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節
“蘇秦遠圖,是尋覓一條強弱并存、天下長治久安之道。” “這倒新鮮,”燕文公大感興趣,“蘇子細細講來。” “君上請看,”蘇秦侃侃而談,“燕人不懼東胡,不懼戎狄,不懼中山,因為比起燕來,這些邦國處于弱勢。然而,如果東胡、戎狄、中山結成縱親,形成鐵板一塊,燕敢不懼嗎?換言之,燕、趙、韓三國若是結成縱親,齊、楚、秦、魏諸強焉能不懼?四強皆懼,還敢輕啟戰端嗎?自古迄今,弱不惹強。強國不啟戰端,天下何來戰事?天下皆無戰事,燕國何來外患?因而,蘇秦認為,合縱既是燕國長策,也是天下長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蘇秦拱手道:“蘇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長治久安,原是寡人夢中所想。今聽蘇子之言,或不是夢了。寡人有一懇請,不知蘇子意下如何?” “蘇秦恭聽。”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燕國邦小勢微,蘇子若不嫌棄,就從這里走起吧!” 老燕公此言甚是實在,蘇秦深為感動,起身叩道:“蘇秦叩謝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話,陡然看到老內臣在門外守候,示意他進來。 老內臣走進,稟道:“啟稟君上,殿下求見。” “哦,蘇兒來了,”燕文公略略點頭,“今日是他母后祭日,你可引他先去趙妃宮中。”見老內臣領旨而去,對蘇秦、子之苦笑一聲,“今日是先夫人趙妃祭日,寡人與她夫妻一場,得去望一望她,我們君臣之間,只好改個時辰再敘了。”望向子之,“子之,蘇子所議長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與蘇子可先議議。” 子之叩道:“末將領旨。” 趙妃生前住在錦華宮,離明光宮尚有一些距離。太子蘇興沖沖地跟著老內臣左拐右轉,不一會兒就已走至錦華宮前。太子蘇見是母后生前所居之處,心頭一震,正欲發問,老內臣已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請!” 太子蘇望他一眼,不無猶疑地跨進宮門。 走入正殿,太子蘇的心頭又是一震,因為映入眼簾的不是別物,竟是生母趙妃的牌位。讓他更為吃驚的是,趙妃的牌位旁邊豎著另外一個牌位,上面赫然寫著姬魚的名字。 太子蘇臉色一沉,轉向老內臣道:“這是怎么回事?” 老內臣揖道:“回稟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祭日。” 太子蘇手指另一個牌位,震怒道:“本宮是問,何人敢將逆賊的牌位擺在這兒!” “是寡人。”身后傳來燕文公的聲音。 太子蘇回頭一看,神色有些驚亂,叩道:“公父——” “姬蘇,”燕文公緩緩走進殿來,兩眼看也不看他,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淚水流出,幾乎是一字一頓,“你不可叫他逆賊!寡人希望你能明白一個事實:姬魚是你的兄長,按照規制,太子之位是他的!” 太子蘇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愣怔有頃,彎下身子,朝牌位慢慢跪下。 按照宮中繁冗的儀式行完祭禮,天色已近黃昏。 太子蘇別過燕文公,跳上車馬匆匆回到東宮。 這一日,太子蘇先受姬雪奚落,后遭文公斥責,心情糟透了,回到東宮,一肚子怨氣總算尋到泄處,將大廳中凡是近身的物什皆拿起來,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響聲不絕于耳。宮中嬪妃、宮娥等不知他為何事震怒,嚇得個個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正在這時,軍尉袁豹匆匆進來,看到地上一片狼藉,驚道:“殿下?” 太子蘇兩手舉簋,正要摔下去,扭頭見是袁豹站在門口,停下來,兩眼瞪著他道:“你有何事?” 袁豹略一遲疑,小聲稟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壽,末將——” “滾滾滾!”太子蘇沖他叫道,“你這逆賊,早就該滾了,待在這里扎眼!” 袁豹突遭一頓毫無來由的羞辱,臉色紫紅,怔有半晌,方才反應過來,急急退出。他的兩腳尚未邁出大門,太子蘇就又惡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好東西,再也不要回來了,滾得越遠越好!” 