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
兩人把宿舍里的狼藉掃掉之后就一起出了門。 上元節沒有宵禁,京城里月色燈山人滿為患。兩人在國子監附近的街道轉了一圈,看遍了花燈和焰火,后來才去尋飯館吃湯圓。 路邊有家飯館請了說書先生在講故事,張卿卿剛走到那家飯館門口,就被故事里的內容牽住了腳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br> 說書先生吟完詩,猛地敲了一下驚堂木。 “諸位看官,這幾句詩叫做《越人歌》,講的是春秋時鄂君子皙和一個越國船夫的故事。這位鄂君是楚國君胞弟,受封鄂地,與越國接壤。一日鄂君泛舟出游,舟內鐘鼓奏樂,被不遠處的越人聽見。那越人心有所動,擁楫引此歌,歌聲亦是婉轉悠揚。二人互為知音,惺惺相惜,好事遂成。 “這道分陰陽,乾坤合和本是正理,可偏偏天意弄人,就有些人愛好龍陽,這才引了出這許多風流公案,我們今日要講的也是這樣一個故事。話說不知那年那月哪國,也有個國子監,這個國子監中有兩個年輕俊朗的少年監生……” 張卿卿站在外面正聽得興起,酒館里的小二走出來同他們二人搭話:“兩位公子,這大冷天的,你們在外面站了這么久,不冷啊?” 張卿卿搓了搓手心:“就……還行?!?/br> 小二極力保持微笑:“看二位的打扮,應該是國子監的監生吧?這正月十五的,你們這樣的清貴人怎么能在外面凍著呢?二位要是想聽這故事,不如點碗湯圓進去聽?。 ?/br> “……” 感情是怕他們白蹭他們店里的故事聽?。?/br> “那我們就進去吃碗湯圓。” “好嘞!” 小二笑逐顏開,迎著他們進了酒館的門。 酒館里給說書先生搭了臺,客人們的桌椅都圍著戲臺呈扇形分布。小二帶著他們穿過人群,找到了一個離戲臺很近的座位入座。 張卿卿怕冷,出來的時候裹得很厚。酒館內暖和,她解下了斗篷掛在椅背,又振了振身上的大氅才坐了下來。 跟張卿卿一比,裴申的情況就有些糟糕。他一整天都沒有出門,根本不知道外面有這么冷,所以穿的并不厚。他出門之前還幫著張卿卿清掃了一下宿舍,頭上冒了一點兒汗,剛出國子監吹吹冷風就結成了冰。 張卿卿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了他:“今天實在是有點冷,出門的時候忘了讓你多穿一點。先暖暖手吧!” 裴申接過杯子捧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啜了幾口。他又緩了好一會兒,泛著紫的臉色才恢復正常。 張卿卿看著他的模樣突然有些自責。 都怪她非要拉他出門,否則他也不至于出門受這種罪。他也是傻,都凍成這樣了,一路上竟然還陪她跑前跑后一聲不吭。 還真的是個天生的受氣包! “怎么不點菜???”裴申抬頭看了張卿卿一眼。 “我……你……”張卿卿話都到嘴邊了又吞了下去,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要吃什么。你不是說請客的嗎?你來點!” “好?!迸嵘攴畔滤讼伦雷由系牟藛巍?/br> “小二哥,請過來一下?!迸嵘贻p聲喚了下旁邊的跑堂小哥,“我們要兩碗湯圓,還有這幾樣菜,謝謝?!?/br> “小的記下了,您稍坐片刻喝點茶水聽會兒故事,菜馬上上來!” 話畢,跑堂小哥就一溜煙跑沒影了。 兩人吃過飯后就離開了飯館。 天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下起了小雪,夜風帶著飛雪在月色下裴回舞動,觸處似有花開。街上有幾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在外面踩雪,提著玉兔燈籠到處亂竄,一下子就撞到了裴申身上。 裴申捂著鼻子皺緊了眉頭。 肇事的男孩兒愣了一下,還以為自己闖了大禍,一下子止住了腳步。 可是他撞到的這個人身材高挑,他比這個人整整低了一個頭,哪里能撞到這個人的鼻子呢? 這個人不是想訛他吧? 男孩兒看著裴申,表情十分警惕。 “誡之,你怎么了?”張卿卿看著他有些緊張。 裴申搖了搖頭眉毛皺的更深,“阿嚏”一聲打了個噴嚏。 “我沒事,就是鼻子有些癢。” 男孩兒盯著裴申看了好一會兒,確認他沒有再打噴嚏之后才開了口:“我娘說,打一聲噴嚏是因為有人在想你?!?/br> “……”裴申無言以對。 男孩兒本以為他把裴申的鼻子撞破了,而今見裴申沒事兒,連歉也不打算道了。他沖裴申做了一個鬼臉:“你長得這么俏,是不是哪家的小娘子在想你啊,臭書生?” “誒,你這小孩兒怎么說話的?