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夜色越來越深,寒氣肆虐。 單暮舟讓司機接她回家,他守著兒子。 病房里,單知非滿頭大汗醒來,定神時,單暮舟正拿毛巾為他擦拭額頭。 “有沒有好些?”父親沉聲問。 單知非胸腹依舊在劇烈起伏,他拿過枕頭,塞在身后靠了上去:“沒事。” 父子間沉寂了一陣。 “能跟你談談嗎?”還是單暮舟主動開口,他脫下大衣,坐在那兒,身上還是那股渾然天成般的雍容氣度。 單知非打開粥,他得吃東西,盡管胃里腦子里根本沒釋放出這個需求。 東西到嘴里,沒有任何味道,只是糯糯的一灘。 一碗粥吃完,父親的話也說完了。 “因為我的錯誤,把近微牽扯進來,我真的很自責。”單暮舟一個字不去評價過往,他只是,客觀的,冷靜的把事實敘述了一遍。 單知非沉默很久,他有些冷漠地開口:“我現在自顧不暇,爸爸不應該這個時候跟我說這些,你想我說點什么?理解你?我很累,理解你,或者是理解mama,對我來說,現在都是件很困難的事。誰來理解近微?近微她……” 他說不下去了。 “你們都可以怪我,事情由我而起,我說出來,是給你一個交待,不是為了求得理解。”單暮舟慢慢起身,他說,“你先休息。” 單知非沒有回應,他扭過頭,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城市不眠的燈火,但燈火之下,他想,沒有張近微這么個人了。 這種想法后來隨時隨地都會襲擊大腦,單知非判斷,自己應該是失戀了。就是一對很常見的字眼,在他看來,庸常到可以忽略其存在的地步,但現在,變成一種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現實。 他在第二天出院,然后,迅速投入到工作中。 浮石的募資窗口期沒結束,單知非密集地見lp,約飯局,然后回到家中又悉數吐出來,他整個胃,像是被什么搶走了。衛生間里,回蕩著他身體反芻的聲音,非常清晰。 還是沒有任何人能聯系到張近微。 單知非把電話打到陳老師那里,打到張近微父親那里,毫無音訊。實在走投無路,他甚至想辦法聯系了鄭之華,不出意外的,他被對方輕佻的語調刺激到,在掛掉對話后,他突然將拳頭狠狠地砸向桌面。 張近微是擁有令人心驚的美貌,然而,美貌沒有保.護傘,她為此受盡美貌帶來的苦頭。 “你今天去她公寓了嗎?”單知非徒勞地跟李讓通話,其實,不用問的,李讓已經答應他,每天會在下班后去一趟,有什么消息會第一時間告訴他。 他不斷被兩種情緒拉扯,一個理智的自己告訴他,不要急,上海有她的一切,她會回來。而一旦那種“她再也不會出現”的想法攫住他,單知非整個人就會陷入異常的疲倦和自我厭棄之中,無法和解。 “她還有其他比較好的同學,或者朋友嗎?你能想到的。還有,你覺得她可能會去哪兒?”單知非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了刻板的重復行為,這個問題,他問李讓許多次了。 李讓真的覺得白天里看起來非常正常的單知非,可能生病了,是心理生病。 夜晚出奇地寂靜,也出奇地寂寥。 單知非在高強度的連軸轉之后,再次胃出血,住進了醫院。這次,不僅是父母,大boss也強硬地要求,他必須休養好身體再回來。 但好像只有這種濃度的自我消耗,才能讓他心里舒服些。 李讓來醫院探望他,小坐之后,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跑出來一遍遍打張近微的電話。 這回,居然打通了。 李讓的心,一下繃到嘴邊,她第一次對張近微發了很大很大的火: “張近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因為你,單知非半條命都快搭進去了,你是不是非要鬧出人命才開心?你要是再不出現,我真的要生你的氣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呢?你這么躲起來,算什么啊!你不要讓我后悔認識你!” 一半是氣,一半是激將,李讓說完,兩眼通紅。 她真搞不懂張近微了,明明愛單知非要死要活的。 那頭無聲,把電話掛了。 李讓愣了愣,這次她真的摔了手機。 這兩天冷空氣頻繁。 單知非完全失去了感受食物的能力,東西入嘴,只有軟硬之分。 他只想一個人呆著,沉默的,放空的,就這么呆著看夜景。 奇怪的是,他尚且沒有沒出息到失聲痛哭的地步,眼睛干涸。 那個電話,是半夜打進來的。 手機震動時,他整個人都跟著震了下,看了下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他面無表情摁掉了。 也就僅僅幾秒,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察覺到什么,重新拿起手機,查看一眼,然后撥了回去。 單知非握著手機,感覺異常強烈,沒依據,也沒任何理由,他確定自己是在十年前,那次,他匆忙接到一個電話,對方不出聲,他試探地喊出一個名字。 