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樓臺影動鴛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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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后,芷蘭陪著我看了看這遠瀛殿中的其他側殿。我心里不時感嘆,這里真的是匯集了天下的珍玩,即使是一方小小的鎮紙,也都是青玉雕花篆字的。 看完了東西側殿和后殿,我站在遠瀛殿最后面的花園中,看著周圍輝煌的殿檐,笑著對芷蘭說:“帶我去見見其他在此的女子吧。” “稟主子,蓬島遙臺上只有您一個主子。” 我指著不遠處一座更高大恢弘的殿閣,問:“那里,是誰的?” 芷蘭臉色變了一下,“主子,那里是皇上的萬方安和殿。” 我點點頭。 芷蘭又說道:“自這蓬島遙臺建成,您是除皇上之外第一個來此的主子。恐怕,也將是唯一的一個了。” 我不解地看著她,“此話怎講?這將來的事,誰又能說得準。” 芷蘭笑了,“主子,我原是太后身邊的掌事侍女,后來皇上即位,太后就將我調到皇上的身邊。這蓬島遙臺建成后,皇上命我留在這里時曾說過:這里將只屬于一個人。之后,他便不顧眾人反對將這里擱置了。” 我心中慨然,為他,也為我自己。 傍晚時分,芷蘭帶我去了芙蓉浴。浴湯是一朵巨大的芙蓉圖案,引的是溫泉水,水溫正好。芷蘭仔細地伺候著我更衣,同時有侍女灑下新鮮的花瓣,等一切都準備完畢,芷蘭就帶著其他人下去了,留我一人在那浴池里。 我撈起水中的花瓣看著,靜靜地泡在里面,很舒服,很放松,我幾乎忘記了一切的煩惱,忘記了我自己。 許久芷蘭回來了,小心地為我擦干身子,伺候我穿上衫裙。 水紅的里衫裙,用稍重的紅色繡著細密的牡丹;外面罩著一件淺橘色的透明輕紗衣,用細金絲線繡著雅致的花朵。 芷蘭捧著一雙金縷鞋,鞋頭晃動著一顆極其珍貴的東珠…… 我在她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又被她領到一扇大鏡前坐下,看她用靈巧的手為我梳著繁復的發式,最后為我在腦后戴上一件如意首鑲嵌鏤雕雙螭紋玉飾,側面是累絲嵌寶銜珠金鳳簪和蝙蝠紋鑲琉璃珠顫枝金步搖,又取來一對鎏金點翠花籃耳墜、一個瑪瑙鳳凰掛墜和一只金鑲九龍戲珠鐲。 我從未一次戴上如此多的首飾,更何況這每一件都貴重無比,非一般妃子可戴,甚至我這個皇后也不能一次佩帶如此之多。 我回頭看著芷蘭,“不要這么多,不合規矩的。” 她平和地說道:“主子,這是應該的。”說完,為我細細化起妝來。 我也就不再多說什么,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時,我差一點沒有認出鏡中人——端莊華貴,若仙子般。 芷蘭在旁邊看著微笑,我也朝她笑笑。她說:“主子,皇上已經在西側殿等您用晚膳了。” 我點點頭,扶著她的手走出去,步搖垂下的金流蘇輕輕地晃在鬢間,環佩叮咚,衣炔飄飛。 他已經坐在了膳桌邊,手里拿著一樣東西微微皺著眉頭在看。我走進時他抬頭,目不轉睛地看了我好半天,終于笑起來,搖搖頭想說什么又沒說。 我朝他手中看去,他迅速將那東西收進袖中,站起身走到我身邊語氣無比溫和地說:“聽他們說你午膳用得很少,不合胃口么?” “不,很好,只是我一向吃得不多。” 他點點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身上,“晚膳多用點吧。” 他轉身,手卻已經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我跟著他來到桌邊,他要我坐在他的身邊,不停地為我夾菜,笑著看著我。我心中實在是忍不住,我無法想象他知道我是皇后后還會不會再這樣,但是我必須要說。 “皇上,”我站起身在他的面前跪下,他伸手拉我,我卻不起,“皇上,我是……” 我的話還沒有說,一只手就輕輕擱在了我的唇上。 我抬頭詫異地看著他,他笑著說:“不要說,我知道。” 我也輕輕地拿開他的手,“不,你不知道。皇上,您聽我說……” “砰”的一聲,是銀筷被重重擱下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周圍伺候的侍從也嚇了一跳全部跪下。 “我說了,不要說!”