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背對著云未思的,是個再熟悉不過的人。 師尊?! 他的心怦怦直跳,忍不住步步走近。 這是五十年前的萬神山。 這一年,萬劍仙宗宗主江離提議在萬神山筑六合燭天陣,永鎮魔氣。 提議得到當世幾位大宗師的同意,六人相約在這里持內陣,另外還有不少人自告奮勇,在外陣守護。 云未思一直想要知道這件事的真相,當年到底出了什么變故,以致于連九方長明都失手重傷。 如今長明雖然逐漸恢復記憶,唯獨對這一件事,迷霧重重,記不分明。 云未思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機會回到過去,親眼看見真相。 持陣過半,六人身前的懸燈也燃燒過半。 只要燈維持不滅,再過一個時辰,靈力由他們所持手印灌注腳下符箓,連貫到陣心時,六方符箓觸發陣法,缺口就會被徹底封上,妖魔再無途徑侵入人間。 但也恰恰就在這個時候,變故發生了。 云未思看見長明忽然翻轉手印,結了個反印,他身前的燈火立時跟著落地,打在腳下符箓上,灌注符箓的靈力打斷,其余五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非但如此,師尊還祭出四非劍,掠向離他最近的任海山。 封印功虧一簣,被壓制已久的魔氣立刻反噬,傾斜而出,嘶吼著撲向持陣六人。 云未思絕沒想到自己看見的是如此真相,他想也不想就朝長明疾奔過去。 后者像是背后長了眼睛,忽然轉身,詭魅一笑,抬手朝他印來。 身形轉瞬及至,云未思不閃不避,直直被對方手掌印上心口! 第80章 我以九方師尊的在天之靈起誓。 “長明”印了個空,表情不掩驚訝。 他印上的不是溫熱的軀體,而是輕飄飄落地的傀儡。 春朝霽日,劍光乍現,所有人事霎時碎裂成片。 片片落入虛空,低頭深不見底。 云未思立在原地,他其實始終沒有挪動半步,方才妄相,悉數被心刀斬落。 但腳下不是方才的洞窟,而是一道狹長石梯。 狹長到僅能容納一人側身通過,而石梯兩旁,無窮黑暗,星羅萬象。 云未思驀地回頭! 離此三尺處,一把禪杖虛虛點在他的后背,分毫未移,似乎隨時都能刺入他的后心。 孫不苦沖他微微一笑。 “恭喜云道尊死里逃生,方才你若有半寸挪動,我的禪杖就會立時將你斃命。” 說話間,他收回武器。 孫不苦的禪杖,遠比琉璃金珠杖古樸無華,甚至看著有些寒酸,唯有禪杖頂端,并非尋常佛門法寶那樣鑲嵌寶珠佛像加持佛咒符箓,而是如劍尖般的銳利,細看上面密密麻麻,刻了不少佛門經文。 這樣一把禪杖,便是不作為法寶,也可以當稱手的武器用了。 “你知道這是何處。”云未思道。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孫不苦知道的,肯定比他們多得多。 云未思與他打的交道不算多,兩人之間雖無舊怨,可因著佛道不相容,以及長明的緣故,總有那么些非敵非友的感覺。 旁人只知慶云禪院佛法高深,院首不苦禪師更可稱為當今佛門第一人,行止柔聲細語,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發火,據說每個有幸聆聽他講經的人,都有種如沐春風,醍醐灌頂之感。 佛修與凡俗和尚不同,可剃發,可不剃,因為佛修更講修心,心境不到,修為不進,就算全身毛發剃光也無濟于事,佛宗里帶發修行的人比比皆是,當然也有人為了表示修行決心而剃發,譬如枯荷。 毫無疑問,孫不苦的皮相,已經遠遠超越一般的佛修,俊俏得很容易勾動凡心,據說曾有人聽他講經半途,被他容貌所惑,當眾撲向孫不苦,求他所愛,最終自然沒有得逞,可佛門玉樹之名,也由此遠播。 但云未思知道,這些都是表象。 此人心思,稱得上高深莫測,城府深沉,雖然常常帶笑,充其量就是個笑面虎,什么慈悲為懷,那都是蒙騙無知小兒的鬼話罷了。 “你在九重淵待了那么多年,應該知道虛無彼岸。”孫不苦緩緩道。 豈止知道,云未思在那里鎮守多年,連那里如何分布,有何規律,都清清楚楚。 “佛門有兩件至寶,實則也是一對,名為夔紋雷音鼓,相傳上古神明以夔龍皮彌補天縫,余下碎片被制成兩只夔紋鼓,一只放在慶云禪院,一只則在萬蓮佛地。當年六合燭天陣失敗之后,萬劍仙宗宗主江離欲以九重淵覆蓋缺口,鎮壓妖魔逃逸,所需法寶之中,就有夔紋雷音鼓,但萬蓮佛地不肯出借,只有慶云禪院上一任院首心懷蒼生,將鼓無償借給江離。” 他的話看似與他們眼下處境毫無關系,但云未思聽見六合燭天陣,卻神色一動,沒有打斷他。 孫不苦繼續說道:“那只鼓既是上古法寶,自然也妙用無窮,鼓可大可小,大至混沌,小至微塵,造化萬千,沙海浮生,變化無窮無盡,九重淵內的虛無彼岸,實則正是夔紋雷音鼓所化,加上江離跟遲碧江布下的陣法相合,可回溯過往,可改變未來,想必你已經體會到它的妙用了。” 云未思:“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所處,在另外一只夔紋鼓里?” 孫不苦含笑:“云師兄不愧是道門首尊,聰明絕頂,舉一反三。” 云未思:“這里面也可回溯過去,改變未來?” 