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下
遠。 江采衣……她的報復來的如此晚,如此狠,她用一把磨礪已久的鋒刃狠狠捅進他的心臟,狠狠絞碎他的靈魂。江采衣不愧是皇帝身邊的人,她隱忍了無數時光,含恨了無數歲月,只為了今晚這狠狠的一刀! 他的女兒,居然如此恨他! 祠堂檐角的鈴鐺清脆碰撞,臺階上獨剩一盆快要燒盡的炭火和測測然的江燁。身后,江燁的目光不知道是怎樣的,可是江采衣已經渾然不在意了。 宋依顏根本不是沐陽城太守的千金,她殺了真正的太守千金,殺了鶯兒全家,干盡毫無人性的血腥事,江燁對這些還一無所知。 而這些事不應該由她來說,那是鶯兒的權利,那是鶯兒的仇恨。往后江燁還會經歷更多的打擊、更深的痛悔。可是,這個曾經被她叫做父親的男人,他的悲喜,他的命運,早已經和她無關了。 一別兩寬,再不交集。 …… 角聲寒,夜闌珊,沉沉更鼓寂,漸漸人聲絕。 江采衣決定再沿著松林拐角走一遍。 她數著腳下淺淺的腳印,一步一步踏著積雪。拐過這個轉角,就是一條黑幽幽的小道,陪著她的只有清冷的月光和紛飛的大雪。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江采衣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雪越下越大,似乎要蒙住了天,積雪已經堆到了腳踝,讓她走的分外艱難。 這種轉角,她大概是最后一遍走了。很久以前,拐角處就再也沒有等待她的人,雖然她已經很習慣了,可是每走一步,她依然想哭。 繞過松林拐角,前方一線渺渺燈光驟然亮起,江采衣意外的抬眼望去,愣在了原地。 小道的盡頭是江府偏僻的竹門,只有十尺來寬,此刻大大敞開,露出門口一株雪瀝瀝的冬棗樹。有人挑了一盞燈籠,撥弄出暖白色的火光,樹下栓了一匹駿馬,嘶鳴著踢踏開樹下的雪。 靜夜沉沉,燈火靄靄,冷浸溶溶月。 大雪簌簌下,冬棗樹下站著一個挺拔人影,深濃蜿蜒的紅色長袍曳地,艷而烈,似是皚皚雪中驟然生出的厲色牡丹。 江采衣僵在拐角處,淚水一下子迷蒙了雙眼。 臘八前的黑夜,大雪滿帝都。積雪在房檐瓦上堆了有三尺厚,遠處黑云遮月,一望而去凈是水墨般的陰淡色彩。 唯獨這課棗樹下,一盞暖白的燈,一襲艷紅的衣,忽而填滿了天地間所有的明艷。 他怎么會來?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天子大婚,萬國來朝,宮里正是使臣汲汲,宴飲如流的時候。他卻仿佛每個少女春閨中最美的一個夢,出現在拐角的盡頭,把她的世界渲染成一片溫暖斑斕。 “皇上……”站在松林的陰影中,江采衣輕輕哽咽了一聲。 興許是離得太遠,沉絡并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一旁的周福全遞上黑狐大氅,皇帝接過手來披在肩上。 雪下得太大了,不一會兒就落滿了他的肩膀,燈火溫柔的把他長長的睫毛染成金色,勾著一線嫵媚的弧度。 “皇上,奴才給您掌著燈,”周福全輕聲念,“這個時辰,娘娘指不定已經睡了。” 皇帝淡淡的,“如果睡了,就看一眼再回去?!?/br> 江采衣站在原地,輕輕的顫抖,牙齒緊緊咬住了下唇。旁邊的松樹在風中顫了一顫,抖落幾縷雪珠,掉在她的頸子上,卻一點也不冷。 終于,終于。 時隔了這么多年,在拐角的盡頭,終于又出現一個人在等待她。耐心又溫柔,挺拔又溫暖,填滿了她心里空落落的角落,讓她不必再在泥濘的黑暗里孤獨跋涉。 她的心里一直筑著墳,埋著骨,伶伶孤立著一座陰暗的拐角。拐角盡處是濕冷、風雪和孤單,她每每想起,總是凍得尸骨無雙。 可是今晚,她出嫁的前一晚,這處心靈的拐角驟然亮起了柔和的白色燈火,燈下一人眉目如畫,連綿春山,擋著風雪,對她徐徐微笑。 