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單知非的mama討厭她,瞧不起她,可張近微發現,自己居然也不喜歡這個女人,一點也不。她想過,如果單知非的mama是董小姐就好了。 那半碗茶,其實不怎么涼,是溫的。可潑在臉上,真的涼,一直涼到心尖。 “打算和單知非分手?”陳老師默默遞給她紙巾,怎么說呢,張近微長大了,不是那個穿校服的小少女,她漂亮,嫵媚,是個十足的女人了,作為曾經的班主任,他有種非常奇怪的氛圍感。就好像,你看著的孩子,突然就跑進了成人世界,什么卷子啊,考試啊,明明就在昨天一樣,卻早已遠去。 無論學生怎么變,當老師的總是能迅速找回當年帶他們的感覺。 并且,在談話的過程中,也總是試圖在對方的臉上,尋找出當年的痕跡,然后感慨:哦,看,還是那個小姑娘嘛。 因此,陳老師對她的勸解,就像當年的安慰一樣:“沒事兒,晚一段時間再交。”說的是她欠下的資料費。 “是不是真想跟單知非分開啊?”陳老師反復跟她確認這個,張近微也反復搖頭,她清楚,她不想,哪怕她當時在最短的時間內拉黑了他。 陳老師的氣色其實并不好,化療極大地損害了他的健康,可他精神在,永遠保持著帶領學生搞高考誓師大會的勁頭。 以及,騎那輛快要作古的摩托車,繼續在校園中制造拖拉機般的噪音。 “那不就行了?聽我說,你現在想吃什么,就去吃,想看什么風景,就去看。以此類推,想見誰,就去見誰,去吧,去見你這會兒最想見的人,張近微,別害怕,咱們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陳老師笑瞇瞇的。 中年男人發際線后移,如今,雪上加霜,化療更是把頭發搞的像高山上的氧氣那般稀薄。索性,他剃了個光頭,戴了頂很喜慶的紅帽子。 張近微看著這抹紅,一會兒覺得像結婚用的喜字,一會兒覺得像鞭炮響。她什么都清楚,夜深人靜,睜著眼,怎么會不知道自己最愛的人是哪一個? 她忘記了師生兩人最后是怎么結束的對話,只知道,陳老師的紅帽子一直印在漆黑的瞳孔里。 她想,陳老師一定會活到八十歲。 店里,只剩下一個對著電腦敲來敲去的年輕姑娘,興許是寫作,就這么頂著黑眼圈,在那敲幾行,突然放空自己,直愣愣地目視前方,再跟睡醒似的,又是一陣低頭猛敲。 張近微以為是下雨了,滴答滴答的,她揉著眼,一扭頭,看到窗外的男人。 孑然一身。 像個黑漆漆的魅影。 高領毛衣懟到下巴那,他耳朵邊緣凍的發紅。 隔著一道玻璃,張近微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他走了千里路,只為出現在她的夢中。 不對,是眼前。 她凝視他半天,不說話,他也是,就這么只用目光糾纏著。 張近微先笑的,她貓似的,把柔韌的身體繃直,站起來,把圍巾戴好,走了出來。 果然,外面很冷,張近微打了個寒噤,她略一停頓,緊跟趨步上前,幾乎走到他身上去。 兩人離的最近的那一剎那,單知非張開大衣,把她直接摟在了懷里。 “翻_墻是不是?”他低聲問。 昏黃燈光下,大衣的里襯好像是黑色的,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一下將她所有的思念吞噬。 她閉上眼,貪婪地聞他懷里的味道,毛衣帶著淡淡清香。 兩人擁抱的姿勢維持片刻,張近微抬頭,她眼睛亮的出奇: “我們那個好不好?你想嗎?” 不等他回答,她又說: “我買了新的被褥,床很舒服,你要睡嗎?就是有點擠,不過我把凳子都擺邊上了。” 單知非一直不說話,他攥緊她的手,眼底情緒明明滅滅的,他覺得,張近微對于他來說,依舊保持著巨大的神秘。 他直到此刻,都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還是來了。 