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下
臘月初一,皇后回到江府備嫁,闔府相迎。 立后詔書已下,江采衣實際上已經是北周皇帝的元皇后了,現在就等大婚這么一道程序而已。因為皇后身懷六甲,江府不敢大肆飲宴打擾她,于是整個江府的院子都一片茫茫的靜。 臘月,仲冬。白綿綿的雪靜靜下著,皇后繡樓聳立在及腳深的白雪中,朱欄雕瓦都敷上了雪,金絲紅紗西瓜燈掛滿了五層繡樓,在六菱形繡樓塔下映出一圈由深到淺的紅暈。 這繡樓是由皇后從前的閨房改建而成,江采衣自打回府后就踏入繡樓,不再露面,靜靜等著臘八來臨。 皇后出嫁這么隆重的大事,自然不可能讓宋依顏作為主母主持。皇帝一封圣旨把懿德王妃遣來幫忙,小郡主順便也來了,跟著母親一同打理庶務。 深夜大雪,佛堂那邊突然傳來一聲凄厲哀嚎,聽著讓人從頭發絲到腳底跟一齊森涼。嘉寧睡得輕,驟然聽到風雪中淅淅瀝瀝的一陣猙獰哭號,突地直立起身,惻然點著了燭火。 白蠟在蓮瓣油盞上靜靜燃燒,嘉寧小心掀開金絲藤紅漆竹簾往里看了看,看皇后是否被驚醒。 江采衣不知聽沒聽到這聲凄叫,靜靜安睡著。 江府太安靜了,靜的讓嘉寧毛骨悚然。不在宮里自己的地盤上,她總覺得心里惴惴不安。房子里黑幽幽的讓人肩膀發寒,只余皇后床前那一盆暖橘色的炭火在靜夜里幽幽的發著暗光。 月光透過窗欞的縫隙照進來,被外層的一層杭綢染紅了,一片微褐色的亮斑落在地上。 嘉寧替攏緊了藻井下的紗簾,披上一層鶴氅出門去看。雪太大了,在眼前交錯著呼嘯旋轉,幾米之外只能看到夜色中幾幢陰影重重的暗樓。遠處的佛堂似有撞鐘來回狠狠敲撞了幾下,混合著鬼哭一般曲折獰厲的凄叫。 “嘉寧,回來。” 正在心驚,嘉寧聽到身后淡淡的聲音,趕忙轉回過身去。江采衣立在月影的光芒中,靠著紅潤的楠木藻井,靜靜看著她。 “娘娘,府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有人在哭……”她小聲說著,忍不住又向密密的雪簾外張望,卻只能看到被燭火染成金色的鵝毛大雪。 江采衣披著一身水綠敞衣,薄薄的春衫裹在玲瓏身子上,溫柔的眉目間似乎驟然起了冰。她低頭呵了呵手,往炭火盆那里靠了靠,面無表情扯了一扯唇角,“那又如何,不關我們的事,回來,關門。” 說罷轉身而去,嘉寧也就依言跟了回去,密密掩密實了門窗。 這一晚,嘉寧睡得極為不安寧,躺在繡樓外間的竹榻上翻來覆去。她心里發慌,想著后天就是大婚了,這中間可別出什么岔子。不到天明時分,嘉寧就一轱轆翻起來,穿妥了衣服下樓去。 繡樓院子里,人人面色如常,似乎誰也沒有聽到昨夜的凄厲呼號一般,喜氣洋洋的收拾著大婚的物事。皇后的鳳袍架在繡樓的最里層,里里外外十幾層,青襪、玉笄、妝奩都整整齊齊碼在一處,收拾的妥當。 一大早,宮里的公公們就送來了幾個大紅漆竹筐,負責陪嫁的誥命夫人們在懿德王妃帶領下一一檢視。 覆著竹筐的紅錦打開,入目是整整一筐的散銅錢。每個銅錢足有兩寸那么大,懿德王妃看了直直驚嘆,“皇恩浩蕩,這回的喜錢真是大福。” 皇后出嫁,十里紅妝,會在入宮的沿途拋灑銅喜錢。銅喜錢和尋常大錢面額一樣,只是表面敷上了一層紅漆。這喜錢不僅會沿路拋灑,還會在大婚當晚從皇宮城樓上灑下去,讓京城百姓一同沾個喜慶。 “這喜錢的銅色真真極好,而且比尋常大錢還重了四分,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擠著來撿,”一位夫人笑,“不過,只怕人撿去了也舍不得花,存起來沾個喜氣罷。” 懿德王妃點頭,“這喜錢比一般銅錢重得多,當普通大錢花出去有些可惜……” 正說著,外院的門兒吱呀一聲開了,有個婆子抖抖索索的進來,跟嘉寧說了句話,嘉寧臉色頓變。 “怎么了?”小郡主眼尖,撇下手邊的喜錢湊過來。婆子一看郡主這架勢氣派,頓時慌得腿一彎跪到了地上,把府里的事稟告了上來。 