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節
小喜兒再次叩頭,聲音越發哽咽:“夫……夫君,蘇……蘇代家的……生……生了個娃……娃娃。” 蘇秦猛然意識到小喜兒的言外之意,大是震驚。 思忖有頃,蘇秦眉頭一緊,點亮油燈,研好墨,拿起筆,尋來一片竹簡,伏在那兒寫字。寫有一時,蘇秦細看一遍,點點頭,遞與小喜兒:“你拿上這個,就可以生娃娃了。” 小喜兒接過竹片,因不識字,大睜兩眼望著它:“夫君,這是什么?” “是休書。”蘇秦淡淡說道,“你拿上它,明日趕回娘家,要你阿大為你另尋一戶人家,不就生出娃娃了嗎?” “夫君——”小喜兒慘叫一聲,昏絕于地。 夜深了。蘇家大院一片昏黑。 蘇姚氏卻沒有睡。蘇姚氏悄無聲息地守在蘇虎榻邊,兩只耳朵機警地豎著,傾聽院子里的動靜。蘇代家的奶水于后晌來了,小年順兒吃個盡飽,睡得甚是香甜。其他人等,也都沉入夢鄉。 “他大,”蘇姚氏推一把蘇虎,“這陣兒幾更了?” “過三更了。” “嗯,看這樣子,像是成事了。”蘇姚氏高興起來。 “唉,”蘇虎長嘆一聲,“這個二小子,讓我死不瞑目啊!” “他大,秦兒不是沒心人。”蘇姚氏辯道,“前幾日聽說他拿錐子扎大腿,我嚇得要死,以為他瘋了,可進去一看,他在那兒念書,看哪兒都是好好的。我問他為啥拿錐子扎腿,他說扎幾下就不犯困了。唉,你說這個秦兒,整日呆在那屋里,又沒個啥事,犯困了睡一會兒不就得了,偏拿自己的大腿作踐,我咋想也想不通。” “錐子呢?” “讓我拿回來了。” “這小子不見棺材不掉淚,都成這樣了,心還不死,仍在做那富貴夢,你說急人不?” “要是今晚他跟小喜兒好上了,興許一了百了,啥都好了。” “嗯,”蘇虎點頭,“小喜兒嫁到咱家,不究咋說,總得給人家個交代。我估摸著,這小子又不是神,憋這么久,也該通點人性。要是這事兒成了,讓小喜兒有個喜,我縱使死了,眼也合得上。” 蘇姚氏正待回話,院里傳來腳步聲。 蘇姚氏知是小喜兒回來了,屏住呼吸,用心傾聽。 腳步甚是沉重,似是一步一挪。 蘇姚氏一怔,看一眼蘇虎,見他也在豎耳聆聽,小聲道:“他大,你聽,咋走這么慢呢?” “別是傷著了吧?”蘇虎若有所思地說。 “去去去!”蘇姚氏啐他一口,“都二十大幾了,又不是個娃子,能受啥傷?” “你想哪去了?”蘇虎白她一眼,辯解,“我是說她的那只跛腳。” 說話間,小喜兒已經挪回自家院中。蘇姚氏想想不放心,悄悄下榻,打開房門,走至小喜兒的院子。 院門開著,蘇姚氏伏在門口一聽,房中傳出悲泣聲,繼而是一陣撕帛聲。蘇姚氏正在思忖她為何撕帛,里面再次傳來“哐當”一聲,顯然是啥硬物什翻倒于地了。蘇姚氏憑借直覺,陡然意識到什么,急奔過去,用力推門,門并未上閂。蘇姚氏撲到里屋,見小喜兒脖子上套著抹布,人已懸在梁上。 蘇姚氏急趨一步,一把抱起她的兩腿,顫聲驚叫:“閨女呀,你——”朝外大叫,帶著哭音,“快來人哪——” 蘇姚氏拼盡力氣托住小喜兒,蘇代、蘇厲、蘇厲妻等也都聽到叫聲,急沖過來,七手八腳將小喜兒救下。 由于蘇姚氏托得及時,小喜兒只不過憋個耳赤面紅,遠未絕氣,手中緊緊地握著一塊竹片。 蘇代取過一看,是蘇秦寫給她的休書。 蘇姚氏將小喜兒扶到榻上躺下,再也不敢離去,當晚與小喜兒一道歇了。 蘇代、蘇厲見事鬧大了,只好走進堂屋,跪在蘇虎榻前,將小喜兒尋死一事扼要說了。蘇代遲疑一下,從袖中摸出蘇秦的休書,擺在榻前幾案上。 蘇虎看著休書,臉色烏青,大口喘氣。好一陣兒,蘇虎緩過氣來,閉上眼睛,老淚橫流:“唉,不把老子氣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蘇代遲疑一下,“二哥怕是——” 蘇虎睜開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 “外面風傳,二哥怕……怕是走火入魔,得上癔癥了!” 