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因為鏡湖映照的,永遠不是湖面上同步的景象。 而這里—— 長明低頭,看見自己的臉。 水面上煙云繚繞,更有星星點點的光錯落開來,輕輕晃動,似在無聲引誘別人去點。 “這些光是什么?”長明問道。 云海沒有回答,他直接足尖一點,將長明帶到半空,俯瞰這廣袤沒有邊際的虛無世界。 所有光團從腳下蔓延開去,散作滿天星,入目皆是柔和溫暖的淺黃色在發光,如星河倒置,夢里浮生。 除了長明,也不是沒有別人來過。 云海見過許多人乍來此處,都會震撼莫名,沉浸其中。 但在這里,時間是最不值錢的,也是最狡猾的。 一旦神識跌落其中,也許再也無法找回來。 長明僅僅失神一瞬,很快看出端倪。 “這些光,是按天上星辰來排列的?” “不愧是昔日的天下第一人。” 云海調侃戲謔,“我還以為,你被那些禿鷲嚇傻了。” 長明咳嗽幾聲,剛才跟徐鳳林動手,他也受了些傷,打的時候沒感覺,這會兒脫離險境,傷口就開始疼痛,很快牽扯全身,要不要云海攬住他的腰,長明根本站立不穩,更不要說虛懸半空了。 星辰圖的想法浮現腦海,腳下光團的分布規律就更加清晰了。 那里是北斗七星,還有南方的鬼宿,張宿,柳宿…… “這些,都是云未思布置的?” “修無情道者,舍情而忘生,每一個光團,都是他主動舍棄的一段過往記憶。但來到這里的人,碰觸光團所看見的,亦是他們自己的過往,有些人沉溺其中無法自拔,不愿回來。你看見有些光團周圍徘徊不去的藍色星光了吧?那些都是執迷不悟者的魂靈。尸骨無存,魂魄猶存怨念,不肯放下,外面也許只有數十年,這里卻是千百年。” 長明:“那你看見了什么?” 云海:“我是一個沒有記憶的人,什么也看不見。” 他伸手去碰離自己最近的光團。 后者一觸即散,如聚攏一起的螢火蟲分散開來,四處飛舞,片刻之后,才又重新在原位慢慢聚攏。 “你不是應該早就猜到了嗎?” 這里時光混沌,過去現在未來失去意義,長久以往,生命也會失去意義,記憶不必存在,神智與魂魄分離。 云未思也難以擺脫這樣的命運。 白日里的云未思,將過往舍棄,沒了七情六欲。 而他,云海,只存在于夜晚,憑空出現,沒有過去,沒有未來。 即便此時此刻,也是曇花一現,稍縱即逝。 “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不一樣。” 長明沒有再試圖去說服云海。 他用欣賞美景的目光去欣賞腳下星河。 云海甚至不知道他這份從容愜意是從哪里來的—— 明明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修為盡失,連能否從這里出去都未知。 能來到這里的人,無不是人中龍鳳,但他們之中,有的為法寶靈器而來,有的為淬煉自己增進修為而來,還有的,覺得自己過往皆可拋棄,希望在這里找到新生。 但最后,這些人全都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葬身此處,魂靈徘徊不散,成為萬千星海里的點綴。 “我方才,倒想起了一些舊事。” “哦?” “關于這九重淵的。當年我上萬神山,抓住一只魅魔,她說,是有人以血為契,將他們召來,就算我殺了她也無用,她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他們都說,是你與妖魔合作,背叛所有筑陣抵御的人。” “死人是不會開口為自己辯解的,我只是碰巧還活著。” “那到底是誰把妖魔召來?” “當時我在魅魔手心發現司徒家的印記。” “虛無彼岸曾經也有個姓司徒的人進來,他說他叫司徒遠。” 