那是她的夫君,在這樣一個連綿的雪夜,驟然出現在她最想哭的時候。 江采衣抬腳跑去,在腳下濺起飛沫一樣小小的雪珠。 她向他奔去,她清晰地聽到了心里那座冰冷拐角崩落的聲響。墳墓塌了,枯骨散了,只剩下這一盞暖暖的白色燈火,那一個燈火下的人。 心里的冷硬仿佛遇到陽光的春雪一樣化掉了,她能感覺到自己淚珠滿溢出來的熱度,甜的,燙的,灼灼的溫度一直化到心里,撐開一片春暖花開的天地。 沉絡驟然看到她冷不丁從拐角處的暗影出沖出來,才剛剛展開雙臂,就被一股沖力狠狠撞進了懷中。黑貂大氅在風雪里飛揚而起,翅膀一樣暖暖的包裹住了飛撲過來的姑娘。 “皇上……”江采衣緊緊摟著他的腰,吸著這一腔讓她發抖的溫暖,恨不得把自己揉進他的骨頭里去。 酸痛的鼻子被他戲謔的輕輕捏了一下,“看也不看就撲過來,萬一抱錯了人怎么辦?” 江采衣仿佛聽不見,手臂更緊了緊,埋頭抵在他胸口,“我才不會認錯人?!?/br> ……我怎么會認錯你?你是我一生的追求,你讓我花了一整幅的青春來尋找,我又是多么幸運可以真的找到你! “皇上,皇上……”她摟的緊緊的,半點也不愿意松手。她一遍一遍叫著他,心里激動的快要迸裂開。她伸過了手,被他牢牢握住,從指尖到心臟都是滿滿的暖意。 “皇上,你怎么會來?”江采衣仰起頭,“宮里使臣那么多,皇上不用呆在宮里么?” 沉絡勾起唇角,自己接了燈籠,單臂摟住她往里走,“嬌妻愛子都在這里,朕怎么能安心呆在宮中?” 嬌妻熨帖的無與倫比,整個人鉆在他手臂間,開心的摟著他的腰。愛子也很高興,在她肚子里興奮的動了動。 “皇上來,為什么不讓黃門通報一聲?等在墻外,白白落了一身雪。”江采衣踮起腳尖去拍他肩上的雪花。 沉絡聽了,突然停下腳步,轉過江采衣的身子。他細細看了她一陣,直到把姑娘看的臉發紅,眸子春波流蕩,這才低笑,“采衣,天子大婚,是不能迎親的。” “唔?” “今晚是朕這輩子唯一的機會等在姑娘墻外,不合祖制,不依禮法,朕就這樣迎一迎你,可好?” 天子大婚,由皇后坐著鳳輦進入朱雀門去朝拜皇帝,迎入中宮?;实垡匀f乘之尊,是不可能去迎親的??墒?,哪個女子不希望心愛的情郎一身紅袍等在墻外,執子之手,把羞澀的新娘一路迎接回家? 江采衣踮起腳尖去吻他,也不顧忌聚在皇帝身后的周福全和一眾太監侍衛。他用大氅牢牢包裹住她,兩人就像是一對兒未出閣的偷情兒女,躲在一樹壓壓的松樹之下,唇齒相依。 江燁看見了偏門外徐徐走近的太監和燈火,定睛一看,發現來的竟然是皇帝陛下,連忙僵直起身子想要叫起闔府來迎,卻被周福全給擋住了。 “國丈爺,”老公公笑,“皇上惦記娘娘,悄聲兒來看一看,您就不要打攪了。別聲張,這事兒不合規矩,皇上也不想見你。國丈爺還是避遠點,別擾了皇上的興為好?!?/br> 江燁在昏黃的炭火中遠遠的避了開去,遠處松林大雪紛紛,他的女兒仿佛小鳥一樣縮在美艷絕倫的男人臂彎里,臉蛋都被暖意熏紅了。 雪很深,皇帝扶著江采衣的手臂一路走向她的閨房,他刻意放緩了腳步,仔細托著她的腰。 風空空洞洞地吹過,江燁遠遠看著他們,跪在地上,心里漫漫泛上一種孤苦和虛弱。 他只有四十來歲,正當壯年,他富貴已極,他是北周皇后的父親,是帝都數得上號的豪門貴胄,可他的歲月卻仿佛在這樣一個雪夜里盡數結束了,疲憊、空虛又蒼白。 人這一輩子什么才是最要緊的?或許需要經過許多歲月,經過許多背叛譏諷和風霜雨雪之后才能明白。他明白的太晚了,他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早已一個一個離去。 地上的雪堆了又厚又冷的一層,江燁踏上去,只覺得從腳掌到心口都是沉沉的寒冷。 江采衣身邊的皇帝不是江燁在朝堂上見慣的那一個,天威莫測,無限心機。江采衣身邊的皇帝,是個讓天下所有父親都能心甘情愿托付愛女的男人。 那一對年輕的戀人在雪地里彼此依偎,攜手相行,讓江燁無比羨慕。