江府里所有人都在張羅著皇后出嫁的事務,沒人注意過府邸一角佛堂。可昨晚不知道怎的,關在佛堂里的江夫人宋依顏驟然小產,在大雪地里頭流掉了一個成型的男胎,現在,一汪子烏血還攤在佛堂前的青磚上! 宋依顏似是瘋了一樣哀痛欲絕,直說是皇后克撞了她,現在正在不顧一切的在尋死。 ……怎么鬧出了這么惡心的事兒?嘉寧心里揪成一團,趕忙問,“江爵爺去了沒有?” 婆子點頭,“爵爺是趕去了,可能是痛失男嗣,他也難過的緊。我看著,江夫人似乎是有些瘋魔了,又是撞柱子又是抓剪刀的,怕是不死不休。” 后日就是大婚,宋依顏趕在這時候尋死,不就是給皇后添晦氣么?哦,皇后剛要出嫁,嫡母就給逼死了,傳出去怎么能聽?這事雖然不至于妨礙大婚如期舉行,可如果傳到欽天監耳朵里,只怕會傳出一個坤卦不寧的名聲來,好好的大婚也會被血光給撞的不吉利。 小郡主冷冷哼笑了一聲,“領路!本郡主帶人去瞧瞧那賤妾想整出什么幺蛾子出來!” 婆子一臉扭曲,很是為難,“郡主,這是我們江府里的事兒,外人不好插手。我覺得,還是讓皇后娘娘去瞧瞧的好……” 小郡主立起眉毛,“外人?不識好歹的東西!皇后娘娘嫁的是我們沉家,是本郡主的嫡親堂嫂!本郡主算什么外人?!娘娘備嫁,不宜沾惹這些臟事,我去替我的堂嫂瞧一瞧,名正言順!帶路!” 懿德王妃有些不放心,也想跟去,小郡主卻不愿意自己的娘在一旁束手束腳,使個眼色讓嘉寧絆住懿德王妃,自己帶人徑自往佛堂而去。 ****** 佛堂里一塌糊涂,宋依顏滿腿都是血,濕膩膩的沾在襦裙上。她在佛堂里關了許多時日,頭發垢膩都發臭了,被幾個丫鬟押著,卻還在不斷掙扎,凄厲尖嚎。 “我的兒,我的兒啊!原本養的好好的,皇后娘娘一來,就把你給克沒了!這可是江家最后一條血脈,怎么就惹到了這么個煞星!” 她哭著,一面用額頭死命撞地,額頭上鮮血縱橫,朝下凹下去一個大洞。丫頭們死命用絹子捂了,卻怎么也壓不住狂暴的宋依顏。 江燁看到那個男胎,一時間人都懵了,他呆呆愣愣坐在佛堂的地上,瞪著青磚上的一灘血跡,似乎連宋依顏的尖叫都聽不到了。 丫鬟們討不來個主意,急的團團轉。眼看大婚就在跟前,江府卻鬧的人不人鬼不鬼,居然還出了人命,傳出去可怎么是好!外人要知道皇后母家是這幅德性,還不知道要怎樣議論。 小郡主踏進佛堂,連江燁看都沒看一眼,直接下令,“給我把江夫人嘴堵上,綁好了,拉到江府邊兒的老梨樹下頭!她想尋死,本郡主成全她!” 宋依顏嚎的正起勁,猛然見到小郡主俏生生的站在佛堂門口,一身殺伐決斷的陰狠戾氣,頓時心里給人捅了一把冰刀子一樣,又疼又涼,恐懼感呼啦一下涌上全身。 她本來是想鬧來江采衣,狠狠晦氣她一把,攪合的她嫁不成最好!哪知道江采衣沒見著,卻惹來了這么個煞星! “我,我的兒……”宋依顏扭著癟嘴唇還要再呼號幾句,突然就被堵了嘴吧,直直拖了出去。 ******* 江府的邊沿是個角牙,一株百十年的老梨樹枝干盤錯,倚著白墻青瓦歪斜生長,粗大的枝干把女墻的磚都壓出了裂痕,一樹枝葉探出了墻去。 這時候正是深冬,大雪在陽光下冷冷積著,幾位宮人踢開樹下的雪,把宋依顏摜在樹下。 宋依顏滿臉淚涕恒流,凍成冰碴結在口鼻處,每一次哭嚎就將臉皮拉出一道血絲。 “放開我,讓我死!讓我死!我沒法找那個煞星報仇,還不能下去陪我的孩兒么!?我可憐的閨女,可憐的兒子!一個被皇后囚在后宮,一個被她克撞而死,這么個白虎兇煞居然也要做我北周的皇后,天理何在!”宋依顏直著脖子直沖青天嘶叫,五爪深深扣入身下冰冷堅硬的泥土,突紅著眼珠,恨不得把身邊押著她的丫鬟咬下一塊rou來。 小郡主的貼身侍女看著這模樣,愁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郡主,這該怎么辦?宋夫人鬧成這樣,怕是逮著機會就會尋死的。就算我們看住了她,她這么不休止的罵街,成個什么樣子?大婚那日皇后進宮,需要父母親族一齊送嫁,宋夫人這副形狀,看來是根本指望不上了。” 