云海伸手朝前方不遠處一指。 “他的魂魄應該就在那里。” 長明:“我記得司徒遠,他是司徒萬壑的侄兒,我發現印記之后,就去了司徒家,找當時的家主司徒萬壑。” 云海:“司徒萬壑,很有名嗎?” 長明:“當時天下有十大宗師,司徒萬壑身在其中。他閉關苦修多年未得突破,為人又偏激固執,不愛佛道偏愛旁門,與妖魔合作并不奇怪。但當我趕到司徒家時,司徒萬壑已經死了。司徒家的人說,就在前一晚,他走火入魔爆體而亡,當時天現異象,方圓數十里的人都看見了。” 云海:“也許是假死。” 長明:“我也想到了,但司徒萬壑的尸體,是我親眼所見,做不得假,之后司徒家少了一名宗師,元氣大傷,自此一蹶不振。” 云海:“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進來的那個司徒遠說,他想突破心魔和修為,振興司徒家。” 長明:“這就說明,司徒萬壑的的確確是死了,否則他不會坐視司徒家衰敗。當時萬神山上的魔坑已經越來越多,不少妖魔在人間肆虐,魔氣吞噬洞天福地的靈力,尋常人也無法消受,它們所到之處,屠城屠村,后來更善于隱藏自己,偽裝為人。許多人苦尋對付之道,昆侖劍宗的任海山提議,在萬神山布六合燭天陣,將魔洞徹底封住。他找到我,希望我也出手相助。” 云海:“你答應了。” 長明:“我答應了。當時我一直在追查這件事,卻沒有頭緒,我覺得,幕后之人一定不會坐視六合燭天陣布置完成,徹底封上那些魔洞的。” 云海:“但布陣過程中出了意外?” 長明:“不錯,我負責坎位一角,只要保證身前燭火不滅即可,但當時他們接二連三出了意外,我獨木難支,最終功虧一簣,我神魂俱傷,最終流落黃泉,直到重回人世。” 云海:“意外最先出在誰身上?” 長明凝神想了片刻,搖搖頭。 “不記得了,那時候情況十分混亂,我的思緒至今也殘缺不全,無法悉數回憶起來。” 長明伸手,去碰觸距離最近的一團光。 在指尖即將接上的瞬間,云海握住他的手腕。 長明看他。 對方的動作不像是要阻止自己,倒像是—— 云海握住他的手,去碰那團光。 眼前煙花炸開,白茫茫如鵝毛大雪覆蓋天地。 所有一切,回歸原點。 云海在這里見過許多人。 看見他們進來之后,重新歷經輪回生死,看見他們喜怒哀樂痛哭流涕后悔不迭。 那時云海沒有半分觸動,甚至還覺得滑稽可笑。 但現在,他卻想看長明的過往。 這些光團不是簡單的往事回放。 即使它們已經發生,卻不意味著不能改變。 如果長明知道,又會怎么做? 他對此人,終究是動了本不該有的好奇與探究。 …… 云海睜開眼。 夜色正濃。 他站在一片樹林邊緣。 左邊是茂林,右邊是溪水。 樹林方向傳來咳嗽聲,還有不遠處馬車轆轆的動靜。 周圍有些暗。 云海張手就想召來燈火,卻撈了個空。 他愣了片刻。 “劍來。” 手中空空。 像在天垂城一樣,靈力徹底消失,蕩然無存。 車輪終于停下來。 馬車停靠在官道旁邊。 簾子掀開,少女從里頭探出頭,左顧右盼。 “小娘子,前邊可不能再走了,危險!” 少女隨手指向路邊坐著咳嗽的長明。 “那不是還有個人嗎,他也好端端的!” 車夫哎了一聲,苦口婆心:“前面就是界碑,再往前經常會有黨項人出沒劫掠的,去不得!” 少女:“可我聽說,今年的千林會在西域沙海舉行,有不少神仙高人,我若想拜師修仙,這是唯一的機會了。” 車夫:“那些神仙飛來飛去的,誰會低頭去看地上的凡人,您這小娘子,就是平日里話本看多了,天真!” 少女笑嘻嘻跳下馬車:“阿伯,你就放心吧,我不怕他們,你先回去便是了,我一個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