仿似眾人攻殲的非他,甚至他的眉梢眼角尚有認真之色,聽的饒有興趣一般。 他一直不吭聲,也不羞惱,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陣便就停了下來。完顏宗澤這才環視了下四周,他眸中分明含笑,目光也未曾在任何人面上停留,然而眾人卻覺他那視線帶著一股威逼之勢,清冷之色,分明便落在了自己身上,這種氣勢不覺便叫人斂聲屏氣,有些懊悔方才所言。 他們可沒有忘記,眼前這位主兒,可是連南郡王和趙尚書都敢拳打腳踢的,囂張跋扈的連皇上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會子可別為了討好大皇子和西柳先生撞在這位的槍口上,那倒時候可真是要自認倒霉,連告狀的地方都沒有。 眾人方才說的歡,此刻卻皆沒了聲音,而完顏宗澤目光四掃,最后卻落在了一個穿鴉青色長袍,系豆綠色腰帶的公子身上,這位公子一副書生打扮,方才就屬他的聲音最大,表情最為倨傲。 完顏宗澤目光落定,便那么瞇著眼盯著那公子,仿似他的臉上生出了一朵花般。今兒能得大皇子相邀的自然都是家世了得的公子們,這被完顏宗澤盯著的程公子,其祖父乃是如今的文英閣大學士,位居一品。 可這程公子卻只是庶出,故而今兒他才特別賣力的表現,希望能得到一個出頭露面的機會,如今他被完顏宗澤單挑了出來,登時便面色大變,心中發虛,雙腿沒片刻也軟了,額頭更是冒出了冷汗來。他吞咽了幾下唾沫,到底面上神情堅持不住,露出怯色來,而完顏宗澤卻也在此時抬起了手來。 那程公子嚇得腿一顫,本能地退后了兩三步,完顏宗澤卻勾起一絲笑來,抬起的手順勢落在了右肩披著的玄色滾金毛的賈哈上,屈指彈了彈上頭的皮毛,挑眉道:“你說話噴出的穢物弄臟本王的衣裳了……滿口禮儀,行至粗野,令人作嘔。” 他說著已是摸出一方帕子擦拭了手指,接著卻將那帕子丟擲在地,抬腳隨意卻又極用力地踩了兩下,動作間目光卻一刻也未曾離開那程公子,神情似笑非笑,直又嚇得那程公子面色發白,好不可憐。 錦瑟瞧在眼中,不覺抿唇,挑起一抹笑來,暗道完顏宗澤這廝果真是最會裝模作樣,也太懂如何攻心了。 她這邊想著,那邊完顏宗澤卻又悠忽一笑,突然回頭,竟直勾勾地盯向錦瑟,道:“姚姑娘,若然本王沒有記錯,這太平記一曲所講述的乃是齊末明初明太宗皇帝帶領群雄共抗暴政,推翻舊朝,創立新朝,終創太平盛世的故事吧?” 錦瑟哪里會想到完顏宗澤突然問話于她,她原正噙著一縷笑意瞧熱鬧,聞言氣一茬,險些沒咳嗽出來,低著頭半響平了氣兒,這才福了福身,道:“正是。” 完顏宗澤眸中光彩微瀾,這才點頭,道:“若然本王沒有記錯,這明太宗皇帝的生母卻系胡人,明宗室子弟的身上可都流著一半異族血脈呢!今日世人歌頌明太宗之圣明,創盛世之功德,然這明太宗卻也崇尚武力,太宗初年亦是以武治國。史上數位明君,漢之武帝,齊之高祖,周之代宗哪個不是崇尚武力,窮兵黷武之輩?若然沒有強大的武力,何以確保國之安定,何以成為天下霸主,又何以有今日華夏之廣闊疆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雖遠必誅!” 完顏宗澤說罷,目光落在閆銳面上,卻是又道:“閆公子口口聲聲說什么仁政,要教化百姓,令百姓皆知理明義,然本王卻知早在肅帝時大錦便嚴令禁止百姓議論朝政,若有違者,處以斬首!僅因此令,大錦便多次大興冤獄,為之喪命者無數,難道這便是閆公子口中的仁政,德治?!百姓皆得以教化本王不曾看到,若說官府是如何愚民,欺民,令得百姓皆不知朝政為何物,本王倒是瞧的分明。儀禮之邦,四海歸一?本王當真是大開眼界!” 閆銳被堵的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只能指著完顏宗澤喘息,而完顏宗澤卻又挑眉一笑,道:“閆公子何必氣惱,天下事,非一人之私議,愿公平心以聽之。” 完顏宗澤將閆銳堵的滿臉漲紅,啞口無言,卻又笑著叫他莫要生氣,說天下事,不是他完顏宗澤一個人能夠私議的,愿意心平氣和地聽閆銳再辯,這不是當眾在打閆銳的臉是什么。 