他的語氣中有絲絲的無奈,眼神中也多了點淡淡的憂傷。 我抿了抿嘴,低下頭,“遵旨。”不再說話。 等了半晌他扶我起來,也讓那些人起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我默默地坐在他旁邊,默默地用著晚膳,卻不知該怎么辦 晚膳過后,他拉我去了西側殿的另一間屋子。 這里先前我來過,都是字畫和典籍,是一個小書房。他讓我站在身邊,自己幾筆就勾勒出了一個女子的樣貌,他笑著問我:“像么?” 我看過去,那是我!我點點頭,“皇上的畫功真好。” 他笑起來,眼神明澈。 此時,張德海走了進來,手上是一疊奏折。張德海進來時看了我一眼,輕輕點頭贊嘆,之后將那些奏折呈到他面前。他立刻就坐下去批閱起來,張德海在一旁伺候著。 我想下去,走到門口時,他的聲音傳來:“不要走,留在這里陪我。” 張德海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我抓著門框的手緊了緊,還是返身走回他身邊坐下。 大概一個時辰后,他伸伸腰站起身,那些奏折已經批閱好了。張德海小心地整理好,退到門邊,“皇上,明日早上奴才來接您?” 他點頭揮揮手,然后看向我,之前批閱奏章時的嚴肅神情已消失。 他看看天,“不早了,我們早些安歇吧。” 我的心一沉,知道自己即將面對什么。 遠瀛殿寢殿里,我緊張地坐在床邊,頭上的首飾已卸下。 他溫和地看著我,手在輕輕地解著我的前襟絆扣,笑著搖頭自語道:“怎么如此麻煩,芷蘭怎選了件這樣的衣服。” 說罷猛地一扯,那件精工細作的裙衫就脫離了我的身體。我忙用手擋在身前,他瞇著眼睛笑看著我,手撫著我的胳膊,身體就壓了下來…… 我閉上眼睛,知道自己沒有辦法逃過,只有接受。既然我是他的皇后,不管我是否愿意,這都是我應該給的。可是,在此時,我實在是無法接受。 “不要。”我下意識地說出這兩個字,眼淚掉了下來。 我緊閉著眼睛,不敢看他,但是我感覺到他僵在那里。 許久許久,我慢慢睜開眼,他看著我,眼神悲戚,“我,不勉強你。” 然后他翻身坐到一旁,伸手為我擦去眼淚,硬擠出一絲笑容,“我會等你,直到你愿意。” 我看著他,我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我以為等待自己的將是他的憤怒,甚至是給我的懲罰。 畢竟他是帝王,這世上的任何東西他都該擁有,只要他想擁有的話。更何況他的樣貌氣度,即使是普通人,恐怕任何女子都是難以抗拒的吧。可是,我卻拒絕了他。他卻沒有生氣。 他停了一會兒,似在平復心境,之后披衣下床,走到門邊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給我一個寬慰的笑容。 “早點睡吧。”說完走了出去。 我聽到一聲嘆息,之后是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我看了一眼散在地上的衣衫,起身下床撿了起來緊緊地貼著自己,然后無聲地哭起來。 我有些痛恨自己的優柔寡斷,如果自己真的放下了裕王,那么作為皇后,侍寢是我比其他妃子更應盡的本分。我還是沒有放下,可是,我又怎能如此就放下了他? 第二天,我醒來時就見芷蘭守在我床邊。 她見我醒了,就吩咐丫鬟端上洗漱的用具。 我看了看天,似比我平日里起身的時間晚了許多,我一邊用侍女遞上的熱手巾敷面,一邊問芷蘭:“怎么不叫醒我,這時辰已經晚了。” 芷蘭笑著上前為我遞上新的熱手巾,說道:“皇上吩咐過,不讓打擾主子您的休息。” 我看著她有些曖昧的眼神,點了點頭。 洗漱后用了盞茶,早膳就端了上來。和昨日里我用過的膳食一樣,種類繁多而精致。 我皺皺眉看向芷蘭,“如今我是這蓬島遙臺的主子了么?” 芷蘭疑惑地看著我,點點頭。 我一本正經的又說道:“那么,我不管之前的規矩如何,這膳食,從即刻起一切從簡。” 芷蘭聽了我的話當即跪下施禮。一時間我以為她會力勸我不要改變,畢竟也我知道,這肯定是他定的,任何人根本就沒有資格和膽量去改變。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芷蘭跪下后說道:“謹遵主子之命。奴婢這就吩咐下去。” 我驚訝至極,但還是盡量保持平和地笑笑點點頭,伸手端起一碗銀耳羹。 “還有,”我看了看那些精致的黃金玉石器皿,“這些盛菜之器都換成了吧。金銀玉石太過鋪張,不合禮制。” 芷蘭也依了我,我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下來。 