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是夜有風,張近微睡的很踏實,她躺他床上,知道這會是自己的家。 張近微跑某個孵化器的這天,突然降溫,風很大,她到那之后卻被暫時攔住,說今天有政府人員來視察。政府前期投入了資金,來視察很正常。 一行人走過,大都穿著那種標志性藏藍或者黑色外套,深色西褲,皮鞋,其中一人個子很高,卻穿著長款呢大衣,光從背影看,風姿卓越。 他轉過身時,好像有秘書湊上去說了什么。 單暮舟再一次出現在張近微的視線里,這回,張近微完全變了一種感覺,她覺得自己在像看新聞聯播之類的畫面。 遙遙的,兩人居然好像碰上了目光,張近微不太能確定,但她又覺得他肯定看到了自己。 她的直覺沒錯,單暮舟確實和單知非一樣,總是能很輕易認出她。 那天,單知非選擇先跟父親打了招呼,潛意識里,他跟父親走的更近。盡管,平時李夢對他的嘮叨總是最多,男人和男人之間,似乎總要好溝通一點。 “跟近微定下來了,晚點帶她回家見見你們。”單知非說的一點都不委婉,直接有效,也沒什么詢問的意思。 單暮舟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清寂感,他不驚訝,不意外,很隨和地告訴兒子:“這是好事,定個時間,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吃頓飯?!?/br> 一家人,單暮舟的這個措辭讓單知非當時驀地抬眼,他問:“包括近微meimei嗎?” 近微meimei?單暮舟這才有點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他,“你這是什么稱呼?” “沒什么,喜歡這么喊,親昵?!眴沃悄槻患t心不跳地解釋,他抿口咖啡,“我怕mama一時半會不能接受她,麻煩你多關心點兒,她從小過的很苦,我希望你會愛她,當女兒的那種。”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眴文褐垩劢堑募毤y里藏著某種情緒,他神容淡漠,那一瞬間,單知非像他像的十足。 “這算答應我了嗎?”單知非知道,無論他做什么,父親永遠都是站在他這邊的。 單暮舟反問:“從小到大,我哪件事沒答應你?” “你不問其他?”單知非其實為介紹張近微,準備了很多話,萬一被問起,他有所應對。 單暮舟笑笑:“問什么?問她做什么工作,一個月掙多少錢?父母做什么的,一個月又掙多少錢?我只關心你們是否情投意合,其他的,我不用問。我們家不需要近微掙多少錢,工作開心就好,至于她父母,和她是兩回事?!?/br> 父子的對話非常完滿,單知非想,沒有比單暮舟更適合父親這個角色了。他的他的標桿,也是他的燈塔。 單暮舟對于遇見張近微,毫不意外。 他沖她點點頭,張近微看到了,她有點拘謹地回了個禮,再直起腰身,理了理頭發。 沒想到,單暮舟身邊的秘書朝她走了過來,張近微心跳加速,她鎮定地沖對方禮貌地笑笑,然后,聽對方說了幾句什么。 秘書用一種非常客氣的語調稱她“張小姐”,看她的目光里,有果然如此的意味:真是萬里挑一的準兒媳。 一個小時后,張近微在附近的一家普通茶飲店中等到了單暮舟。他人進來,帶點風塵仆仆的味道,看到她的瞬間,露出溫和笑意: “近微,坐下吧?!?/br> 張近微的鼻尖一下就酸得不行,她站起身,又慢慢坐下來,有些靦腆: “單叔叔?!?/br> “看著像你,還好嗎?”他問候的語氣,完全就是長輩的那種慈愛。 張近微拘束地點點頭,找話說:“您來視察?” “對,你來看項目?” 她倒有點赧然了:“嗯,我做fa?!?/br> “挺不錯的,創業者需要你們,”單暮舟說著,喊來服務員,問張近微想喝點什么,她連忙說:“我請您。” 單暮舟抬下手,連話都沒有,但舉手投足間那種不容人抗拒的威嚴感,是隱然而強大的。 張近微無比希望這個時候,單知非能在她身邊。 “有茉莉毛尖嗎?”他在輕聲問服務員時,張近微愣了愣,一時間,她并沒有想起第一次喝茉莉毛尖,是董小姐請的她。 店里沒有,單暮舟換的紅茶,問了她的意見。 此刻,張近微人有種憨憨的鈍感,她不由問:“單叔叔你也愛喝茉莉毛尖?” “我喜歡喝茉莉毛尖,原因和你一樣?!眴文褐鄄懖惑@地說,他淡然極了。 張近微只覺得石破天驚。 她是一剎那間明白單暮舟在說什么,毫無防備,滾滾洪流席卷而下。 “我們剛在蘇州見過,誠品書店,還有藝圃。所以,我剛才沒和你說好多年不見?!眴文褐畚⑽⒑Γ谀莾?,人像某種盤根錯節的巨樹,力量感駭人,卻是重劍無鋒。 張近微的臉一下guntang,她那點道行,在單暮舟這種閱歷的中年男人面前,可以忽略不計。 她如坐針氈,啞口無言的模樣,無措至極。 “單叔叔,我……很抱歉,我偷偷跟了你們一段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張近微覺得自己解釋得很糟糕,她簡直無地自容。 “沒關系。”單暮舟及時安撫了她的情緒,眼波平靜。 張近微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了,她有點慌:“那天,我是想給單知非買本書,我答應他會送他本書,沒想到,會遇到您和董小姐?!?/br> 她非常抱歉地看著他,“原來,你早都看到我了,我真的太……太不光彩了。” 張近微手指交錯,她不安地垂下眼簾。 “沒關系,我跟你說起這件事,不是為了指責你,我想,你沒有告訴任何人?!眴文褐凼欠浅6Y數的人,在店里,始終用一種很平靜低沉的聲音在和她說話。 張近微突然覺得壓抑,她點點頭:“沒有,包括單知非。單叔叔,我不喜歡背后議論人長短,況且,我看到的,不過像是老朋友聚會,當然,我也聯想了一些,但我想,事情應該不是那樣的?!?/br> 單暮舟再看她的目光,就真的像看女兒了,真是小孩子,一點心思都不藏的。 “我要是說,真的有點什么呢?”他品了品送上來的紅茶,眉頭輕蹙,很快舒展,顯然是不對他挑剔的口味。 張近微徹底愣住,她掌心微微顫動了下。 “我跟董時雨,”他說出對方名字時,停頓了幾秒,“認識很多年了,這中間的事情,我同樣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很多年前,單暮舟的父親是當地第一批開公司的那伙人,那個年代,野蠻生長,單暮舟因為家庭關系而過得張揚恣肆,人新潮又先鋒,他追最漂亮的姑娘,開最貴的車,載著一車人肆無忌憚地從城市里呼嘯而過。 直到他遇見董時雨,她文文秀秀的,梳著兩個辮子,像個啞巴。后來,他才知道董時雨口吃,所以她幾乎不開口說話。 單暮舟忘記自己是從哪一個具體時刻動心的了,她混在同學里,總是最安靜最沉默的那一個。他注意到她,然后,就是再不能停下來的關注。 她從來不跟自己說話,一個字也沒有。他那時年輕驕傲,同樣沒有主動找過她說話,他身邊,總是不缺乏漂亮的女孩子出沒。 后來,家里生意失敗,債臺高筑,父親自殺,從他一手親自建造的大樓上一躍而下,而成為當年極為轟動的新聞。 那時候,他還是太過年輕,年輕到被生活的一個巨浪打翻,很久很久都爬不起來。 世態炎涼,人心如水,他忽然就發現身邊空空如也,只剩下口吃的董時雨。他像抓住最后一塊浮木,事實上,是她心甘情愿讓他抓住自己。 她還是幾乎不說話,只沉默地承受著他施予的所有甜蜜和痛苦。 單暮舟那時脾氣太壞,陰晴不定,她是他唯一的出口,他愛著她,卻又深深折磨著她。最終,他還是在極端失智的情況下放棄了她。董時雨比他想的堅韌,她一次次來找他,一次次被拒絕,他在粗暴說出“老子家要不是落魄了,壓根不會看上你這種窮酸結巴妞”那句話后,兩人的關系,就徹底斷在此時。 因為年輕,他總以后還有彌補的機會。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他們闊別了整整二十多載,才在兩鬢都要漸生華發的時候再相逢。 董時雨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她辦畫展,依舊寡言少語,說話吐字很慢很慢,她再見他時,他的兒子都已比兩人當初相戀時的年紀大許多,她孑然一身,依舊活在自己那個沉默幾乎無聲的世界里。 他早變得內斂,鋒芒盡收,娶了一個和她完全相反的女人,能言善辯,思路敏捷,像一把鋒銳的刀。 “我們約定,一年見面不要超過三次。有時候,是她辦畫展我會過去,有時候,正如你所見,我去蘇州出差,一起逛書店,她說她想去看看園子,我就陪她去了藝圃?!眴文褐巯裨跀⒄f別人的故事,他說到尾聲,告訴張近微,“除此之外,我們從來沒有談論過過去,或者是感情,一切都止步于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有家庭,她清白一生,絕對不會做任何出格的事,我同樣不能。” 