他們年少又明媚,幸運又聰明,他們早早就懂得了珍惜。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是怎樣一種美好的情景。他們在最好的年華相遇,不離不棄,無論面臨多少風雨,都能和心愛的人一起度過。他們的生命多么充實,多么溫暖。 當有朝一日他們回首,是不是就會彼此相視一笑,攜手合契,不負此生。 他們的人生是滿的。 而他的這輩子,卻是空的。 江燁大笑,多么悲哀?到了衰老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是空的。 那些錦袍加身,烏紗冠帶的日子流過去就流過去了,又能留下什么呢?最終能讓他微微一笑的,或許還是旭陽后山上那一樹一樹杜鵑花罷了。他年輕的時候多么輕狂多么驕傲,非要用不顧一切的方式詮釋空中樓閣一樣的愛情,把身畔的親人、愛人傷到遍體鱗傷也不屑一顧。 他原本也曾擁有過充實和溫暖,可他錯失了,他犯了一個不能犯的錯誤,而且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了修補的機會,一次又一次的將女兒心頭劃出永不磨滅的傷痕。如今他頭發花白、眾叛親離時,只能空留滿腹遺憾。 江燁想起早逝的翠秀,那個旭陽鄉野間的女子,他這輩子遇到過的最好的女子。她沒有美麗的容貌,沒有高貴的家世,她不能給他全世界,卻把自己的世界全部給了他。 翠秀比江采衣更寬容、更溫暖,能包容一切,可是翠秀已經不在了。真正愛你的人這輩子就那么幾個,錯過了就不能重來。執子之手,與子成說,終只是浮煙;死生契闊,與子偕老,都只是無果,天意從來高難問,人情老易悲難訴。 江燁拖著步子緩緩挪到祠堂前,大雪撕棉扯絮,檐角一盞青泱泱的燈籠在風里頭搖擺。他捂住臉,淚水沿著面頰滑過一條又一條扭曲溝壑,在下頜冰冷凝結。 他想起來少年時,翠秀抿著頭油杏花油,倚著春日的柴門笑吟吟的沖他招手。她發梢簪著他小心采來的紅色杜鵑花,一張青春的笑臉粉白若畫。 青山依舊在,人面去樓空。他沒有臉去看翠秀的牌位,他已經白了鬢發,枯了容貌,心也早就污了,連多靠近翠秀的牌位一步都是褻瀆。 有些錯誤不能犯,歲月輪回,總有一天要被清算。 池館蒼苔一片銀白,雪堆在斷井頹垣上,冷冷陪伴著冬夜傷心人。江燁孤身坐在冰冷的臺階上,仿佛一座凍僵的石像。他喃喃噏動著嘴唇,一遍又一遍說著,翠秀,對不起。 對不起……這是我能給你最無力,最黯淡,也是你最不需要的東西了。 ****** 大婚前夜,皇帝居然跑來看還沒過門兒的皇后,這這這,的確是不合規矩。 江采衣踮著腳尖,拉沉絡悄悄避開繡樓一層燈火通明的房間,那里女官命婦云集,還是不要讓她們看到的好。 沉絡靜靜跟在她身后,走上一層又一層繡樓,最后來到頂層她的閨房。嘉寧看到皇帝現身,一臉精彩絕倫的表情,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替他們掩了門悄悄退下身去守在樓口。 雖然這事兒不太合規矩,可是人家皇帝陛下就是來了,你又能有什么辦法?哦,攔著不讓皇帝進門兒,死磕著要求人家夫妻守禮啥的……又不是腦子進水,不想要命了。 房里一片艷紅,繡樓的柱子、拔步床,臨鏡臺和繡凳全部都是紅色的,充滿備嫁的喜氣。江采衣關了門落了鎖,興奮的拉著沉絡坐在桌邊。 吹燈窗更明,月照一天雪。她像個第一次迎情郎進閨房的小少女,充滿興奮和無措,團團轉著收拾屋子,覺得這個不整齊,那個不好看,生怕不合戀人的心意。 嘉寧貼心,送來了一壺燙過的酥酒、幾杯香茶和各種點心果子就退下了。閨房四角堆了數個銅絲炭盆,燒的暖暖的,進屋就只用穿單衣了。 江采衣哪里舍得讓沉絡動一個指頭,她爬上床拍松了被子,擺正了枕頭,替他卸下了大氅掛好,這才拉著皇帝坐上床。 