宋依顏聽著這話,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給那個白虎煞星送嫁!我呸!我寧可去死,也不全她這個禮數!” 她嘿嘿陰笑起來,“就讓她江采衣沒有娘家主母送嫁!就讓世人都看看,她算是個什么皇后!” “不長眼的東西,還真拿自己當根蔥?”小郡主冷眼看著宋依顏,直接吩咐侍女,“去拿毒酒、剪刀和麻繩來!” 侍女一溜煙去了,不一會兒功夫就捧著東西回來,小郡主接過來一把扔在宋依顏面前。 宋依顏一僵,跪在老梨樹下頭測測然瞪著小郡主。 小郡主冷冷挑唇,“不是要死么?成啊,本郡主成全你!毒死,吊死還是自戕?都方便得很!這老梨樹幾百年了,繩子一拋吊上去,不過半袋煙的功夫就能死透了,本郡主在這兒陪著你!” 宋依顏方才一直鬧著要死,這會兒東西扔過來了,她卻整個人抖起來,咔嚓咔嚓似乎要散了架,直往后縮。 “爛水溝一樣的賤人,也敢拿你這狗命威脅皇后?告訴你,你這條命,還真沒幾個人稀罕!嘴上嚷的歡實,怎么臨到陣前就當起縮頭烏龜了?” 宋依顏扭曲著臉,“郡主,你真敢在大婚前逼死皇后嫡母?” 小郡主大笑,“宋依顏!你就不必為死后的事cao心了,你不管橫著死還是豎著死,本郡主都擔待了!怎么,還不放心上路?” 說罷俏眸子狠狠一橫,“把繩子給她掛到樹上去!” 幾個壯丁一聽郡主發話,連忙把粗壯麻繩甩過梨樹樹枝,打了個死結,就要把宋依顏套上去。 宋依顏瘋了一樣扭動掙扎,臟污的指甲抓的家丁們滿手血痕,“放開我!我是江府的夫人,快放開我!” 粗糲的繩結接觸到脖頸,有蛇一般猙獰冷硬的涼意,宋依顏嚇得大聲嘶號,兩腿死命踢蹬,慌亂中一時失禁,尿濕了大半綢褲。 掙扎間家丁們松了手,宋依顏啪嗒一聲摔在雪地上,狼狽的啃了一嘴雪。 家丁們垂下手齊齊退下,站在小郡主身后。 宋依顏僵著身子抬頭,從一臉泥濘的雪水中看去,小郡主一臉毫不掩飾的鄙夷和輕蔑。 小郡主緩步走過去,圓潤的珍珠綴在細巧發辮上,一朵銀制梅花在額前微微晃蕩,她用鞋尖挑起宋依顏臟污的下顎。 “就知道你是個老鼠膽子。瞧這德性,尋死覓活滿地打滾,做給誰看?一旦來真的,就變成慫包軟蛋,”小郡主冷笑,“賤骨頭。” 到底是沉家的閨女,小郡主揚起眉毛的時候,有著沉家人特有的傲慢和昂揚。這個小郡主背對著冷冷的冬陽,站在光禿的梨樹下仿佛一團激烈的火焰,焚的宋依顏心神俱裂。 宋依顏的內里早就虛弱的如同蛇皮口袋,想起自己凄苦的半生,想起宮里生死不明的愛女,驟然一下子淚水崩然,貼著臉頰漣漣而下。 賤骨頭,小郡主叫她賤骨頭,那么輕賤,那么鄙夷。小郡主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尊貴郡主,哪里知道別人活得可憐?而今,她孑然一身,毫無和江采衣抗衡的能力,只能用鮮血和纏鬧來做最后的反抗和垂死掙扎,這樣,也不被允許么? 宋依顏是不會往回看的,她只覺得自己命苦至極,世道不公,蒼天涼薄,才會導致她落到如今境地。別人加諸在她身上的所有傷害都是極端的殘忍,而她加諸給別人的傷害,卻都只是不得已罷了。 宋依顏抖著身子,想起自己這凄苦的半生,淚水鼻涕都糊了一臉,“小郡主,你莫用眼梢剜人。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是金尊玉貴的郡主,生下來就含著金湯匙,哪里知道別人活得有多苦?” 她恨恨一把抹去滿臉狼藉,別開小郡主的鞋尖,“我的家在沐陽,多年前瓦剌人來襲,整座城都沒有吃的。我們餓的發慌,只好去剝樹皮,啃荒草,再到后來連樹皮荒草都沒有了,就只好去掰死人手里的糧食,割路邊死牛死羊的腐rou填飽肚子。一場仗打完,城里的青壯年死的死,傷的傷,我的家人也沒了,我孤零零的一個孤女,吃口飯喝口水都做不到,這種日子你過過么?你能想象么?” “我嫁給晉侯爺以來,雖然備受寵愛,可為了一個名分就等了整整十年!亂世飄萍,我一個女人沒有半點依靠可傍身,一切都靠侯爺可憐施舍。