無論怎么樣,他都會立刻過來。 “只是想跟我那個,是不是?”單知非覺得自己幾乎是可悲地問出這句,她如果回答是,他知道,他還是認了。 張近微低下了頭,她的模樣靦腆,風很大,吹得她頭發亂舞,以至于她終于說“我想你”時,一出口,這三個字像一葉扁舟立刻淹沒在了無盡的風波里。 單知非耳朵一點毛病都沒有,他聽見了,忽然把她下巴捏住,逼她看自己,命令式地說:“張近微,你再說一遍。” 她眼底是交錯的光影,掠過去,又掠過來,人動都不動地注視著他。 “我想你。” 雪白的腕子伸出一截,張近微在冰冷的空氣中攀上他的手臂,然后,把他手拿下放在自己臉頰來回摩挲了兩遍。 緊跟著,她偏頭吻了他的掌心,紅著臉。 單知非無聲地看著她這一系列動作,那雙眼,像生出千絲萬縷,將她包纏起來。 “我們會凍感冒的。”張近微又別開臉,輕輕地說,隨后,她緊緊依偎在了他身邊,“回去,好不好?” 兩人一路走,都沒再說話。 直到翻/墻時,單知非遲疑著怎么把她弄過去,沒想到,張近微像敏捷的小鹿,竟先他一步,穩穩地跳落到了校內。 他吃驚地看著張近微熟練地翻/墻。 “我就是這么翻出來的,”她把散落的圍巾一甩,呵著氣,“你可以嗎?” 單知非從來沒做過這種事,那種感覺,就像是偷偷摸摸在小樹林里談戀愛被教導主任逮住落荒而逃的經歷。盡管,兩人都沒有。 鎖還是那把破鎖,這回,單知非沒忍住,有點粗暴地用腳把門幾乎跺散架。 學校里靜悄悄的。 張近微忙阻攔他的動作,這回,讓他拿著手機,給她照亮,她把那扇門到底給弄開了。 屋里亮著燈,透過窗,融融的一片光打在人身上,格外溫馨。兩人進來后,取暖器已經烘出柔和的暖意。 張近微倒熱水讓他洗手,她取下圍巾,拿過一雙棉拖鞋自己先換了,又把他的那雙拿來,像個小媳婦。 屋里氤氳著很溫柔的東西。 兩人還是一個字沒提上海發生的一切,單知非欲言又止,他很小心,他覺得他把這輩子最大的謹慎,哪怕是競賽時都沒有的程度,全給了張近微。 “你想跟我聊天嗎?”他斟酌半天,伸出胳膊,干燥溫熱的掌心立刻將她的手緊緊握住了,好像只有一定同時伴隨著這樣的動作,才不會落空。 張近微沒說話,而是又靠近些,她用另一只手輕輕地將垂落的頭發攏一下,在他耳際落了個吻。 第54章 桔梗(12) 除他之外,誰都不行…… 單知非耳朵那一陣guntang, 他不禁閉眼,張近微的頭發太長,發量也太豐盈, 還是有那么一縷, 灑落下來, 輕輕搔著他的臉龐, 有些微的癢意。 這個吻很短暫,單知非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頭發。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張近微忽然點破, 單知非嘴角一僵, 忍不住抬頭看她。 他是坐床沿的,張近微離他非常近, 站著抱住了他。 單知非便很自然地臉貼了上去, 環著她的腰,像是無限依賴。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聲音低啞, 雖然懷抱中有她,但卻又無比清楚,張近微永遠是獨立的。 她在高中時, 就是那種可以獨自過活的女生。孤獨是不可避免的, 她也相當脆弱, 可十幾歲的張近微有著超乎同齡人的堅韌,她像一株小樹, 風狂雨驟,哪怕再怎么被摧殘,再怎么控制不住枝葉,再怎么變形,但她的根,卻牢牢抓緊大地, 絕對不會讓自己輕易被連根拔起。 “我知道,我無論說什么,都顯得很蒼白無力。”單知非額頭抵在她的衣服上,不再去看她,目光直直垂落,“我其實很不喜歡許諾什么,覺得說出來的,總沒有直接去做的好。語言是最能欺騙人的,也最無依據,可我還是給你許諾了未來,因為我怕有些話不說出來,你不知道,你會覺得我不愛你,所以我得說。