看到太子毫不顧念這些年來自己鞍前馬后的忠誠服役,袁豹眼中盈出淚水,抬腳朝地上猛力一跺,頭也不回地走出宮去。 第七章燕趙初聯手,蘇秦拜相 蘇秦與子之步出宮門,一乘駟馬戰車早在恭候。御手放好踏腳凳,候立于側。 子之朝蘇子拱手道:“在下奉旨與蘇子共商大事,此處嘈雜,在下誠意邀請蘇子前往一處偏靜地方暢敘,望蘇子賞光。” “恭敬不如從命。”蘇秦拱手回禮。 “蘇子請!”子之退至一側,手指軺車,禮讓道。 “將軍先請!”蘇秦回讓。 子之微微一笑,攜蘇秦之手同登車乘,御手揚鞭催馬,馳過宮前大街,閃過一個又一個高門大宅,在一處極為偏僻的私宅前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來,擺好腳凳,親手扶蘇秦下車,轉對御手道:“請公孫來,就說有貴客!” 御手也不答話,轉過車身,揚鞭一揮,一溜煙似的馳走了。 蘇秦打眼一看,面前竟是一處極普通的農家宅院,草舍土墻,既無門樓,也無門房,更無門人。院門處的一扇柴扉倒是精致,一條淺黃色的獅子狗隔著那柴扉搖尾狂吠,看它的那股興奮勁兒,顯然不是如臨大敵。聽到吠聲,草舍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孩子小跑出來,看到蘇秦,忙又縮回去,躲在門后,露出一只圓圓的小腦袋向他們張望。不一會兒,一個年輕貌美的胡服女子急步走出,張口欲叫,見有外人,面色緋紅,用手捂住嘴唇,款款幾步,近前挪開柴扉,謙卑地退至一側,躬身候立。女孩子也跟出來,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后。 柴扉一打開,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躍撲上來,沖子之好一番親熱。子之彎腰安撫它幾下,對蘇秦拱手道:“蘇子,請!” 這兒既不像農家,又不像客棧,更不像茶館。蘇秦思忖有頃,仍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指著柴扉道:“將軍,這是——” 子之卻不解釋,伸手道:“此處偏靜,可以敘話。蘇子,請!” 蘇秦不無狐疑地走進屋子,環顧四周,見里面是一處三進宅院,雖不奢華,收拾得卻是整潔,一應物什應有盡有。二人走至上房,在大客廳中分別坐下,只將主位空著。不一會兒,胡服女子端上茶水,順手拉上女孩子,趕至灶房燒菜煮酒去了。 蘇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車馬再響。 子之忙朝蘇秦道:“快,公孫來了。” 蘇秦不知公孫是誰,急與子之起身迎出,未及院門,公孫噲已從車上躍下,疾走過來。子之迎上去,呵呵笑道:“公孫來得好快喲!” 姬噲亦笑一聲:“將軍這兒難得客來,今有貴客,姬噲自是不敢怠慢了。”望向蘇秦,“將軍,這位可是貴客?” “正是。”子之手指蘇秦,對姬噲道,“來來來,末將介紹一下,這位是聞名列國的洛陽士子蘇秦。”指著姬噲,轉對蘇秦,“這位是公孫噲,當今殿下的長子。” 聽到是殿下的長子,蘇秦跪地欲拜,被公孫噲一把扯起:“蘇子免禮!” 蘇秦改拜為揖,拱手道:“洛陽蘇秦見過公孫!” 姬噲亦回一揖:“姬噲見過蘇子!” 三人回至客廳,姬噲也不推讓,坐于主位,子之、蘇秦于左右分別坐下。 姬噲笑對蘇秦道:“蘇子好面子,將軍此處,非一般人所能登門哩!” “哦?”蘇秦將周圍的簡陋陳設掃了一眼,佯作一笑,“敢問公孫,都是何人能登此門?” 姬噲又是一笑:“據噲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門的迄今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個就是你蘇子。” 蘇秦大是驚訝:“此又為何?” “因為這是將軍的私宅。”姬噲呵呵一笑,“將軍有個怪癖,從不將他人帶至家中,除非是知己。” 蘇秦大吃一驚,扭頭望著子之,似是不可置信:“將軍的私宅?” 子之微微一笑,點頭道:“正是在下寒舍。” 蘇秦猛然想起什么:“方才那女子——” “是賤內。那個孩子是膝下小女。” “蘇子有所不知,”見蘇秦一臉驚愕之狀,姬噲笑著插進來,“將軍夫人可不是尋常人物,出嫁之前,是東胡大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胡人的公主?”蘇秦又是一怔,“公主情愿住在這個草舍里?” “沒辦法喲!”子之攤開兩手,半開玩笑道,“誰讓她嫁給子之這個窮光蛋呀!” 蘇秦肅然起敬,喟然嘆道:“大將軍身為燕室貴胄,更在朝中位極人臣,生活起居竟還如此儉樸,若非在下親眼所見,萬難相信!” “是在下露丑了,”子之微微抱拳,不無抱歉道,“家室寒磣,是以少有外人光顧。