世道不公,硬要把人分出三六九等,分出嫡庶來!我只不過沾了個妾室的名分,就處處受人白眼,沒人瞧得起,公公婆婆也不待見!這是個什么世道?妾室要服侍元配,哪怕被打罵發賣都不能反抗!如果能做正室,誰愿意自甘下賤?這都是沒辦法的事!” “還有我的女兒……”提起江采茗,宋依顏涌滿了淚,攏了攏殘破的衣衫,痛楚的縮作一團,“那時我是個妾身未明的外室,沒得到公婆認可接納,我的女兒剛剛生下來時,就只有個名字,連她父親的姓都不敢冠上。她犯了什么錯?她不過是個無辜的孩子,她也一樣是侯爺的孩子,應該和嫡女擁有一樣的權利!可是自小到大,任誰提起她,都排在江采衣之后,被她用嫡長女身份壓的死死的!江采衣壓制了茗兒一輩子,居然連進宮選秀也不放過!她如今的皇后位、尊貴榮寵全都是從我女兒身上偷來的,皇上想要的根本不是她!她得了皇寵,得意了,就大搖大擺的回府戳我的心窩子,她配么!她把我女兒關在深宮內院,不讓她見皇上一面,這毒蝎子一樣的女人也配登上北周后位,簡直就是蒼天瞎了眼!” 小郡主冷笑,“宋夫人,趕緊把嘴巴洗干凈了,本郡主可不是皇后娘娘那種軟和人物,任你顛倒黑白的。你家那個江采茗我從一開始就看不上!妾養的小家子貨,就知道閨房里頭那點拉攏男人的手段,也配入皇上的眼?你以為皇上是江燁,吟幾句琴棋書畫、裝幾天空谷幽蘭就能上套?就你家酸眉小眼的那位江采茗,哼,爬龍床還讓人嫌臟呢!” 小郡主一腳踢過去,把宋依顏踹倒在泥水里,看著宋依顏氣咻咻的滾在雪水里狼狽喘氣,“再別說皇后偷了你女兒什么。皇后是我北周的國母,正正經經的天子嫡妻。至于你家江采茗,不過是冷宮里一個二品昭儀,妃位都排不上的賤妾,也敢埋怨天子嫡妻?趁早自己縮著脖子過活,興許還能得個善終!” 宋依顏氣得胸口扎了一刀般,“小郡主,你是嫡女出身,你看不上妾室,看不上庶子庶女,那是因為你沒有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你知不知道他們的日子是怎樣的?如果你不是郡主,而是王爺在外面生的庶女,你也會像我一樣想要拼命給自己和女兒掙一個前程,絕不再任人踐踏!” 小郡主哈的笑了一聲,滿眼鄙夷。這種說法從小到大她不知道從多少姨娘嘴里聽見過,早就已經練就金剛不壞的外殼。在這些姨娘嘴里,仿佛妾室的苦痛都是正室造成的,那么,她們拼命擠占正室,生下庶子謀奪嫡子的產業爵位,給正室添了無數的堵,又怎么算呢? 看看這些妾室,一個個都是這幅柔情似水、滿腹算計的猥瑣模樣,真真上不了臺面兒的小家子玩意,好像人活一輩子,就她們最委屈。 “宋依顏,你安生聽著,聽聽本郡主為什么瞧不上你和你女兒!帝都人人皆知,江燁為了你寵妾滅妻,熬死了多年的發妻,扶正了你一個無媒茍合的賤妾!本郡主是沒有餓過肚子,但是我如果有一天處在你的位置,絕對干不出這么這么自甘下賤的事!” “什么叫做發妻?江燁未曾發跡時,是安國夫人在旭陽戰火中扶持他,餓著肚子照顧滿院傷兵,上服侍公婆,下撫養子女!你只埋怨自己是個妾,沒有占全正妻的派頭,那你吃過正妻的苦么!我的母妃是父王的正妻,你看著眼熱,可你知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的父王倒臺獲罪,一并倒霉的是妻族,一并發配的是正妻!正妻比妾室的身份高貴,因為她們不僅僅要和男人共富貴,還要共患難!自古獲罪發配的官員,都是由正妻陪在流放地苦熬,你見過哪個妾室一起去受罪的?早都跑的沒影了!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如果江燁沒有前途,你會急吼吼的奔去做妾?” “你害的安國夫人時無處安身,撒手人寰,你女兒害的玉小皇姨早早夭亡。你以為這些臟事都藏在遮羞布下面?早就被人傳成風了!你們母女倆逼死元配和嫡女,享了多年的清福,這會兒倒哭喪上臉了?