蘇虎又喘幾下,連連點頭,扭頭轉向蘇厲:“厲兒!” 蘇厲應道:“在。” “唉,”蘇虎長嘆一聲,“看樣子,二小子真還就是這個病。趕天亮了,你到王城走一趟,尋個治癔癥的醫師,不究咋說,有病就得治。” “阿大放心,厲兒天亮就去。” 翌日晨起,蘇厲早早起床,拿上干糧,出村徑投王城。 剛過伊水,蘇厲迎頭碰到從河南邑茶館一路趕來的琴師。琴師步履艱難,越走越慢,陡然間一個趔趄,栽倒于地。蘇厲急步上前,將琴師扶起。 琴師兩手顫抖,似是走不動了。蘇厲扶他坐到旁邊的河堤上,小聲問道:“老人家,您不要緊吧?” 琴師望他一眼,搖頭。 蘇厲從袋中掏出一張烙餅:“老人家,您想必是餓壞了,吃塊餅吧!” 琴師再次望他一眼,點點頭,用顫抖的手接過烙餅,吃力地咬上一口。蘇厲從腰中解下水葫蘆,打開塞子:“老人家,來,喝口水潤潤。” 琴師連喝幾口,感覺上好一些,朝他打一揖道:“年輕人,老朽謝你了。” 蘇厲回過一揖,見他已是老弱不堪,懷里卻抱一個大盒,不無擔心地問:“老人家,您……您這是去哪兒?” “老朽欲去軒里,說是過去伊水就到了。” 蘇厲指著河對岸偏南一點的軒里村:“老人家,您看,那個村就是軒里。” 琴師望望那個村子,點頭道:“謝你了。” 蘇厲看看身后的伊水,又看看琴師:“老人家,這陣兒水淺,沒擺渡,水冷,我送你過河吧!” 琴師又打一揖,謝道:“年輕人,謝你了。” 琴師復啃幾口餅,喝幾口水,蘇厲拿過他的盒子,扶著他走下河堤,來到水邊。蘇厲脫去鞋子,挽起褲管,背上琴師,拿上琴盒,趟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雖冷,卻是極淺,最深處也不過沒膝。不一會兒,蘇厲已將琴師背過河去。 過河之后,蘇厲本欲返身而去,又實在放心不下老人,略想一下,軒里村也就到了,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再去王城不遲。 這樣一想,蘇厲穿上鞋子,打一揖道:“老人家,您到誰家,晚輩送您去。” 琴師頗為感動,回一揖道:“老朽正要打問你呢。有個蘇士子,說是住在此村。” 軒里村只他一家姓蘇,蘇厲聽出他問的必是蘇秦,拱手問道:“老人家說的可是蘇秦?” 琴師微微點頭。 “真碰巧了,蘇秦正是晚輩舍弟。” 琴師怔了下,喜道:“是碰巧了!聽說蘇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蘇厲略顯驚訝地望他一眼,點頭:“是哩。舍弟是生病了,晚輩這正打算去王城求請醫師呢。” “是哪兒病了?” 蘇厲指指心,又指指頭:“想是這個不大好使了,估計是癔癥。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師笑了,“要是這病,你就不必尋了。老朽此來,為的就是診治士子!” 蘇厲又驚又喜,當即跪下,朝他連拜數拜:“晚輩替舍弟謝老人家了!” “蘇士子現在何處?” “就在村北打谷場邊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熱湯,再為他治病不遲。” “不了。”琴師搖頭道,“老朽這對你說,欲治蘇士子之病,你得依從老朽一事。” “老人家請講。” “不可告訴家人,也不可告訴蘇士子,你只需指給老朽草棚在何處,這就夠了。” 蘇厲略怔一下,點點頭道:“就依老人家。” 窩棚里,蘇秦席坐于地,冥思苦想。 一只陶碗盛滿稀飯,碗上擺著兩只饅頭和兩棵大蔥。饅頭、稀飯早已涼了。 