張近微一點不想知道這個秘密,她終于明白,為什么董小姐總是不喜歡說話,她話很少,說的時候語速又太慢,原來,她一輩子都困在口吃里,還有無疾而終的愛情。 “您這樣,”她忽然哽咽,“對董小姐很不公平,是您辜負了她。” “所以,我不會讓單知非辜負你?!眴文褐叟ゎ^看著窗外,日光白晃晃的,落在某一點上,像曝光過度,“我這一輩子錯的太深,我的兒子不能,單知非擔心他mama不能接納你,我希望你不要害怕,你嫁過來,我一定盡力不讓你為難?!?/br> 他轉過臉,目光重新落在張近微臉上:“被你看見,我反思了這件事,我不會再和董時雨見面,給你做這樣壞的榜樣,我很自責。我希望,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讓你對單知非的人品產生懷疑?!?/br> 張近微還處在情緒混亂中,她無意識搖頭,喃喃說:“單叔叔,不會的,您因為我的父母而懷疑過我嗎?” 但她還是覺得有種撕心裂肺的痛覺,單暮舟不會再見董小姐了,張近微很恍惚,如果單知非不再見自己,自己會怎么樣?可單知非的mama又何其無辜?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能分得清是非黑白的,而此刻,人在彌漫的灰色里浮浮沉沉,張近微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跟單暮舟道別的,她回到家中,那個已經被默認是自己家的房子。 她哭了很久。 然后,摸索到手機,撥單知非的號碼,很巧,他接了,但明顯那邊有嘈雜的聲音,他人在一片觥籌交錯中,脫身接她電話。 “你娶我好不好?單知非,等你回來就娶我好嗎?”張近微幾乎是顫抖著說出這句話,說完,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第50章 桔梗(8) 在家里 本來, 張近微不會這個時候打來的,她很懂事,一定是等他主動打過來, 因為那樣, 才能確定他不在忙。 張近微說這種話, 很突兀, 但著實應該讓單知非感覺到歡喜。這種情緒上的愉快,只短暫地存在了幾秒鐘, 很快, 他換了個地方,邊走, 邊溫柔地說:“我娶你, 立刻就娶好不好?” 那頭,張近微已經捂住了嘴, 眼淚像失去控制。她想他,思念如果可以被計算此刻就達到一個閾值,再不能更多。 單知非停下腳步, 他問:“近微, 發生什么了嗎?你在哪兒?” 張近微抽噎著, 她緩了下,告訴他:“在家里?!?/br> 單知非不太能確定她嘴里的家, 是說自己的住處,還是她租房,不過,張近微很快又回答他: “我在我們睡覺的床上?!?/br> 他一顆心,終于緩緩垂落。 “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誰欺負了你嗎?”單知非抬起手腕,看下時間, 按計劃,他本來應該是明早的飛機。 張近微搖頭,意識到此刻不是在視頻,她帶著鼻音說:“沒有?!?/br> 單知非心里那股焦躁,并沒有褪去,不過他語氣很穩,非常耐心:“如果發生了什么,告訴我,近微,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說。” 張近微這個時候才清醒一點,她訥訥的:“你在忙嗎?我都忘了問?!?/br> “不忙,一些應酬而已?!彼谝馑臓顟B,并且,為他不在她身邊而感到分外焦慮。 單知非拿定主意,他說:“你等我幾分鐘,好嗎?幾分鐘就好,我再打給你?!?/br> 床上,只趴著一個懨懨的張近微,她為耽誤他瞬間內疚,自責,她連忙說:“沒事,你不要打過來了,你忙你的?!?/br> “我不是這個意思,等我?!眴沃菕炝穗娫挘D頭,他安排助理看能不能改簽,晚上的飯局他不準備參加了。 溝通好后,他立刻撥回去,然而,張近微的手機卻是關機。 單知非立刻覺得自己壓不住情緒了,他在短時間里,反復撥打,他一點沒設想她手機是不是沒電了,或者,其他原因。腦子里只一個想法,張近微出事了,她一定非常非常需要自己,她痛苦的時候,在打這個電話之前,是一個人,一個人承受著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