怎么,你以為賊只會吃rou,不會挨打?”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說皇后娘娘奪了江采茗的?呵!皇后娘娘頂著殺頭的風險頂寵入宮,入了皇上的眼,那是她的本事,那是她的膽魄!江采茗除了掉眼淚、指天罵地以外,還有什么能耐?女兒像娘,有你這樣的母親,她能是做皇后的料?別做夢了!” “宋依顏,你春風得意過,你的女兒也享盡人間榮華,你還有什么不滿意?你奪人夫君的時候可曾愧疚過?你害死安國夫人的時候可曾愧疚過?玉小皇姨死去的時候江采茗可有愧疚過?你們沒有!你們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得了天大的好處,如今看著皇后娘娘春風得意,倒恨得咬牙切齒了。看來你們是不明白這道理:小人得意,只能得意一時,君子得意,才能得意一世!” “你也配和我比?告訴你,如果我沉梓熙有朝一日淪落到你的地步,也寧為窮人妻,不做富人妾!我寧肯去找個獵戶田夫嫁了,哪怕餓死,哪怕日日勞作,我也不會自甘下賤,折彎骨頭,為了一點富貴委身為妾!這苦我吃得,皇后娘娘也一樣吃得,可你和你的女兒卻吃不得!” “這就是為什么我罵你是賤骨頭,這就是為什么江采茗永遠不可能敵過皇后娘娘!別在我面前哭!你哭是因為你今日落魄,你得意時,可曾為被你傷透的人掉過半顆眼淚?沒得讓人惡心!” 宋依顏呆愣愣的癱坐在地上,被一番話連消帶打的連話都不能反駁出一句來。小郡主是天潢貴胄,旁人只看到她驕縱任性,享盡富貴榮華,又哪里看到過她鐵硬的骨頭和崢嶸的氣派! 這樣的一個小郡主站在面前,宋依顏就仿佛一團爛泥,渾身腐臭,不住的在泥水里打擺子,內心卻空落的仿佛掏空了囊的皮口袋,癟塌塌的空無一物,虛弱的癱在地上。 小郡主看著宋依顏的眼神烈火一般,不僅鄙視還帶著憐憫。這個宋依顏,終其一生不過是個只能靠男人寵愛存活的廢物,她這輩子唯一的本事就是用所謂的似水柔情勾住男人,不事生產、沒有頭腦、毫無風骨、恃靚行兇。男人的愛淡了,她也就垮了,只余滿肚子的牢sao和委屈,和江采茗一個德行。 “既然你不愿意死,就看著皇后娘娘出嫁吧!娘娘出嫁是十里紅妝的陣勢,多得是宗室命婦送嫁,不缺你這樣一個江家主母!”小郡主示意家丁們把宋依顏捆起來,“塞住她的嘴,捆結實了,扔到柴房去!派五個侍衛晝夜不停的看著她。若是不聽話,盡管往死里抽,只別讓她嚎喪擾了皇后大喜!” 宋依顏發出一聲長長的嚎叫,立刻就被一位丫鬟卷了塊污臟布子滿滿塞進嘴里,毫不留情的拖走,腿腳踢騰著,在雪地上留下兩道長長痕跡。 “等大婚過去,皇后娘娘自會處置她,”小郡主厭惡的掩了口鼻,“去把江家佛堂打掃干凈,血污都清理好。宋依顏還以為她自己是個什么人物呢,憑這點小伎倆就想添皇后晦氣,人家都不搭理她,蠢貨!” ****** 明天就是臘八,今天不知怎的,夜里天空似乎扯破了窟窿一樣,大雪下的放肆張揚,紛紛灑灑。 大婚事務冗雜,但皇后是新娘子,反倒沒有什么事情,清閑得很。 嘉寧給江采衣熬了紅棗姜水,用圓肚子小紫砂壺盛了端去,熱騰騰的好暖身子。 “娘娘,明日咱們就都回宮了,”嘉寧實在是不喜歡江府,一門心思想要回宮。想著明日就是大婚,她眉眼間溢滿是喜氣,“聽宮里的人說,喜殿椒房都已經準備好,太極宮全掛上了紅燈籠,連毯子都全換了紅狐絨。合歡、鴛鴦、九子蒲、雙石、五色絲、和合的紋樣已經全鋪上啦。這幾日御膳房就沒停過火,九九八十一道菜、三十道茶、四十九種果子點心,把前庭的桌子都擺滿了……” 嘉寧說的高興,歪頭去看江采衣,“娘娘,明日一早就要上妝,奴婢給你熬了杏花油,快去泡一泡頭發,包準明日上玉笄的時候頭發又黑又潤。” “哦對了,明天黃昏時鳳輦才會來,娘娘早起記得吃碗羊rou湯和蓮子糕墊補墊補肚子,一旦上好妝,可就沒法兒吃東西了……” 聽嘉寧喜氣洋洋的說著,江采衣微微笑了,捧著那壺暖暖的姜茶細心聽。 