炭盆的橘色火光透過床幔胭脂花紅的鏤空荷葉繡紋透過來,把姑娘的臉頰染得鮮艷一片。 沉絡卸了外衫,一頭又黑又長的青絲慵懶垂在腰下,靜靜打量這間精致的純紅閨房,看了看,輕輕一笑。 “內務府做事成算究竟不夠,”他低低嘆息了一聲,“什么貴的艷的都往上堆,把好好一座繡樓翻修的不成樣子,朕本想看看你做姑娘時的閨房,結果連一點原樣都沒留下?!?/br> 江采衣軟軟的抱住他的脖子,恨不得把身子都揉到他骨頭里去,腦袋枕在他肩上軟軟的噘嘴,“原來的樣子有什么好看的?破木頭一堆罷了。江府的德性就是這樣,有什么好屋子也輪不上我住。” 她對江燁,對江府沒有半分感情,別說是一間屋子,哪怕是再精致十倍的雕梁畫棟,也不過是雪洞一樣冰冷的地兒而已,一把火燒了也沒什么可惜。 而這座繡樓雖然是新的,江采衣滿共也沒有住幾天,卻是她在江府最喜歡的一處地方。這是沉絡專門撥人為她興建的禮物,是她即將以他妻子身份出閣的一道門,是她和舊日生活的分割線。 線的兩端,一端是陰暗和凄冷,一端卻是無盡的溫暖,雖然她知道嫁給帝王或許就意味著半生不斷的波折和跌宕,或許要面臨許許多多的算計和挑戰,但她的心里是滿的。 一個人怎么會如此喜愛另外一個人?這曾經是無法想象的一件事。只是看著,想著,嘴里就能泛起絲絲的甜味,恨不得變成鐵水澆成死死的秤砣,再也不要和他分開。 沉浸在愛戀中的姑娘怎么看怎么漂亮,尤其是她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望過來,眸子里滿滿都是你的時候。 白皙的長指依依掠過她的發鬢,細柔而順滑的黑發一絲一縷從他指縫中流過,她的臉紅了,他連指腹都微微發燙起來。 江采衣的頭發被嘉寧早早盤了起來,除了發鬢的容貌,其他都結成一根大辮子沉沉的掛在腦后。為著大婚那日上妝好看,幾日里不能見塵,日日都用杏花油泡著,養的極潤,發梢也仔細修過,摸上去像黑綢子似的綿滑。 以為怕首飾墜壞了發型,她頭上沒有一絲珠翠,只是一抹鴉青,襯著潤白的肌膚,極純真極質樸的模樣。 方才她又是撲又是揉的,頭發掉了幾絡下來,蹭在脖子邊癢癢的,沉絡就下地拿了檀木梳子替她篦發。 漆黑的紫檀木梳捏在指尖,襯得肌膚白的灼人,他的手指又輕又軟,勾住她下顎的那一縷調皮黑發,掠上發頂,再一絲一絲扣入紅綢繩結。發梳沾了幾點杏花油,掖了鬢角,從發梢深處透出若隱若現的清新杏花味兒。 這一刻特別靜謐,靜靜的炭火舔著銀炭,外面浮城晚燈,輕輕的雪棉花一樣落在屋瓦上,明日定然是厚厚的一層。 “北周的女孩子出閣前,是由娘親來篦發的,”江采衣端端正正的跪在床上,背后他的衣袖在她背上緩緩摩擦,“挽起了頭發,就是別人家的婦人了,從此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從一而終,不離不棄。” 纖細的姑娘背對他坐著,肩膀縮的小小的,聲音透出一點點的沙啞。 “皇上,我心里裝著你,早早就一直全是你。方才門口看見你的一剎那,我連自己都忘了,就只記得你。” 梳發的動作帶著幾絲柔軟,沉絡放下了梳子,用指腹輕輕的揉著她低顫的后腦。 “我一直是個很倔的性子。江燁不心疼我娘,我就不認他,江采茗害了我meimei,我絕不原諒,江家不容我,我便也不要這個家。對這些負了我的,我說扔就扔了,可是唯獨對皇上,我做不到?!?/br> “便是有一天你忘了我,負了我,傷了我,我也是轉不過頭的。嫁給皇上就是一輩子,對你好、愛你,都是一輩子?!?/br> 她好像一顆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珠貝,在他面前打開所有防備,把所有最柔軟的東西攤開給他看。最深的愛,就是一個曾受過傷的人,毫無芥蒂的把最柔軟的自己完完全全袒露出來,賦予另一個人隨心所欲的權利。