十年前,我們彼此都有誤會,我在想,是不是把一切說出來會更好?但現在看,我說出來的話,反倒更像一種諷刺,我跟你說對不起沒用,太輕浮了。” 傷害就是傷害,像此刻,單知非光是說這些都已經感覺到十分輕浮。 他瘦的明顯,有種嶙峋感,尤其是還穿著深色的衣服,整個人有著說不出的憔悴和憂郁。 張近微很溫柔地撥了撥他的頭發,她手指暖和了,靈活而柔韌,可惜單知非真的太久太久都沒留過略微長一點的頭發,他這些年一直是板寸,五官奪目,根本不需要任何發型的修飾。這樣一來,別人在見到他第一面時,總是會第一時間被他過度俊朗的線條所折服,他真的生了副好皮囊。 “我記得,你高中時頭發不是這個樣子,對嗎?我沒有記錯吧?”張近微思緒早飄遠,她唇角彎彎的,“你那個時候,不是這樣的。” 對于話題的突然轉換,單知非稍覺意外,但順著她,很快說:“哦,那時候也就是普通男生的那種發型,我對頭發沒什么要求。” 張近微把他臉捧起來,下巴那,手心有點扎人的感覺,像是胡渣,她一下就笑了:“你沒刮胡子啊!” 單知非遲滯了幾秒,他一抬頭,看到張近微含笑的眼睛,有一瞬間,以為兩人已經重新和好,她不再生氣,還會嫁給他,他和她是世界上最甜蜜的戀人。 “我……我大概是忘了。”他下意識想去摸一摸,張近微卻直接在他嘴角那親了一親,隨即問,“那你為什么后來把頭發剪那么短?我一直覺得板寸看起來,顯得人很有攻擊性,況且,你的臉本來就很有棱角。” 單知非真的摸不清張近微為什么突然對他頭發……這么感興趣,他一點都沒聽出來她其實在夸他英俊的意思,他腦子是渾的,處在一種毫無把握的狀態里。 這種感覺,很像競賽試卷發下來,發現沒有一題是會做的。然而,事實是他可以拿滿分,從沒體驗過一絲慌亂情緒。但在愛情里,他不及格卻不出奇。 “單知非?”張近微晃了下他的臉,他回神,滿臉歉然“對不起,你剛才在說?” 她的眼斂了斂,輕聲問:“你不想見我嗎?” 單知非嗓子立刻干干的:“想。” “現在,你見到了我,卻聽不見我說話,那你為什么還要來呢?”張近微審視他的表情,她執拗地看著他。 單知非一時語塞。 他慢慢松開她,人站起來,走到窗戶那從外套口袋里掏出煙,點上了。 他的身形不再是少年時那種薄而青澀的感覺,時間塑造她,同樣塑造他,單知非留給她的背影,是成熟男人的樣子。 煙霧繚繞,他抽的煙味道偏淡,聲音就像是藏在大霧深處那般。 “因為我想見你,你允許我來,我就來了。” “你剛才問我要聊天嗎?我和你聊了,可你在走神。”張近微幾乎是吹毛求疵地挑剔著他,單知非皺眉,他揉了下眉心,狠狠吸起煙來。他來,是想干什么?求她諒解,求她嫁給他,但這種話他根本沒資格說,憑什么呢?憑什么他開口,她就要寬恕? 但最終,單知非只是轉過身,沖她抱歉地扯了扯嘴角: “對不起,我表現的不好,無論跟什么人聊天,至少專注些才是對別人的尊重。非常遺憾的是,我從小就不是這種人,跟不感興趣的人多說一句話都覺得浪費時間。” 張近微臉色一下變了。 “你不是,”單知非緩緩繼續,“我最喜歡跟你說話了,十年前,我為了能跟你多說幾句話,絞盡腦汁,又怕唐突你,惹你反感,我甚至想過把你聲音錄下來,回家反復聽,但怕被你察覺,你別以為我是什么變態。” “現在依然是,我其實真的不是太愛講話,但我希望我能跟你一直說話。” 張近微的臉色變了過來,她站在那兒,有點憂傷地看著單知非: “那為什么剛才,你心不在焉?” “我害怕。”單知非沒有避諱,沒有人會輕易想承認自己的不安,尤其是都市男女,人人都一副誰也傷害不了我的姿態,戰斗在水泥森林中,這是個標榜理性和內心強大的時代。 他說完,又轉過身去,把同樣破舊的窗戶艱難打開,一陣寒流趁虛而入,單知非深吸口氣,肺腑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