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容真會意,沒有說話,徑直走出了門,只見院子里站著那個太監,手里捏著一卷紙條,見到她出來后,恭恭敬敬地遞了上來。 容真沒急著看,只是含笑道,“公公果然是有本事的人,本宮說到做到,不會怠慢了你。只不過,今日的事情——” 她頓了頓,對方立即會意,沉聲道,“娘娘放心,奴才知道什么話當講,什么話不當講。就是有人把刀架在奴才脖子上,奴才也半個字不會說出去!” 其實這件事他說不說出去都無妨了,因為這事兒從頭到尾和她傅容真就沒有什么利害沖突,該擔心的是蔣充儀。 她不過是能少一事少一事,真叫人知道了,她也不會有什么麻煩。 福玉送走了那太監,容真轉身回了大殿,在融融火光前打開了那卷紙條。 見梨花初帶夜月,海棠半含朝雨。 內苑春、不禁過青門,御溝漲、潛通南浦。 東風靜,細柳垂金縷。望鳳闕、非煙非霧。 好時代、朝野多歡,遍九陌、太平簫鼓。 乍鶯兒百囀斷續,燕子飛來飛去。 幾乎是看完紙條的那一刻,容真心里就咯噔一下。 因為這不過是首普通的吟詠宮內春日的詞罷了,與什么陸承風什么傳遞消息,根本半點關系也沒有。 容真的臉一下子沉下來,當即又看了兩遍那字條。 沒有什么藏頭藏尾只說,也沒有什么隱藏的傳遞信息的痕跡,那么唯一的可能只有一個—— 所謂的書信壓根就是個幌子罷了! 她竟然和長順一樣,又一次栽在這個女人同一個把戲上! 她的手驀地握緊,那字條被她捏得皺皺巴巴的。 “福玉!”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叫著福玉的名字。 而同一時間,閑云匆匆忙忙地從外面進來,聲音都拔高了幾分,“主子,大事不妙,方才奴婢見著宮道上經過不少尚儀局的人,一問之下才知道,半個時辰前,蔣充儀去求見了皇上。聽說前些日子蔣夫人生病了,而今日并且忽然有些惡化,她娘家人遞了消息來宮里,皇后娘娘都知道了。蔣充儀因此去請求皇上準她今夜出宮一趟,算是全了她一片孝心。” 容真的手驀地一松,那字條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所謂的飛鴿傳書果然只是一個幌子,姓蔣的真是好手段,一面把她引開,一面另有盤算,借著這個機會得到皇上的允許出宮去…… 等她出了宮,自己就算在宮里有通天的本領,也管不著她在外面的一舉一動了。 她微微側過頭去,看著遠處晦暗不明的夜色。 那個女人,此刻怕是已經出了宮門了—— 與此同時,蔣充儀的馬車正駛出玄武門,她坐在華麗的馬車里,忽地勾起唇角笑得美麗又迷離。 長順死了以后,惜華宮里那位自然對她恨之入骨,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監視之下——這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承風有難,她就算是不顧自身安危也得相助,如今好不容易等來母親生病這個機會,自然不能錯過。 只是出宮歸出宮,借著這個機會,她也要清清楚楚地告訴傅容真,哪怕自己不如她受寵,也照樣有本事讓她敗得一塌糊涂。 唇角輕揚,從微微晃動的車簾間隙里吹進來的夜風有些涼,拂動了她的發絲。 可她一點也不覺得冷,反而笑得更加開心。 這是自由的味道,出了宮以后,就好像夜風之中也夾帶著他的氣息。 華麗的馬車在宮外行駛了很久,才終于緩緩地停在了府邸之外。 蔣充儀踏下馬車,姿態雍容地走進了院子。 皇上準了她連夜回府探望母親的消息在馬車駛出宮門那一刻起,就有宮中的人快馬加鞭敢回蔣府通知了,也因此,院子里跪了一地的奴才,就連她的父親也在人群之中俯身向她請安,“下官參見充儀娘娘。” 所有的人都隨著他恭敬地請安,“奴才參見充儀娘娘。” 蔣充儀笑得溫柔,姿態端正地穿過人群,扶起了向自己垂首請安的蔣晉書,“父親不必多禮。” 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蔣晉書的眼里是復雜到無法辨認的情緒,而蔣充儀的眼底是一片冷然,全然沒有常年不見親人、而今忽然相見的喜悅。 事實上,自蔣晉書棒打鴛鴦,只為了自己的為官之路越走越順而把女兒送進宮那日起,就已經徹底失去了這個女兒。 