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訴你:隨你怎樣,我會一直愛你。 希望我有足夠的幸運,能一直留在你身邊不被人頂替,從少年韶華一直到白頭古稀,從意氣昂揚到心淡如水。 “所以,皇上,你要待我好啊……” 話語未落就被密密實實的抱進懷里,她感覺到他長長的睫毛刷在她后頸的肌膚上,一陣發燙的紅熱。 “長安……”美艷的男人埋首在她的頸窩里面輕喚,她背對著他,看不到皇帝是什么表情。但他有她最喜歡的聲音,低而柔,仿佛那聲長安能這樣讓人沉湎的聽上一輩子。 她胸前的薄薄單衣葡萄扣上的細細繩結被解開,心臟跳動的地方敷上一只修長白凈的手。 江采衣乖巧的柔軟像一只小兔子,水一樣放軟了身體,向后依偎入他手臂間。她的肌膚熱的像是一團火,隨著他撫摸的動作一寸一寸的綿軟下去。 “皇上,皇上……”她身上軟的失力,只能靠著他的手臂軟軟側著倒在繡枕上。圓潤的白皙肩頭露在水紅鴛鴦錦被外,細細嬌軀在柔滑的大紅撒金縐綾褥子上,蹭出一粼粼的皺褶。 以往侍寢的時候他慣于使些強硬手段,總要徹底盡興才罷休。今晚卻罕見的繾綣而溫柔,除了箍著她肩膀的手臂略略有些用勁,她渾身肌膚都只感到他嘴唇的溫熱和柔軟。 那是一種很細致的寵愛,熱癢的她渾身都細細戰栗起來。他的手指從起伏的腰線滑到水蜜桃一樣白嫩飽滿的臀瓣,立刻就摸到了一層難耐的細細薄汗,她身子難受的向后靠了靠,來回磨蹭著酥軟的雙腿,滑膩的汁水立刻就浸濕了身下的錦緞。 顧忌著她的身子,沉絡手勢放的極輕。眼看著江采衣受不了了,一手抱起她面對面坐在自己腰上。 姑娘赤裸著潤白雙臂軟軟掛在他頸子上,纖細的腰肢還不怎么顯身,酡紅著臉蛋喝醉了酒一樣依依不舍的在他襟口磨蹭。 “唔……”她沙沙軟軟的哼了一聲,微微抬起腰臀細喘著納入他的灼熱欲望,約摸是禁不住這尺寸,歪頭皺著眉尖兒還在小小的咬嘴唇,卻又禁不住欲念寸寸吞了下去。 那么灼熱堅硬的欲望盡根沒入滑潤的體內,像被熱絲綢給緊緊裹住了一樣,滑滋溫膩的不得了,稍微動一下她就綿綿的嬌哼,不一會兒就摟著他的頸子自己拱腰起伏起來。 沉絡斜臥在鴛鴦枕上,一手扶著她的腰,一手在她聳挺的臀上來回撫摸,她緊夾著雙腿銷魂的起伏磨蹭著,小臉兒蹭在他襟口的肌膚上,一副魂飛魄散的快樂模樣,他卻被激烈的欲望沖擊的快要發瘋。 剛剛想用上幾分狠勁,她就不依不饒的擰著身子抗議,沉絡一向把她捧在手心、含在舌尖,這種時候哪里舍得讓她難受,只在揉捏她臀rou的指頭上用上了幾分力,撇過頭去壓抑著低低喘息。 “皇上,你要待我好啊……”她像個不依不饒的孩子,湊過去用細白牙齒啃噬著他頸側燙熱的肌膚。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他的心頭血眼珠子,偏就還要不斷的討,不住的要,往他胸口更深的地方鉆去,“你要待我好啊,要一輩子待我好啊……” 沉絡長而媚的鳳眸半闔起,漆黑的一線濃長睫毛因為欲望而輕顫,他忽而托起她的身子,緊緊按進懷里,有力的挺動起來。 “啊……嗯……” 這樣毫不間斷的抽動雖然不暴烈,卻性感酥麻的要命,江采衣給弄得嗓子發干,眼眶發濕,塌腰聳臀的不住的顫,滑膩汁水一股一股的淌,靜謐閨房里只有不斷的嬌吟細喘和某種曖昧香艷的水聲。 嘉寧緊緊閉了外間兒的菱花窗,悄聲兒的燒了熱水擱好,便下了樓去值夜了。眼瞅著皇上和皇后這種纏膩的勁兒,嘉寧心里慶幸明天黃昏時分鳳輦才來接,江采衣還能多歇個大半天。 夜里雪停了,風也停了,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銀盤也似的月亮停在中天,照這一片銀裝素裹的帝都城。 閨房內,江采衣已經睡了過去,柔軟的身體裹在溫暖的錦被里,臉蛋上還帶著纏綿后的潮紅。 皇上,你要待我好啊…… 北周的皇帝陛下淡淡扣好凌亂的紅衣,斜身坐在她的枕畔,一手搭在膝上,長長睫毛在眼瞼下落了一片嫵媚暗影。 