今在宮中聞聽蘇子高論,在下斷知蘇子不是外人,方才冒膽帶蘇子前來。” “唉,”蘇秦搖頭嘆道,“不是將軍露丑,是蘇秦見笑了。不瞞將軍,蘇秦游走列國,見過不少達官顯貴,無一不是錦衣玉食,高門重院,以大將軍之貴之尊,竟然保有如此品性,實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這也斂起笑容,喟然嘆道,“在下也是血rou之軀,何嘗不樂于錦衣玉食?可——”眼睛望著地上,黯然神傷,“蘇子有所不知,燕國地處貧寒,災害頻仍,民生疾苦,度日艱難,許多人家甚至隔夜無糧,子之每每見到,心痛如割。不瞞蘇子,比起平民百姓來,在下有此生活,已夠奢華了。” 姬噲大概也是第一次聽聞子之吐露心跡,大是震撼,當即斂起笑容,垂頭自思。 蘇秦肅然起敬,抱拳揖道:“將軍能以百姓疾苦為念,實乃燕人之福啊!” “比起蘇子來,”子之亦還一禮,“在下實在慚愧。在下所念不過是燕人疾苦,蘇子所念卻是天下福祉。一個是燕人,一個是天下,兩相比較,在下心胸小蘇子多了。” “是將軍高看蘇秦了。蘇秦不過是空口夸談,將軍卻是從實在做起。有將軍在,合縱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謝蘇子夸獎!”子之抱拳謝過蘇秦,將頭轉向姬噲,“公孫,我們還是談正事吧。” 姬噲正在冥想,聞聲打個驚愣,抬眼望向子之,似是不知所云。 子之笑道:“是這樣,末將邀請公孫來,是想與蘇子共議燕國長策。” “這個不難。”姬噲點頭道,“不過,將軍需先應下姬噲一事。” “公孫請講。” “姬噲有意與將軍為鄰,在此搭建一處草舍,大小、陳設就與將軍的一般無二,不知將軍意下如何?”姬噲極其誠摯地望著子之。 “這——”倒是子之感到驚異了。 “怎么?”姬噲急了,“難道將軍不愿與姬噲為鄰?” “不不不,”子之急急辯白,“是末將受寵若驚。” “這么說,將軍肯了。”姬噲喜逐顏開。 “肯肯肯。”子之連聲說道,“待末將忙過眼前這一陣兒,就去安排匠人動工搭建。” “好。”姬噲轉對蘇秦,“蘇子,可以議事了。” 蘇秦正欲回話,外面傳來腳步聲,子之夫人備好肴酒,親自端上。三人一邊飲酒,一邊敘談,竟是越談越投機緣,不知不覺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燈再敘,三人一直聊至天明,遠遠聽到上朝鐘聲,才把話頭打住。 早有車輛候在門外。三人洗漱已畢,趕至宮中。 燕文公當殿頒旨,晉封蘇秦為客卿,賜官服兩套,府宅一處,駟馬軺車一乘,金三百,奴仆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東胡君上的公主竟無一名侍女,蘇秦大是汗顏,再三叩辭,文公只不準許,傳旨散朝。 眾臣散去,燕文公獨留蘇秦前往書房,復議天下大勢及合縱方略。君臣二人談至午后申時,蘇秦見文公已現倦容,作禮告退。剛出殿門,又有老內臣候在外面,引他前去驗看君上新賜的宅院。 這是一處高門大院,是前司徒季府,位于達官顯貴集中居住的宮前街的最中間,在豪門里也算顯要。季韋仙逝之后,季青將家人盡數遣散,順手將房產及所有物什轉讓于先父的下屬兼好友雷澤。前幾日武成君攻城,雷澤一家內應,事泄之后,男丁盡死于東城門下,女人尚未自盡的,盡數充為官奴,家產也被盡數抄沒,府宅便賜予蘇秦了。 老內臣與蘇秦步入院中,老內臣派來的家宰聽到聲響,打聲口哨,院中立即轉出六男八女十四個臣仆,加上家宰,剛好一十五人,齊刷刷地跪在地上。 老內臣使人抬上兩只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三百金,全部打開來,讓蘇秦驗看。 是的,橫在面前的就是富貴,是他曾經追求過那么多年的富貴。 富貴說來就來,來得又是如此簡單快捷。 蘇秦望著兩只箱子,望著跪倒在地的十五個臣仆,望著這一大片極盡奢華的房舍和后花園,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甚至沒有聽到老內臣都在對眾臣仆吩咐什么,只感到他在大聲訓話,眾臣仆在不斷叩頭,然后就是老內臣朝他拱手作別,轉身離去。 蘇秦本能地送出府門,在門口又站一時,返回院中,見家宰與眾臣仆仍舊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擺手道:“快,快起來,你們老是跪著干什么?” 家宰謝過恩,朝眾臣仆道:“主公發話了,大家起來吧。從今日起,大家各司職分,侍奉好主公。有誰膽敢偷懶,家法伺候!” 眾臣仆謝過恩,家宰指揮幾個力大的將兩只箱子抬回屋中,接著過來候命。 蘇秦在廳中靜坐有頃,陡然想起什么,對候在身邊的家宰道:“帶上金子,備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