大婚,要嫁人了啊……她望向東邊仿佛聳立于云端的紅墻宮闕,一時間心里的思念就要溢出來。 這時候,她又是緊張又是羞澀,乖乖呆在江府等著出嫁,滿目都是喜氣洋洋的笑臉,而皇上……他在宮里做什么呢?會不會像她一樣,才幾日不見,就想的心口發疼? 他的喜服是什么樣子的?十二珠冕毓,玄金外袍,艷紅中單,漆金九龍和海水江牙,穿在他身上,該是何等的冠世容華,艷色攝人。 想著想著,心里似乎要沉湎了下去,連嘉寧在一旁的絮叨也仿佛聽不見了。 嘉寧看著紫砂壺里的姜茶沒有了,連忙起身去拿銅茶炊,卻被江采衣攔住了。 “嘉寧,”江采衣輕聲說,“明日我就出嫁,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我想去以前常呆的地方轉轉,你去忙別的事吧。” 嘉寧一想,躬了躬身子,“也好,那娘娘不要走遠。” ****** 冬天白日短,不過酉時就黑了下來,府里的人點亮了燭火,整個府邸散著淡淡光暈。 江采衣披了件貉子大衣,低頭在及腳踝的雪上走著。月亮懸在天上,照著她一個一個清淺的腳印。雪還在下,萬里層云,千山暮雪,每片雪花都有半個手掌那么大,她手中的暖手爐在夜色里散出一絲細細白煙。 江府西南角有一叢密密實實的松林,枝葉繁茂,大冬天也不減綠意,在月色下泛著灰綠的色澤。雪越下越大,白毯子一樣厚厚覆在松枝上。松林密密挨挨,猶如一道綠墻,擋住了松林邊沿拐角的視線。 松林旁邊是江府的祠堂,翠秀和玉兒的牌位都供在祠堂里面。祠堂門縫里穿出檀香的濃郁香味,棗木臺階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江采衣掃干凈了雪,席地坐在木臺階上,默默看著半空被燈火照亮的雪片。 她表情平靜,即使身后傳來悉悉索索的衣袂摩擦聲和腳步聲,她也沒有回頭。 不一會兒,一個暖盆和幾塊炭火就放在了她身邊,有人掃了掃袍子上的雪,一同彎腰坐在祠堂的臺階上。 雪壓冬云白絮飛,月上中天,寒氣越發的重了。 江采衣沉默著,絲毫不打算說話。 江燁穿著厚厚的棉袍,弓背彎腰坐在炭盆的另一邊。自打從獵場回來,他的身體就越發不好了,人直直瘦了十幾斤。他看女兒不說話,心里也不好受,只是把炭火盆向江采衣身邊挪了挪,“天寒地凍,你又有身子,別凍壞了。” 江采衣淡淡的笑,“爵爺,我身上穿著皇上親賜的貉子大氅,暖和的很,凍不著的。” 那聲爵爺一出口,江燁的心就冷了半截。人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本以為江采衣有孕后性格會柔和一些,哪里知道她仍舊是這么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不容他親近,不領他一絲情。 江燁咳了一聲,“囡囡,明日你就嫁了。頭一回進宮時,你頂替了茗兒,爹爹沒有來得及送一送你。明日大婚,你有宮里的鳳輦來接,也輪不到我送。你回府幾日來,連繡樓都沒有出過一步,我還以為再也和你說不上一句話了。不過我想……你娘和玉兒的牌位在祠堂里,你總是要來看一看的。” 江采衣低頭撫摸著手中的暖爐,“爵爺,我來祠堂是想跟我娘和meimei說幾句話,你若無事,就給我留片清靜地兒吧。” 江燁悲愴的笑了笑,大雪斜飛過來,在他清矍的臉上掛了一層白霜。江采衣的側臉有著和翠秀一樣柔和而恬淡的弧度,她的睫毛上落了霜雪,緊緊盯著那片松林陰暗的轉角,半點目光也不分給他。 “囡囡,你怨我么?” “……” “瞧我問的。你怎么會不怨呢?就連我自己,也怨著我自己,”江燁看著江采衣在橘色炭火里模糊的容顏,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囡囡,我老了,也錯了。我知道這些話你不愛聽,可我只是想告訴你……爹爹這段時日,實在是,悔不當初。” “你如今已經是皇后娘娘,一旦走出這座江府,想必是再也不愿意再回來了。