于一片撒開的燭火之中,他俯下腰,紅艷的嘴唇慎重而緩慢的落在她熟睡的睫毛上。 這樣一個倔強堅硬的姑娘,在他懷中綻開最嬌羞柔軟的模樣,對他一遍遍說著:我連自己都忘了,就只記得你。 你要待我好啊……待嫁的心愛女孩兒那樣期待的求著他,說,皇上,你要待我好啊。 ……他怎么舍得不待她好?從他為她梳發簪花的那個時候起,從他叫她長安那個時候起。 長安,輕輕的兩個字,舌尖微微碰著嘴唇,說出口的時候,有著曲折柔婉的音調,是九重宮闕里的輕輕一瞥,是醉花陰下的紅顏一笑。有些人一旦遇見,便一眼萬年,有些心動一旦開始,便覆水難收。 “長安……”他輕而緩的念著。 無論世間多少佳人窈窕,我今生只得一個你。 ****** 江采衣醒來的時候,皇帝還沒有走。她揉了揉眼睛睜開眼睛,沉絡正靠在菱花窗前側坐,支著頭微笑看她。 今天就要嫁給他啦,紅日已經蒙蒙澄亮,清空如洗,辰光凈好,心事清盈,天光一時聚破,白雪遍地,干凈的讓人心都清澄起來。 嘉寧踮著腳在外頭輕輕敲門,“娘娘,一個時辰后就要梳妝了,奴婢給您和皇上準備了些湯食放在外間兒,娘娘記得吃些。” 嘉寧這話說的很藝術,她不敢明著趕皇帝,只好暗示江采衣和皇帝陛下:人快來啦,該回宮的回宮,該上妝的準備上妝啦。 江采衣腦子一清醒,趕忙掀被子墊腳尖兒的下床,開窗往樓下探了探。還好,一樓的宮女夫人們熬了一晚上布置,這會兒正歇著,還是一片靜靜的。 昨晚他在身邊,她睡得特別好,一大早上精神熠熠,神采飛揚,皇帝看著也放心,便起身披上大氅,“時辰不早,朕該走了。” 沉絡倒不是想避開那些女官,等閑也沒人膽敢嚼皇帝的舌根。宮里大婚的祭祀是按著時辰開始的,算算時間,也確實該回宮了。 江采衣知道皇帝手里的事情只會比自己多不會比自己少,趕緊下了地洗漱完畢,連早飯都顧不上用,趁著沒人把沉絡送出江府大門。 江府大門自然是不能走的,兩人手拉著手依舊從昨晚的偏門出去,昨夜下透了天,今天一早萬里無云,天清澄的像是被洗過一樣。 周福全早就牽著馬領著一班玄甲衛在偏門口等著了,天冷,老公公凍了一鼻子青,終于盼到皇帝陛下的身影,立刻就松了一口氣。他還真怕誤了宮里祭祀的時辰。 沉絡低頭輕輕吻了江采衣的唇瓣一下,攏好大氅。 江采衣紅著臉小聲叫了一句“快走吧!”就匆匆掩上偏門。 她悄悄關好了門,臉蛋紅的發燒,就像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夜里偷偷會了情郎,這會兒滿心滿肺的都是甜蜜和不舍。朝陽薄涼的溫度照在臉上,她咬著唇靠在門扉上,靜靜聽著門那頭的動靜。 聽了一會兒,卻沒有聽到他離去的馬蹄聲,江采衣有些奇怪,隔著門扉小聲喚了喚,“皇上,你還沒有走?” 那頭立刻傳來淡淡的笑聲,“你不是一樣沒有走么?” “皇上……”她滿心都是甜蜜和溫暖,卻不開門,只是緊緊貼在門上,手指靜靜觸摸著光滑的木頭,感覺一層薄薄阻隔外的他的氣息。 安靜了一會兒,她終于聽到他低低的笑聲,“申時九刻,朱雀金門,太和正殿。” “???” “這是你出嫁的時辰,采衣,你早點來,”他語調柔和的像是親吻,“朕在那里等你,等著接朕的妻子?!?/br> ****** “婚”同“昏”,天子大婚,都是黃昏時分派來鳳輿迎接皇后,眼下雖然是早晨,但上妝,著鳳袍等等一系列的麻煩事還不夠折騰的。 上妝前又沐浴了一遍,嘉寧抓緊時間趁江采衣沐浴的時間給她灌下一碗羊rou湯,一小碗谷米,各種小菜rou食統統都上了一份,吃的江采衣見到嘉寧端碗來就害怕。 “娘娘不要嫌這會兒撐著,”嘉寧麻利的企圖給江采衣再塞下一筷子燕窩雞絲,“只要開始編發上妝,娘娘就一點吃食都沾不得,鳳袍十八件兒,沉都能沉死,這一路可不是坐轎子就成的。您到了朱雀門兒就得下輦,用腳走到太和殿九十九級臺階上去,祭祀受封都是跪著,晚上還要等高樓看煙火,娘娘就算自己不餓,也要為肚子里的小皇子想一想!” 