閆銳何曾受過這樣的氣,丟過這樣的人,當下差點沒背過氣兒去,而就在此時,蕭蘊開口了。 “趙時武帝當政,以武治國,四征漠北使得百姓廢業,屯集城堡,無以自給。然所在倉庫,卻猶大充牣,只因吏皆懼法,莫肯賑救,由是益困。百姓初皆剝樹皮以食之,漸及于葉,皮葉皆盡,乃煮土或搗藁為末而食之。其后,人乃相食,再其后,四方起義,萬民呼應,致使趙亡,武帝自戕。敢問武英王,此何也?” 蕭蘊的聲音極舒緩清朗,如同一道清風拂過,并不帶一絲火氣,然卻是極具攻擊性的,因他此話問的機妙,他不和完顏宗澤爭論是德治好,還是武治好,卻只問完顏宗澤,趙之武帝時便是以武治國,法度森嚴,武帝四處征戰,使得當時百姓生活困難,然而國庫卻極充盈,可就是因為武帝崇尚武力,趙之刑法嚴明,使得下面的官吏皆不敢開放糧倉賑濟百姓。百姓一開始用樹皮來填飽肚子,到后來只能吃土,最后甚至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至最后忍無可忍,四方起義,推翻了趙國,他問完顏宗澤趙之滅亡是為何故。 蕭蘊狡猾啊,他這是在逼著完顏宗澤承認光有武治是不行的,必須加以仁政德政方可,然倘使完顏宗澤承認這點,他便是自打了嘴巴。錦瑟聞言不覺抬眸瞧了眼完顏宗澤,卻見他正瞇著眼盯著蕭蘊看,兩人一個長身玉立,如蘭芝玉樹,一個淵渟岳峙,如青松挺拔,倒是針鋒相對,誰也不讓。 眾公子們聞言皆眼前一亮,紛紛附和,完顏宗澤神情凝然半響,這才又勾唇一笑,道:“趙滅乃是因為武帝之暴政,武帝喜大好功,不體民之苦,只一味追求遼闊疆域,對百姓施以暴政,才至滅國。以武治國又怎能于以暴治國相提并論,混為一談?!我北燕以武力西震西域,東擊東瀛,使得其再不敢犯境,令得百姓安居樂業,此為武治,而趙之武帝防民之口,任用酷吏,殘害無辜,只因一首歌謠,便要動用軍隊坑殺幾縣百姓,這便是暴政,百姓雖敢怒而不敢言,愚不可及,但再堅固的堤防也阻擋不住洶涌的洪水,暴政換來滅國本便是必然的!” 完顏宗澤這話有些強詞奪理,也是窮圖匕現了。那趙武帝確實曾用軍隊壓制流言,可大錦如今也有此舉,完顏宗澤這明著是在說趙亡國乃是暴政所致,其實卻在說大錦如今實行的也是暴政,早晚都將滅亡。他囂張至此,錦瑟不僅眉骨微跳。 “姚家小姑娘,你來說,是德治好,還是武治好?” 卻在此時響起了柳克庸略顯蒼老的聲音,錦瑟聞言望去正見柳克庸坐在水榭中的青花桌前,撫著須望著自己,她察覺到眾人再次盯過來的目光,不由心頭苦笑,卻也明白此時柳克庸將她推出來是為了平息事端。 她心中腹誹柳克庸拿她當槍使,卻不得不揚起清麗的臉蛋兒來,沉靜的目光如黑曜石般閃爍出灼人的光亮,緩聲道:“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而力不贍,唯以德服人,方心悅而誠服。更何況,德高者,眾望所歸,民心齊而天下安,天下安而國強盛。小女雖不通史書,可卻也知道,賢明之君無不憑借自己的道德,推行仁政,讓天下的人歸順自己。治理國家,有用武力強制老百姓歸順的,可這叫做霸道,只有以德服人,讓百姓心悅誠服地歸順,才是王道。霸道者不是真正的君主所為,百姓即使暫時歸順,也不會長久……” 錦瑟的聲音極輕緩,帶著一股恭謹,言罷已然有不少人附和起來,她似察覺到了完顏宗澤盯過來的清冷目光,這才語風一轉,道:“可如果沒有強大武力,無法抵御外敵,又何談治國?然而依小女看,德武兼治,相輔相成,方是好的。” 錦瑟言罷面露忐忑,接著又福了福身,笑道:“我只是個頭發成見識短的小女子,不懂什么治國的大道理,卻只知道一點,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不管是側重以武治國,還是側重以德治國,都得叫老百姓吃得飽飯,性命得保,才會使老百姓心向往之,使國家長治久安。” 錦瑟言罷,眾人便皆不言語了。其實這個道理在此的眾人心中皆是清楚的,不過是他們兩方互不相讓,非要爭個長短罷了,方才完顏宗澤的話已露機鋒,再爭執下去便不妥了,只怕事情要鬧大,柳克庸這才將她給推了出來。