爹爹能再看一看你的時間,也只有今天晚上而已了。” 江采衣依舊沉默著,目光閃動。雪云遮住了月光,祠堂臺階前黑暗一片,只有火盆里的一點點橘色光彩蓬出淡淡光暈,她和江燁都沒有感覺到半絲的暖意。 江燁的胸口熱潮洶涌,雙手都在棉袍里面微微的發起抖來。這個女兒冷的像是冰結成的雪人,似乎只要用指尖碰一碰,就會化成夜里崩散的雪花。她明日就要出嫁了,十里紅妝,萬人仰慕,她從此就是北周天子的妻,而不再是他的女兒。 茗兒關在宮里,這輩子算是廢了,他曾寄予希望的兒子也沒能保住。如今,他膝下已經空無一人,除了江采衣。他這一輩子汲汲鉆營,連氣都顧不上喘一口。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丟掉了多么珍貴的東西:妻子、女兒,無一不是人這輩子最最要緊的,可他卻全部丟了個干凈。 江燁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左奔右突。他酸楚的快要滴下淚來……他覺得對不住女兒。 他讓他的女兒一出生就沒有父親照拂;他讓他的女兒成長艱難,年紀輕輕就沒有了親娘;他讓他的女兒孤苦無依的在宋依顏手下討生活,連唯一的meimei也沒能保住。他給他的女兒心頭剜下了一記又一記尖銳血淋的痕跡,就連出嫁,他都只能留給女兒一座冷冰冰的江府,而不是溫暖的母家。 這是翠秀的女兒啊!他做錯了這么多,這么多!而如今,他只能在翠秀的女兒面前小心翼翼,貪婪的尋找一點溫情的痕跡,只能仔細看著,指望把從前沒有看過的份都補上來。 江燁艱澀的開口,“囡囡,爹爹知道你最喜歡呆在祠堂……今晚,你就不要趕爹爹,讓我陪你坐一會兒罷。” 江采衣伸出手接了一片薄薄的雪花,揉在指尖,不一會兒就成水滴下去。她看著面前的松林,輕輕細細的笑了一聲,聽得江燁如同刀斧絞肺。 “爵爺,”江采衣淡淡的仰頭,“我并沒有喜歡呆在祠堂。” 江燁身子震了震,驚愕的看著江采衣,“可是,你以前尋著空就要來祠堂的,經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喜歡的不是祠堂,”江采衣笑了笑,“祠堂外的這片松林像一堵墻,我只是喜歡呆在拐角處罷了。” “你從來都不曾了解過我呢,爵爺,”江采衣輕輕扯了扯嘴唇,“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呆在拐角處么?” 雪花北風卷著鉆進了脖子,一陣徹骨的涼意,江燁僵著身子看著女兒冷冷的身影,一語不發。 “你自然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小時候在旭陽老家,總是淘氣跑出去玩,娘親就總是坐在巷弄的拐角處等我。我玩的野了,一拐過轉角就能看到娘親守在那里,又氣又急的張望……那時候我還怪娘親管的嚴呢,可是長大以后,無論轉過多少拐角,都不會再有娘親的責怪了。” “我和娘剛來京城時,你眼里心里都是宋依顏和江采茗,從不搭理我們母女。娘日子過得苦,卻還總想著法兒的逗我開心。我在都司府里被人看不起,總是一個人悄悄的哭泣,溜著墻角走,怕被看到了丟人。那時候,娘親就總是躲在拐角,突然跳出來遞給我一串糖葫蘆,或者是草扎的蚱蜢,我一吃嚇就會忘了哭。” “后來娘親沒了,我只剩下玉兒。我每次出門,玉兒都會坐在拐角的大柳樹下等我,一等就是一天。有次外面下雨,我給淋成了落湯雞,院子里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玉兒撐著傘靠在樹邊,見到我回家就舉著傘撲過來……” 江燁咬著牙,鼻頭發酸,江采衣含淚苦澀的笑著,笑的他心如刀割。 “所以,我特別喜歡呆在轉角的地方,那里有我的娘親,我的meimei。我喜歡一拐彎就能看到娘親的身影,能看到玉兒張望的樣子,我喜歡慢慢的繞過轉角,看著她們一點一點出現。