江采衣噎著滿嗓子眼吃食無奈點頭,又吃了不少,嘉寧才滿意的收了碗筷。 剛剛沐浴完,就被拖去上大婚嚴妝。皇后的妝不講究嫵媚,但講究莊嚴肅麗,對妝面的考驗非常嚴格,絕不是什么隨隨便便的遠山黛眉啦,花鈿啦,墮馬髻啦都能往皇后面上妝的,妝畫得比平日至少濃七八分,基本上是個女的畫完都長一個樣。 嫌不夠嫵媚?抱歉了,這是皇帝大婚啊皇帝大婚,不是你家小門小戶里描眉畫眼漲姿色的,是祭拜祖宗震懾后宮的,追求的就是畫得不像人! 當然了,皇后用的妝粉全是最頂級的,從質地到色澤都是一應的光潤粉膩,那各色胭脂一溜兒排開,端的是艷光四射,香氣撲鼻。 “你雕花兒呢!娘娘半邊眉毛就要耗掉一炷香,等你眉毛畫完,后面打粉的、上口脂的都不要做了!”教養嬤嬤一面指揮著梳頭娘子給江采衣編發,一面訓斥著畫眉的宮女,后面等著上粉、唇紅、潤腮等等的宮女捧著自己的東西,長長的排了一隊,等著畫江采衣的臉。 江采衣微微睜了下眼睛,看那給自己畫眉的小宮女慢吞吞恨不得給她眉毛一根根繡上花,一面描還一面滿頭大汗的屏氣,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隨便畫,沒事,反正畫完都是帶了個面殼子。” 那小宮女臉更苦了,皇后這種臉其實很難畫。她生的輕靈秀氣,最適合所謂胭脂淡淡勻的薄妝,或者氣色養好了,根本就不要上妝,素顏朝至尊便是最美的韻味,非要大濃妝pia上去,簡直是糟蹋姿色。 好不容易弄完了眉,又被勻粉的宮女刷上了不知道幾層粉,江采衣看著鏡子,里面漸漸顯出一個有些陌生的艷麗面龐來。 皇后唇紅的顏色沒得挑,必須用大紅春,極艷麗鮮亮的顏色,濕濕潤潤的抹上一層,小郡主在一旁笑,“娘娘畫完,皇上都不認識了?!?/br> 江采衣也覺得,這么畫完跟寺廟里的神像一樣,那啥,寶相莊嚴呀。反正看上去就是很高貴,很肅穆,很皇后。 偏偏教養嬤嬤托起江采衣的下顎,細細打量了一番后,還說,“淡了?!?/br> 江采衣只想哭給她看……我臉上的粉都可以和面了好不好,你還嫌淡?! 于是加眉翠的加眉翠,調唇紅的調唇紅,足足把江采衣又折騰了一番后,這才輪上編發穿鳳袍外單。 好在皇后的發式并不繁雜,什么亂七八糟的釵環是不能上頭,一共就六根鑲玉的金笄,素面鳳紋,素雅華貴。 一直到鳳袍全部穿好,嘉寧才在一旁暗暗感嘆,難怪皇后大妝畫得這么濃麗,如此華貴紅艷的鳳袍,一般的妝實在壓不住啊壓不住。 鳳袍雖說有十八層,但是只有最外的一層比較沉?;实蹖檺刍屎?,內務府自然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和絲線,兼顧舒適度和華麗度,金絲鳳凰的羽翼從后頸一直拖曳到背后十尺,沿著絲線的邊沿還綴了一圈碎珠,陽光側過來反射的雪光,整個繡樓都光彩熠熠。 “下了整整半個月的雪,偏偏今日盡停了。欽天監說這是臘八節氣好,更是娘娘和皇上的天恩吶。”宮女們討著喜,人人面上喜氣一片。江采衣坐在閨房的紅床上,側耳聽著外面熙熙攘攘的聲響。 時辰到了,鞭炮聲一刻不耽誤的響起來,宮女們打開了閨房的門,懿德王妃和另一位命婦喜氣洋洋的過來扶起江采衣,“娘娘,時辰到?;噬显谔偷钌钣t書已下,兩位天使奉節已經到了,正在前頭宣旨呢,娘娘動身吧?!?/br> 皇后禮輿、龍亭由十六天衛抬入前院,再由太監抬到后院的“繡樓”前,按欽天監官員指定的吉利方位停放,最后直直停在繡樓的臺階下。皇后儀駕,鳳輿木質髹以明黃,欞四啟,青紃綱之,內髹淺紅,中置朱座,椅髹明黃。送嫁的隊伍早就整整齊齊的排列好,鼓樂聲中抬起雙喜字鳳輿,靜靜朝著皇宮進發。 江采衣坐在鳳輿里,只能聽到外頭滿耳朵的熙攘,炮竹聲和馬蹄聲不絕于耳,只有微微的雪氣從一側的紅漆竹簾透進來。 大雪皚皚的帝都,一夜的大雪之后朱樓青瓦都蓋上了霜,滿目看去凈是純白,路旁的雪樹一溜瑩光燦爛,掛著一串一串鉆樣的雪絨花。 