早膳后我去了西側殿,昨日看到那里似有許多字畫。能收藏在此的,定是上上之品。 我讓芷蘭奉上茶后在殿外等候,自己從桌邊那個景瓷大缸中拿出一幅卷軸,在桌上鋪開細細欣賞起來。 這是一幅繪著蒼鷹的絹紙,看手筆像是出自他這位皇帝之手,但有些地方又不同。我又看向那蒼鷹,口中吟到—— “素練風霜起, 蒼鷹畫作殊。 搜身思狡兔, 側目似愁胡。 …………” 還沒有吟完,他的聲音猛然在身后響起:“好詩,接下來呢?” 我驚嚇地回身。“皇上。”我微微施禮。 他無奈地搖頭,“我跟你說過,不用的。” “不,這是必須的。”我帶著微笑說。 他見我笑著,也就不再說什么,扶我起來。 看了一眼桌上那畫,“這是四弟的畫。你剛才作的那詩很好,可還有后面么?” 四弟?那不是裕王么?我竟在這里看到了他的畫! 心里有些小小的情緒波動,又回頭看了一眼那畫,微笑著繼續吟道—— “絳鏇光堪摘, 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 毛血灑平蕪。”? 他聽完竟拍手稱贊起來,然后走到桌邊拿起筆將剛才的詩題在畫邊。寫完后,抬頭深深看了我一眼,搖搖頭。 “你……”他似要說什么,可是卻沒有再說下去。 我心里卻有些后悔,自己不該展露自己的才情,畢竟從柳妃得寵上來看,他更看重才情。 當然,這不是說柳妃不美,在這從來就不缺美貌的后宮,只是單靠美貌是得不到長久隆寵的。 他走到我面前,“可愿到湖邊走走?”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卻沒有辦法抗拒。我點點頭,他拉著我走出門。 “我年幼父皇還在的時候,母后借宮中舉辦宴會,請當時的得道高僧為我占卦。” 他走在湖邊,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而我身后不遠則跟隨著大批的宮女太監。他邊走邊說,眼神迷離,“那高僧說的大部分如今都已成為現實。” 我大概能夠猜到那高僧都預言了什么——即位和盛世。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當時,那高僧說過,我將擁有這天下最美的東西。因此,我在即位之后,便修建了這蓬島瑤臺,將天下奇珍盡數收藏。待建好后,我便想,高僧說的,是指這里嗎?可是我又在疑惑,這是人力可以為之的,不能算作預言的實現。直到……” 我猜出他即將說什么,忙笑著走到湖邊,“這里,真的是天下最美的。” 說完,指著不遠處小山上一個精致的八角亭,“皇上,去那里可好?” 他顯然看出了我的意圖,寵溺地對我笑著,“好啊。” 八角亭中,他隨意地坐下。那些宮女太監站在山下,只有芷蘭和張德海在身邊伺候。 “可會下圍棋?”他百無聊賴地看了看四周,又看著我問。 “皇上今日的國事可都處理完了?”我問道。 他這么早就來了這里,想是下了朝就直接過來的吧。我知道平日里他都會在御書房接見大臣處理國事直到午膳時分。 “怎么你的口氣好像正宮皇后一般。”說完,不在意地大笑起來。 我心突突跳著,臉上掛著笑,本想借這個機會告訴他我確實就是那正宮皇后,可是他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 他隨即收住笑,說道:“國事上我自有分寸的。” 此時,張德海已經取了一套圍棋上來,在我們面前擺好。“我想,你如此聰慧,應該是知道如何下這圍棋的。” 我點點頭,“略通一二。” “你執白子先走。”他說著便將盛白子的松木匣放到我面前,自己取過黑子的匣子。 我拿起一只白子,思索了一下,“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 “世事如棋,一著爭來千秋業。” 他在下了一手棋后突然說道。那步棋對我的局勢造成了小小的威脅。 我沒有看他,將手中的棋子落下,輕松化解了他給的威脅,隨口對道:“柔情似水,幾時流盡六朝春?”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我自然也專心于自己的棋勢。 周圍很靜,靜到只有棋子落盤、樹葉沙沙的聲音。有微風吹來,在湖邊不感炎熱,令人心神舒緩。 一局終了,我的棋力確不如他。 他開心地笑了,“贏了三目。” 我恭敬地答道:“皇上的棋力無人可及。” “你的水平,可不是略通一二的。” 