孫不苦:“夔紋鼓本身沒有這個用處,虛無彼岸只是被江離瞞天過海騙過天劫硬生生造出來的一個結果,為此遲碧江才會壽元減損,英年早逝,那女人一腔深情,卻完全是為江離擋了災。你可知道,江離造出九重淵的本意,也并非當初對你們說的,彌補黑暗深淵的缺口。” 云未思:“是因為,他以天下為陣,布下一個更大的六合燭天陣,九重淵作為新陣一角,為他修補漏洞所用。” 孫不苦有點訝異:“你還真知道了。” 云未思反問:“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們過來找周可以,好巧不巧,孫不苦也來了。 云未思不相信巧合,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孫不苦倒也痛快,沒再兜圈子。 “因為遲碧江。” 云未思:“萬象宮主。” 孫不苦頷首:“不錯,起初我是為了悲樹叛出禪院一事,后來遇見遲碧江,從她口中得知一些事情,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說來話長。總之我順藤摸瓜,發現萬蓮佛地也在其中插了一手,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會有意外發現。如此看來,當年萬神山一役,九方師尊英明一世,死因卻大有蹊蹺。我相信,你應該也想揭開其中真相,好歹那曾經也是我們的師尊,怎能令他身后之名被蒙塵玷污?” 云未思看著他,揣摩他的話到底有多少真實性。 “但你剛才想殺我。” 話可以用謊言掩蓋,方才的殺意卻明明白白,在對方眼中出現過。 “你差點陷入迷境,貧僧必然不可能坐以待斃。” 孫不苦眼神里帶著探究,想要穿透他的內心。 “比起九重淵,這里頭小巫見大巫,以你的修為,根本不可能被迷惑,所以你是看見了什么,竟會一時把持不住著了道?” 云未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轉身開始尋找出路,一步步走下石階,用上靈力,令春朝劍出去查探。 但石沉大海,一無所獲。 他低頭往下看。 他們腳下這條天梯,來無歸處,去無盡頭,在黑暗中漫漫延伸,懸于半空,不知從哪里離開,也永遠走不到最后一級臺階。 云未思隨手扔了塊玉佩下去,許久沒有動靜,聽不見響。 這下面,深不見底。 孫不苦在旁邊悠悠提醒。 “你若跳下去,就會落入無邊無際的陷阱,就像虛無彼岸里,那些永遠沉溺在過去的人。云未思,既然我們都想出去,不如來一場合作,如何?” 他似乎一點也不著急自己同樣出不去,好整以暇,甚至在石階上盤腿坐下,掐了個蓮花手印。 拈花微笑,恰似佛祖慈悲。 云未思:“說。” 他的寡言少語,源于不想跟孫不苦多交流,此人察言觀色讀心頗為厲害,遠不是看上去那樣慈悲為懷,春風化雨。 云未思下意識反感,他一直在提防對方。 孫不苦道:“多年來,萬蓮佛地廣納門徒,屢屢以神跡顯形吸引無知百姓頂禮膜拜,以信仰加深靈力,又暗中與鬼界勾結,攫取生魂用以煉化法器,增進修為,悲樹的事情出了之后,慶云禪院一直暗中追查,也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這次我親自出馬,也是希望在中元法會上能發現一些線索,卻沒想到他們會不惜血本用夔龍鼓布局,先把我們引到這里來困住。” 云未思心下蹙眉,打斷他的話:“與鬼界勾結?” “你不曉得?”孫不苦還以為他對萬蓮佛地的事情已經知道許多,“每年中元法會,四方百姓慕名而來,奉上錢財瓜果鮮花,堆積如山,希望萬蓮佛地超度先祖亡靈,護佑家宅,實際上卻非如此。” 萬蓮佛地招魂納鬼,引其入彀,或驅策差遣,或煉為厲鬼,在人間卻享盡尊榮。 這場法會,在孫不苦看來,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云未思想到的是長明。 他們二人分道揚鑣,后者在幽都內探路,萬蓮佛地既然早知他們到來,用夔龍鼓請君入甕,師尊那邊,對手勢必也早有準備,如果真有無數陷阱埋伏,單憑長明一人,恐怕會有危險。 思及此,他難免有些焦慮起來,卻又不能表露,以免被對方看出端倪。 “我憑什么相信你?” 他凝重的神色,看上去更像是在思考孫不苦的話。 “看在你我曾為師兄弟的份上,我以九方師尊的在天之靈起誓,查明萬蓮佛地真相之前,我不會做出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情……” 饒是心思深沉如孫不苦,此時也有些莫名其妙。 “你的臉色為何這般古怪,我的話有何不妥?” 云未思收斂表情:“沒什么,你既已叛出他門下,就不必再以他之名起誓了。” “我與九方師尊,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一心侍佛,他卻不屑佛門,我自然無法認同,但他對于天道的追求,卻是我輩楷模,我一直心存敬仰。而且我知道——” 孫不苦似笑非笑,“你雖與他為敵,內心卻是將他當作師尊的。” 對孫不苦而言,九方長明是前方明燈,追上了燈,此后他便自己為燈。 他信佛,卻不是信九方長明。 但云未思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