他得到了一個加官進爵的機會,一個在宮里尊貴雍容的充儀娘娘,卻徹底失去了昔日會埋在他膝上撒嬌的小女兒。 而這些年來蔣充儀在宮里平淡似水,并不得寵,蔣家并沒有因為她進宮而得到多么大的利益——蔣晉書早已對自己的得不償失產生了深深的悔恨。 “母親呢?”蔣充儀移開了視線,淡淡地問道。 蔣晉書原本想和她說說話,可是被她這么一問,也只得說,“她在里屋,娘娘還是先去看看她吧,這些年來,她一直很掛念你。” 蔣充儀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掛念我?我倒是不知她也會掛念一個曾經叫她恨之入骨的人。” 蔣晉書的臉色一下子不好看了,當下頓了頓,頗為尷尬地放低了聲音,“瑜兒,你還記著當年——” “不記得,本宮一絲一毫都不記得了。”她冷冷地打斷蔣晉書的話,唇角輕輕彎起,“父親是想聽到這句話么?只可惜本宮雖然沒什么才藝手段得到皇上垂青,卻偏生得了個記性好的天賦,哪怕三歲四歲的事情,只要叫本宮記憶深刻過,本宮都會記得,并且分毫不差。” 她收回目光,目不斜視地朝著里屋走去,背影決絕而筆直,好似不會為任何事情所動。 蔣晉書的目光凝固在那個背影之上,只覺得喘不上氣來。 他對不起她,從小到大都是。 蔣充儀閨名蔣瑜,是六品官員蔣晉書之女。 六品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官職,蔣晉書素來自詡有才華,卻無奈沒有地方施展,一直沒落地卡在這個位置上,不上不下很多年。 蔣瑜的親生母親曾是蔣晉書的嫡妻,也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只可惜生下蔣瑜三年后,蔣晉書就娶了后來的蔣夫人李氏。 李氏是朝中刑部正三品官員之女,于蔣晉書而言有很大幫助,畢竟他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很好的同黨,擠不進朝中官員的圈子里,自然難有成就。 李氏進了蔣府,首先是要求自己做正妻,蔣晉書便如她所愿,把蔣瑜的生母從堂堂正正的蔣夫人給變成了妾。再后來,李氏又想方設法勸服蔣晉書把這母女倆從前院挪進了后院的廂房,于是蔣瑜母女倆自此以后,能見到蔣晉書的機會變少了很多。 那之后,李氏開始掌權,使著當家主母的權利,苛刻地對待蔣瑜母女。偏生蔣瑜的母親是個懦弱傳統的女人,自小接受夫君為天的教育,只要蔣晉書前途好,她以為自己受點委屈吃點虧也是不要緊的。 再后來,蔣瑜她們的日常生活用品處處被克扣,吃的用的穿的都粗糙不堪,蔣瑜的母親本是千金小姐,哪里過得慣這樣的苦日子? 蔣晉書和她的故事從一開始就和眾多戲折子之中的故事沒什么兩樣,從起初的傾心相待到后來男子為了追名逐利而拋棄糟糠之妻,哪怕她日日在小院里苦等那個曾經許下海誓山盟的男子,蔣晉書也終是在李氏的軟硬皆施下從很少來,變成最后的再也不來。 男子當以朝堂為重,作甚優柔寡斷地困在兒女之情里? 那個時候,心高氣傲的蔣晉書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也正是這樣郁郁不得志的他,終于走到了后來的那一步——不顧蔣瑜和陸承風的感情,執意將她送入了皇宮,只盼著美麗的她能得到皇上的傾心,于是自己的官途也會一帆風順。 只可惜事實又一次印證了那句話: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他以失去女兒為代價,卻并沒有換回期待已久的官祿亨通。 蔣瑜的母親一直身體不好,在她進宮后不久,得病死去;而蔣瑜更因此對他痛恨至極,半點也不想得到盛寵,于是默默無聞地生活在宮里,只盼著蔣晉書一輩子都實現不了夙愿。 而此刻,蔣充儀踏進了里屋,看著病榻之上面黃肌瘦的李氏,勾唇一笑,“別來無恙,母親。” ☆、第105章.私會三 第一百零五章 李氏的眼窩已經因為病痛的折磨深深地凹陷進去,看到蔣充儀的時候,有些渙散的目光忽地集中在那張依舊年輕美麗的容顏上,病態的面容一下子變得有些猙獰。 她已經病糊涂了,猛然間看到蔣充儀,竟把她認作她母親,當下哆哆嗦嗦地抬起手來指著她,“你,你來找我索命了……” 蔣充儀冷冷一笑,“竟然病成這幅樣子了?