她非男子,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這些話她說最為合適。 而且完顏宗澤一直在說大錦愚民,說大錦未曾施行德政,而行的是暴政。柳克庸令錦瑟說這一番話,也是在表明,大錦即便弱齡女子也是胸有溝壑,知理明義的,這便是德政教化百姓的結果。錦瑟雖將兩邊意見中和了下,可她能侃侃而談的行為原便是在掌完顏宗澤的嘴。 錦瑟又如何不知此點,可此番鬧成這樣,由她一個小姑娘來攪局,結束此次爭執是最好的結局。而且,西柳先生既推了她出來,作為一個大錦人,她便只能如此。 “姚姑娘果不愧是養在姚閣老身邊的,見識不凡啊。” 大皇子突然出聲,領頭贊起錦瑟來,眾公子紛紛附和,錦瑟有些頭皮發麻,瞥了眼完顏宗澤,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瞇著眼盯著她,不覺捏了捏手,睫羽忽閃了幾下。 其實她心中是更堅持以武治國的,雖說是德治武治要相輔相成,不能不講道理,可是拳頭才是最大的道理,若然沒有武力支持,何保國家安定,德行同武力便如同人的兩只拳頭,你總得先將番邦打服了,才能緩緩地以德行教之吧。所以在錦瑟看來,如今北燕以武治國為主,以德治國為輔,倒是極合乎其國情的。 她想著這些,感受到完顏宗澤移開了視線,又察覺到眾人移開停駐在她面上的目光轉而去瞧完顏宗澤,錦瑟才忽而抬頭,笑著盯著完顏宗澤,率先發難,道:“小女聽聞北燕人皆擅弓馬,北燕鐵騎所向無敵,想來王爺的箭術一定也極為了得,小女卻又聽聞,楊世子箭術超群,其訓練的江寧鐵騎更是以一當百,甚為勇猛。小女一直好奇,到底是北燕鐵騎無敵呢,還是我大錦的江寧鐵騎更為英勇,今日剛巧王爺和鎮國公世子皆在,不若兩位在此比試一下箭術,也好叫小女一解心中之惑,開開眼界?” 錦瑟的目光亦帶著一絲清冷,直逼完顏宗澤,完顏宗澤和她隔著眾人相望,在眾人完顏宗澤一身凜冽,而錦瑟卻腰板挺直,毫無懼色,兩人分明是在交鋒,然錦瑟和完顏宗澤四目相對,卻似四周之物皆已消弭,唯有視線傳遞著只他們彼此方明的一些情潮。 今日錦瑟穿著一件淺黃色繡青竹花紋的緊身小襖,外罩著一件滾火紅狐貍腋毛的立領比甲,下套一件素色起遍地海棠的燈籠裙,其外又披著件雪白的鶴氅。 那火紅的狐貍毛將她的小臉映的如花嬌美,素淡的衣衫卻又將她輕靈出塵氣質昭顯無疑,梳著簡單的雙螺髻,只插著幾只白玉華勝,眉心垂著一顆碧玉滴水珠,色彩鮮明,憑添了一股朝氣,亭亭玉立,已有風華嶄露之姿。 完顏宗澤盯著錦瑟,目光微瀾,雙手再度握起,見眾公子皆目光灼灼地盯著錦瑟看,他一是惱錦瑟自作主張,更惱自己無法走過去,明目張膽地將她扯入他的羽翼下,叫他人再難窺探半分。 而眾公子見完顏宗澤雙手緊握,卻只當他是因錦瑟的提議而氣恨。偏此時,大皇子自以為是,竟然想英雄救美,錯身一步,擋在了錦瑟和完顏宗澤中間。完顏宗澤目光銳了下,復又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來,轉開了目光。 眾人皆知,楊松之自幼便苦練騎射,楊建親自教導,他每日晨起箭發三百,風雨無阻,未曾有一日懈怠,休說是在大錦,便是整個天下,只怕楊松之的箭術在同齡人中也是獨占鰲頭的,無人能敵的。 即便北燕人從會拿東西起,便會拉弦射箭,都皆擅弓馬,可完顏宗澤的年紀放在那里,他足足比楊松之年幼五歲,這便注定他的箭術不可能勝得過楊松之。 故而這場比試原便是不公平的,原便注定了完顏宗澤必定會輸,可此比試由一個小姑娘提出來,誰也不覺著有什么不妥當,而且只要完顏宗澤拒絕,他便是露了怯,今兒便沒有任何氣勢可言。 所以錦瑟提出這比試來,眾公子們皆覺著錦瑟是在為大錦揚威,見完顏宗澤沉默著不語,便紛紛譏笑激將了起來。 “武英王不會是怕了吧?” “聽說武英王最擅長的是憐香惜玉,摟個美人不在話下,至于這弓弦拉不拉的開只怕還做另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