唯獨這長長的一隊張揚濃烈的紅從江府一直蜿蜒到宮門口,鮮亮扎眼,仿佛雪地上燃燒的火焰。 走過了長長的一段路,隱約是進了正宮宮門,過了正殿大門,江采衣便在命婦攙扶下下了鳳輦。 眼前的太和殿江采衣并沒有怎么見過,那時皇帝平日升座議事的地方,殿前飛廊雙閣挑檐高聳,九尾五爪盤龍道仿佛從天際鋪展下來,高高的臺階上,每逢大朝才開放的紫宸殿巍然矗立,漢白玉的臺階上甲仗三千森嚴羅列,龍尾道兩側,各部統軍使指揮使、宣徽使、鎮守使跪倒在御道邊,一條寬闊的紅地毯從臺階下直鋪到正殿之上。 陽光反射在雪地上有些刺眼,江采衣抬眸望去,目光穿過正殿內密密麻麻迎候的重臣大將、高官貴族,看到在玄金華蓋下那個她即將托付一生一世的男人。 他身姿挺拔從容,滿殿山呼萬歲聲中神色凜然,垂眸望著下方俯首叩拜的群臣,負手站在最前端,等待著她。 金色的琉璃瓦在黃昏日光下洗出一片粼粼輝煌,高臺上的那個人一身冕毓,玄衣纁裳,白紗中單,黼領青褾,外衫的紅極正極潤,如日之生,如在霄漢。 皇帝專門出了正殿來迎接皇后,龍道兩側飄著正紅飄玄金龍鳳的經幡,染得滿地白雪都泛著紅。 江采衣仰頭望著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么一句話:有子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有子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不知不覺她就在臺階下挺住了腳步,怔怔仰頭望著臺階上的皇帝。沉絡一步步踏下臺階停在了江采衣面前。所過之處并無一人敢于仰視,每個人都把頭埋下去,連南楚的太子和使臣們也恭恭敬敬的排列在最末,俯首屈膝。 “來,嫁給我,長安。” 淚水霎時間就迷蒙了雙眸。 十里紅妝,待嫁年華。 鳳冠的珍珠挽進頭發,大雪皚皚,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她心愛的男人從九十九級的臺階上走下來,挽起了她的手指。 雖然皇帝親自走下來迎接皇后不太合乎禮制,禮部官員們只是面上恭謹含笑,引著帝后一步步走上太和殿的宗廟。 她的手牢牢牽在他的掌心,手腕和手腕交錯地方有溫熱血脈在躍動碰觸,她低頭看著兩人交錯的手指,無法克制心頭的顫抖。 ……來,嫁給我,長安。 她一步一步跟著他走著,耳畔鐘鼓不絕,禮樂綿綿,每一個節奏都敲在她的心上。她是他的妻子,是他親自走下龍道相迎,寫入玉蝶,拜于天地,共枕同xue的妻子。 重臣持節、侍中宣贊、女官環拱、命婦朝賀,這樣盛大的場面她不是不緊張,可是有他陪在身邊,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實,像是以前天街漫步時牽手的時光,像是關鎮牡丹節互訴衷腸的夜晚。 終于走上了最后一層臺階,天色暗下來,一蓬燦金色的煙火驟然躥升上天幕,在天際散開一片耀目的巨大花火。 江采衣停下腳步,回頭去看,花火照亮了半邊天,把宮闕的琉璃瓦和白雪照的璀璨生光。 以前的苦怨似乎都被這半天煙火燒盡了,模糊而遙遠,光陰里浮生如煙,讓終生悲歡都綻放在瞬間。以前那時候,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是這樣的,能在最美的年華遇到最好的他,半生掙扎,半生牽掛,半生苦,半生甜,她等來了這一生最值得的愛情。 緊緊回握住他的手,江采衣回眸揚起一個悠然的笑意,望向煙花盛開的天際,望去了重重疊疊的宮闕之外。 遠處蒼山皓雪,江河如畫,她身畔珠玉在側,世事長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