然后,如愿以償。 電話接通了,沒人說話。 單知非在沉默幾秒鐘后,眼睛突然迅速濕潤,他問:“近微?” 他聽到對方薄薄的呼吸聲,起伏在夜色里。 他就真的流下了一行清澈的眼淚,guntang不已:“是張近微嗎?” 第53章 桔梗(11) 我想你 “嗯。”張近微人在那種公共電話廳, 陳舊,破敗,背面貼滿什么“人, 流手術費99元”這種小廣告, 上面的護士笑的甜美可人。 單知非的手機號, 她爛熟于心。 那些金屬按鍵, 每摁一下,她就覺得離十年前的回憶近一點。 單知非的聲音聽起來, 是疲憊的, 她站在蕭條的街頭,眼眶熱乎乎的: “你生病了嗎?” 夜色凜凜, 他的心突然就軟的不成形狀, 一時間,竟一個字都回答不上來。 張近微聽到電話里傳來的聲聲鼻音, 她懷疑,他是不是已經說了什么,而自己沒聽到, 因此把話筒貼得更緊。 她去過醫院了, 問題不算嚴重, 可聽力確實是逐年下降的只能注意保護,不過, 醫生對她這種一受刺激耳朵就聽不見的障礙反應,更多的是視為心理因素。 也許有一天,她會變聾子,誰好說呢? 張近微緩緩地調整情緒,她又問:“你生病了嗎?” “沒有,只是最近工作有點累。”單知非仿佛靈魂得到解救, 然而動作小心,唯恐手持風箏線的人就此猛地松手。 他聲音非常輕。 “我想見你,可以嗎?” 張近微緊攏大衣領口,她在發抖,為這句的聽見。 “你會來找我嗎?” “會。” “那我等你,”張近微心中涌起無比溫柔的酸澀,“我在一中等你好嗎?” 單知非不知道自己已經是一臉的淚水,他睫毛又長又密,因為淚水的緣故,粘結成一團。 “你在一中?我是說現在?” “我在學校附近,”張近微抬頭看了看四周寥落的燈火,這個點,很多店鋪漆黑一片,“我吃了個漢堡,就是那次你在肯德基請我吃的那種,我覺得好貴,想吃兩個,沒舍得,你可以請我吃嗎?” 她什么都沒提,反而說起吃的。 她把自己變成十年前的張近微,然后,來要求十年后的單知非,這種混亂的時空感,刺激的她眼睛又痛又酸。 “好。”單知非突然垂下頭,他修長的手指攏在眉眼上,肩頭微微動了一下又一下。 張近微卻說:“你能把你的煙帶來嗎?” 單知非的臉像被什么清洗過,他抬頭,開始找外套:“煙?” “嗯。”張近微說,“我只是想抽你的煙。” 單知非住院幾天,根本不可能碰煙酒,他一愣,隨即嘴角向下露出了個淡淡的笑。 “你會嗎?” “不會,你可以教我的對不對?”張近微渾身被冷風吹透,她把臉徹底縮進圍巾里,聲音嗡嗡的。 “你等我,我現在去高鐵站。”單知非套上外套,他并不知道張近微□□出來的,她不想用手機,就想到街頭挨凍,就想像十年前那樣給他打電話,可惜,學校傳達室一片漆黑,大家都睡了,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好在,學校附近新開了24小時營業的店,她的身影被路燈拉的很長。 掛上電話后,張近微沒有立刻回去,她到店里要了杯熱飲,坐了會兒,一直搓發紅的手指。 從上海到這里,高鐵一小時,她沒去管單知非要怎么來,只知道他會來。 現在是凌晨二十四分的濃夜時刻,張近微看看時間,開始編輯信息,手指在屏幕上戳的很快: 我在學校附近的肯德基店里,客人不多,我靠窗坐的,可能會趴這里睡一會兒。學校我們可以□□進去,你行的吧? 單知非人剛上高鐵,月臺上,冷清的風裹著行色寂寂的旅人,他坐下后,才看到手機上有張近微發來的短信,單知非低著頭,深眸含笑。 列車駛出后,斑斕霓虹遠去,外面,天上掛著一輪月,已經西斜,但地上千景萬物還在沉默地吐納清輝,幽幽晃晃,一閃而過。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無比美好。 他訂了鬧鐘,闔上眼,小憩片刻。 店里,張近微把圍巾墊在桌子上,趴上面睡了。 那天,她并沒有急著離開上海,而是先看了耳朵。醫院這種地方,平時來的少,張近微青春期里雖然吃的差,但小時候,吃喝方面卻并不虧,因此底子好。來了醫院,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生病的那么多,形形色色,五花八門,她一個人穿梭在不同樓層間,心里,其實是非常非常荒涼的,尤其是真正面對醫生的那一刻。 她幾乎哭了。 好在她一向懂得怎么開導自己,偌大的醫院,腫瘤科住滿即將死亡和還在等死的人們。張近微覺得,自己從來都不是最悲慘的那一類人。 她從醫院出來后,回去收拾兩件衣服,拉出小行李箱,隨后,登上了回鄉的列車。 陳老師對于她的突然造訪,很意外,張近微未免回來的太勤快,至少,他以為過年的時候才可能會再次見到她。 然而,張近微面對著他,那神情,就像十年前交不出資料費那樣窘迫又要強,聲音是商量的語氣: “陳老師,我能跟你說說話嗎?” 這一說,她最終忍不住嗚嗚哭起來,老師永遠是老師,張近微知道陳老師永遠永遠不會嘲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