阿黑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眼巴巴地望著那只饅頭。 蘇秦緩緩睜開眼睛:“阿黑!” 阿黑“嗚”地歡叫一聲,擺尾巴走到前面。 “蹲下。” 阿黑蹲坐下來。 “我對你說,我苦思數日,總算想明白了。說秦不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阿黑“嗚嗚”兩聲,歪著腦袋望他。 “什么?你不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這不是在對你說嗎?附耳過來,聽好!” 阿黑依舊歪頭望他。 “在鬼谷之時,先生曾說,治世始于治心,治心始于治亂。方今天下,治亂之道唯有兩途,或天下一統,或諸侯相安。天下諸侯各有欲心,使他們相安甚難,因而我與張儀之志,皆在一統。縱觀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國,我本想輔助秦公成此大業,咸陽一行卻讓我如夢初醒。阿黑,你可知曉其中緣由?” 阿黑嗚嗚又是幾聲。 蘇秦站起來,在房中一邊踱步,一邊繼續嘮叨:“秦人崇尚武力,故以商君之法治國。商君之法過于嚴苛,不行教化之功,毫無悲憫之心。如此恃力恃強之邦,即使一統天下,亦必以強力治國。以強力治國者,必不行天道。不行天道,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統而人心不服,一統又有何益?” 阿黑搖搖尾巴,眼睛瞄向擺在碗上的饅頭,又是舔舌頭,又是流口水。蘇秦撿起一只饅頭,扔給阿黑。阿黑“嗚”一聲噙住,興奮地沖蘇秦直甩尾巴。 蘇秦望著阿黑,苦笑一聲,搖頭道:“唉,你個貪嘴的阿黑啊,一統之路既走不通,你說我該怎么辦呢?天下諸侯個個如你,一塊骨頭足以讓他們打成一團,如何才能去除他們的欲心,讓他們妥協、和解、和睦相處、彼此不爭呢?或至少讓他們暫先擱置爭議,放下刀槍,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共商未來呢?” 阿黑不再睬他,蹲在那兒津津有味地吞吃饅頭。 蘇秦輕嘆一聲,搖搖頭,復坐下來,閉上眼睛,再入冥思。 天色黑沉下來,繁星滿天,月牙斜照。 蘇秦正自冥思,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琴響,復歸靜寂。雖只一聲,蘇秦的身心已是一顫,急忙屏息聆聽。不一會兒,琴音斷斷續續地隨風飄來,時遠時近,時高時低,如顫如抖,如飄如緲,如絲如縷,似一股清涼之風灌人肺腑,直入心田。 蘇秦耳朵微微顫動,整個身心完全被這飄渺的琴聲壟斷。 有頃,琴弦陡然一轉,如泣如訴,聲聲悲絕。 隨著時斷時續的琴音,蘇秦眼前漸漸浮出一幕幕鮮活場景。 ——空曠的原野,干裂的田園,呼嘯的北風;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藝人拖著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艱難地跋涉; ——黃土坡上,一個骨瘦如柴的婦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頭,一個半大的孩子領著幾個餓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處高坡上,盼望他們的娘親早點歸來; ——村頭,衣不遮體的一老一少挨門乞討,每到一家門前,他們就會跪下,不停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