我笑著沒有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亭邊,“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真的是驚為天人。” 我拿起手邊的茶,“皇上,可愿再下一盤?” 他饒有興致地回來坐下,“當然。” 直到午膳時,我們才結束了棋盤上的較量。回到西側殿,膳食已經都端了上來。 他看了明顯少于前日的菜品,還有已經換過的器皿,不悅地問著身邊的太監。 “是誰將這些換了的?” 我上前一步,“皇上息怒,是我的主意。那些太奢靡了,因此我就讓他們改了。”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贊許,走到桌邊坐下,“我是不在意的,只是怕委屈了你。” “皇上說笑了。皇上都不在意,那么我更不會在意了。更何況,即使這樣我覺得還是有些奢華了。” “就這樣了,不要再改了。” 我笑著坐到他的對面,用起膳來。 午膳后他便離去。上午的國事他放了下來,可是勤政的他是不會拖到明日的。 我在小書房里看書直到他回來,自己似乎有些安于如今的狀況。可是,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 晚膳后,依舊是陪著他批閱奏章。 到了該安歇的時間,我緊張起來。 他也看了出來,在送我到了寢殿后,他笑著說:“我會去萬方安和,你不用怕,我說過不強求你。” 我聽了這話,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自己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誰,可是,似乎又忘記了。 我打定主意,既然要完全放下,既然已經到了今天這樣一步,我不為自己想,那么也該為我凌家籌謀了。 我走進門,回頭笑道:“夜深了,皇上就在此安歇了吧。”說完,自己卻紅了臉,這如何像一個皇后該說的話呢。 心里開始有些后悔了。他的眼中卻充滿了驚訝和欣喜,一步邁進寢殿。我緊張著,不知如何是好。 “這么說,”他逼近我一步,神情在燭火下充滿了溫柔的光:“你是愿意了?” 我心一橫,點了點頭。 他笑了,“不要怕。”他說著吻了吻我,我緊張地笑笑。 燭火熄滅了…… 昏昏沉沉中,有人急急地敲著門。 我睜開眼,他已經坐起,用很不耐煩的口氣喝道:“什么事?” “皇上,”門外傳來張德海的聲音,“裕王府有人來報,王爺的病情突然惡化了。” “什么?”他猛地直了身子,“怎么回事?” 我連忙起身想點燃燭火,可是手在劇烈地顫抖,幾次后方才點燃。 “方才裕王府有人來報,王爺昨日起就不太好,今夜晚膳后竟咳出血來。” 他聽后臉上充滿了慌亂的神情,匆忙起身穿衣,快步走到門邊卻又返身走到床邊,看著我溫柔地說道:“你睡吧,我有要事一定要去的。” 他的眉宇間盡是擔憂和焦急。 我的心和我的手一樣也在顫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聲音,說道:“皇上快去吧。” 說完,起身拿起擱在一邊的玄色云錦披風為他披好,“夜里涼,皇上注意龍體。” 他眼中的感動和欣慰一閃而過,淡淡地朝我笑了笑,自己就系著絳帶匆匆出了門去。 我聽見他和張德海對話的聲音傳來—— “咳出血了?多么?如今怎么樣了?御醫可去了?” “三個御醫一直在王府里。奴才已經準備了大船送皇上過岸。” 我聽見大批侍從的腳步聲漸遠,便撿起地上的衣服披在身上,焦急不已,心又痛起來。 那日見到他時,他蒼白的臉色和那不正常的咳嗽聲我是有所察覺的。 如今看來,他定是生了重病——心病,也是有的吧。 我低著頭,心想一定要離開這里,即使我不再去想他、刻意回避他,我也無法原諒自己在此時享受著皇帝的無上恩寵,況且我也不該得到! 想到剛剛聽到張德海的話,“已經準備了大船送皇上過岸”,那么,那條帶我來此的小船應該還在這蓬島遙臺,只要我能找到,我就可以回去。 我愿意做回之前那個有名無實的皇后,我愿意。 “芷蘭,芷蘭。”我試著喚著。如果她在這里,那么我就要想辦法支開她。 許久沒有人回應。我突然想起,在和他進來時他曾吩咐所有的人離開,那么這是最好的時機了。 我連忙穿好衣服,頭發只用絲絳束起,又整理了一下床鋪,讓人看著好似仍有人在那里躺著…… 走到門邊我又返身回去,脫下鞋放在床前,然后匆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