還真叫我失望啊,好歹也要叫我眼睜睜看著你怎么從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當家主母變成如今這幅要死不活的模樣才好啊。” 李氏渾身一顫,終于意識到這并非當初那個女人,而是那個女人留下的禍水。 也就在此時,蔣晉書跟著跨進了屋內,聽到蔣充儀那番話后,面色一白,沉聲喝道,“瑜兒!她好歹是你母親,你怎么能這么跟她說話?” “母親?”蔣充儀倏地笑出了聲,面無表情地抬起頭來看著蔣晉書,“你可曾問過她有沒有將我當做女兒過?她逼你拋棄了我娘,對我們母女兩恨之入骨,那個時候我們吃的是殘羹冷炙,穿的比奴才還不如,住的地方冷暖不保,不遮風也不擋雨,那個時候你怎么不說她是我母親?而你又是如何做的……我的父親?” 父親兒子咬得婉轉動聽,恨意明明白白擺在其中。 蔣晉書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能白著臉站在那里,昔日壯志難酬卻始終挺直了脊背的男人此時此刻站在病入膏肓的妻子面前,還要面對女兒的詰問責難,終于束手無策,顯現出了蒼老的模樣,不復從前。 蔣充儀微微一笑,對著李氏說,“行了,看也看過了,你愛怎么養就怎么養,我倒是希望你別死的太早,免得我心頭還沒痛快夠,就提前結束了這段歡樂時光。” 她與蔣晉書擦身而過,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穿過大廳朝昔日住的小院走去,那個破舊的,寒磣的,不蔽風雨的破舊廂房。 那個院子早已無人住了,寂靜地立在一片竹林旁邊——這也是為何她在宮里選擇了廷芳齋的原因,那片竹林哪怕與眼前這一片大相徑庭,卻總能讓她想起些許未曾進宮時的日子。 出人意料的是,在那竹林的邊緣處,一個白衣男子負手而立,整個人一動不動地背對小徑立在那兒,仿佛也與身后的背景融為一體,宛如一株挺立的翠竹。 夜風拂動了他的衣衫,那襲潔白勝雪的袍子在漆黑的夜色里顯得那樣醒目。 他背對她,卻聽到了她輕微的腳步聲,于是唇邊浮起一抹笑意,緩緩轉過身來,從唇邊溢出了兩個溫柔又朦朧的字眼,“瑜兒。” 簡短兩個字,生生引出了蔣瑜的眼淚。 她進宮已有好些年了,再無人用這樣溫柔的嗓音喚過她瑜兒,再無人這樣專注而認真地凝視著她,唇邊是這樣繾綣的笑意,眼里是燦若星辰的光芒。 她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嘴唇動了動,卻沒能叫出他的名字。 她早知道他一定會來這里,從定下出宮的計劃開始,到馬車緩緩駛出宮門那一刻,她一直堅定不移地相信著他時刻都留意著自己,所以一得知她要出宮的消息,就會立馬趕過來。 可是哪怕早就深信不疑,此刻真真切切地看見他站在面前,離自己不過數丈之遙,眼淚也一下子打濕了面頰。 陸承風看著她仿佛被定格般站在原地,終于迎著小徑走到了她面前,她穿著厚厚的斗篷,被毛茸茸的領子掩住了尖尖的下巴,越發襯得那張臉小巧清瘦——顯然這些年來她在宮里過得并不開心。 他的手不自覺地抬了起來,在半空中遲疑了片刻,終是落在了她的面頰之上,一點一點地、溫柔地、拭去了她的眼淚。 蔣瑜明明白白看到了他那片刻的遲疑,有那么一刻,心里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叫她渾身一顫。 他的指尖尚在她的面上留戀,她卻忽地偏了偏頭。 明明知道他的遲疑是因為她的身份,可她卻捏著手心尖酸刻薄地問了一句,“怎么,嫌棄我是別人的女人,不愿意碰我?” 她的表情帶著點嘲諷,口不擇言得像個刺猬,不僅對他,也對自己。 可是陸承風定定地看著那雙神色復雜的眼眸,卻輕而易舉發現了其中的凄惶、恐懼與頹然,好似荒蕪的沙漠,好似荊棘叢生的荒原。 她其實不是針對他,而是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以皇帝的女人這個身份來面對他。 她自卑了,逃避了,畏縮了,所以豎起厚重的防備,只為掩飾內心的惶恐不安。 陸承風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沒有理會她的問題,只是輕輕地問她,“之前我送給你的那些東西,可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