后來她們都不在了,我就只能自己繞著彎走,走到盡頭也是空落落的,半個人影也不見。” “爵爺,你看,”江采衣抬起手指著黑幽幽的松林,“拐過這片松林,就是通往江府偏門的小道,小道很短,可是于我而言,走起來比一輩子還長。” 因為拐角那頭是空的,沒有人會等待她。她思念的,她深愛的,都已經渺然無蹤。曾經的拐角處走起來溫暖又甜蜜,有母親等待著,有meimei等待著,那是家的召喚。讓她每走一步都幸福而急切,每走一步都有滿滿的渴盼。而如今,每一個拐角的盡頭,都只剩空蕩蕩的路,看不到溫暖,摸不到快樂。 江采衣笑起來,語調輕柔,“爵爺,你覺得我喜歡這個地方?你錯了。我只是坐在這兒,眼睜睜的看著我的親人灰飛煙滅,化作千里墳塋罷了。” 江燁生生說不出話來,片刻以后才啞著嗓子,“囡囡……爹爹錯了,真的錯了……你給爹爹一個機會……” 江采衣片刻也不想和江燁多呆,她拍了拍裙子上的雪站起來。江燁發急,一把捉住江采衣的手腕,“囡囡!” 江采衣嘴角浮出一朵笑花,“爵爺,你后悔了?” 江燁喃喃的蠕動嘴唇,他虧負這個女兒太多,虧負翠秀太多,如今面對女兒冰冷的臉,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相信你是真的后悔,”江采衣淡淡的說,“你怎么會不后悔?我如今是北周皇后,是江家最大的依仗。江采茗關在宮里,給你幫不上一點忙,宋依顏更是個廢物,你膝下空虛,你自然會認為我千般萬般好,會后悔對我娘做過的一切。” “可是爵爺,你后悔的太晚了。春風得意時的悔悟才是真的,失意落魄時的悔悟不過是一種虛偽罷了。” 這一種后悔,實在是太廉價了。浪子回頭也講究時機,不是每一個浪子玩夠了、傷透了,拖著疲憊的靈魂和傷痕累累的身體尋求原諒和接納,就能如愿的。 江燁嘴唇抖索,“囡囡,爹沒有那個意思……爹不指望你幫扶江家什么。爹只想盡量補償,只希望你別就這么走了,一輩子再也見不著。這個家你不要也罷,可我這個爹爹……你也是再不打算認了么?” 江采衣淡淡一笑,“爵爺,你說的這是什么話?自古講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既然嫁給了皇上,就是沉家的媳婦。和江家,和你,自然沒有什么關系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身為天下女子表率,必然要以夫為尊的。” 江燁聽著,心仿佛風雪中的火焰,一點一點被冷水澆滅。他咬著牙,下顎繃出尖銳的弧線,許久才漸漸忍下,松開了抓握江采衣的手。 “娘娘的意思……臣明白了。” 江采衣并沒有因為他語調中的凄愴而有所觸動,她下了祠堂的臺階,回過頭來盯著江燁,眼角眉梢冷不丁透出一絲清晰惡意。 “爵爺,”江采衣的聲音在雪夜里有絲模糊,江燁聽在耳中,卻只覺得轟鳴陣陣,“宋依顏還在柴房里關著,爵爺若是心里記掛,就去看看她吧。聽說宋依顏落胎后一直怨氣沖天,直罵本宮克撞死了自己的親弟弟。” 江采衣撇嘴笑笑,手指略過鬢邊冰冷的六棱形雪花,“真是笑話,本宮哪里來的親弟弟?早在娘親死去的那一年,本宮就在爵爺你常喝的茶葉里面下了絕子藥。你這輩子別說兒子,連女兒都別想再生一個!” 江燁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臉色刷白,“你說什么?” 江采衣歪著頭,“我只是好心提醒爵爺,你既然無法生育,宋依顏又怎么會有孕?她懷的是誰的兒子?爵爺,你與其在這里傷心,不如好好問一問宋依顏那孩子的來歷吧!光顧著心疼男嗣,焉知頭頂的綠帽子有沒有壘了三層高呢?” 江燁刷白著臉,胸口劇痛,像是什么刀斧從心臟里頭狠狠劈了一道血口出來。他一個脫力跌坐在祠堂的臺階上,愣愣的看著江采衣毫不留情轉過身去,漸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