你娘都沒教過你……” 張卿卿正打算捋起袖子為裴申討個公道,沒想到那小孩兒跑得快,一下子就沒影了。 裴申性子軟善,也不是什么能言善辯的人,平白被那個男孩兒戲弄一場,紅著臉半晌沒有開口。 看他這副模樣,張卿卿也隨口開了個玩笑:“書上說‘寤言不寐,愿言則嚏’,可能此刻真的有個漂亮姑娘在偷偷想著你呢!” 這句詩出自《詩經·終風》,說的是一個姑娘深深的愛著她的情郎,想他想到晚上睡不著覺,想到情郎都忍不住打噴嚏。 詩經是儒家五經之一,裴申自幼背透了這些經典,自然知道張卿卿話里的意思。 他的臉漲得更紅,此刻連張卿卿也不打算再理會,扭頭就跑到一邊去了。 張卿卿見狀急忙去追:“誡之你等等我!我就是開個玩笑,你不要生氣,我給你認錯還不行嘛!” 裴申聽到了張卿卿的聲音,可是他還是沒有停下腳步,仍然是急沖沖的大步往前走。 酒館外面有一個很大的水潭,潭中是活水,但水流不急,潭水也不深。賣河燈的小商販覺得這里是個好地方,特地將攤位從護城河邊搬了過來。 潭邊圍了很多人在放燈,一盞盞蓮燈被推入水中,微光隨著水波流轉,就像此時夜空上淌在銀河里的繁星。 裴申迎著迎著風走到水潭邊,扶著欄桿吟了兩句詩:“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來莫往,悠悠我思?!?/br> 這兩句同樣出自《詩經》,跟張卿卿方才開玩笑說的那句出自同一首詩。講的是負心漢背叛了愛人,可是那個被背叛的傻子卻還不醒悟,一直很懷念那個負心人,希望負心人可以回來。 看他這個自怨自艾的樣子,在他的故事里,他八成就是那個被辜負的傻子的角色。 張卿卿聽罷半晌沒敢說話。 裴申正立在那里傷情,一陣北風刮來,他又打了兩個噴嚏。 張卿卿解下自己的斗篷皮到裴申身上:“今天實在是太冷了,要是凍病了明天可就沒有辦法上課了。我雖然沒有你長得高,但是這個斗篷挺大的,你應該也能穿,你先湊合一下……” 裴申回頭望向張卿卿的眼睛,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是最后也沒有開口。 兩人剛在飯館里聽過說書先生講《越人歌》,此刻又在國子監附近,現在就這么互穿衣服確實是有些…… 張卿卿小心翼翼的迎上裴申的目光:“你要是不愿意穿我的衣服,我們可以去附近再買一件。剛吃飯花了你不少銀子,這次我來掏錢……” 裴申自然不肯無端讓別人給他買東西,所以也就接受了她的斗篷。 張卿卿里面穿的那件大氅相當厚實,即便是沒有斗篷也絲毫不覺得冷。兩人并肩立在潭邊吹了一會兒風,裴申面色凝重,似乎糾結了很久才開了口:“我在三年前的上元燈節認識了一個人,我們約好了每年的上元節都出來見面,可是她已經連著兩年都沒有來了。我確實想過,她此時會不會也像我想念她一樣想念我?” “你說的那個人是個姑娘嗎?” “嗯。”裴申點了點頭。 張卿卿沉默許久方才開口:“她肯定也在想你。誡之兄這樣好的男子,哪里會有姑娘舍得辜負你呢?” 還沒等裴申搭腔,張卿卿就飛快的轉移了話題。 “誡之兄既然不用我買斗篷,這錢正好省下來給我買河燈!”正說著,張卿卿就已經跑到了賣河燈的小販那里。 河燈的底用的是木板編竹,上面的蓮瓣都是彩紙或者絲綢,用鐵絲撐著做出造型。往常有人用河燈祈愿,都是寫了紙條塞進河燈的蓮瓣中。 “公子,您這花燈上要寫字么?我們這河燈上可以寫字許愿的,只要寫了愿望的河燈沿著流水放出,河神看見了寫上的心愿就會實現。百試百靈的!”賣花燈的小販熱情建議。 子不語怪力亂神,儒生大多不信這些。 可是還沒有等到旁人攻訐他的論點,那個小販就首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啊我忘了,這是個小潭,底下不可能有河神的……害,您就圖個樂子,隨便寫點什么愿望吧,萬一就實現了呢!” 張卿卿“哈哈”笑了兩聲,從小販那里拿來了一套紙筆。 她寫完自己的愿望后將紙條收了起來,之后她又扭頭望了裴申一眼:“誡之,你有沒有什么愿望?” 裴申搖了搖頭:“我沒有什么愿望。” 一個多月以前他還是有一個愿望的,可是現在的他已經沒有了。 “誡之兄,你這是要成仙了嗎,這么無欲無求——你想不起來我幫你想好了,要不然這些空河燈閑著也是閑著!” 張卿卿替裴申做了決定,一張寫上了“愿裴申身體健康”,一張寫上了“愿裴申長命百歲”,寫到“愿裴申蟾宮折桂”的時候她停了一下。 “嗐,寫這一張倒是很多余,誡之兄這么優秀,中個進士如同探囊取物,還用我祈愿?我應該寫個‘茍富貴,勿相忘’的!回頭誡之兄中了狀元當了大官,一定不要忘了我……” 兩人抱起那些花燈到水潭邊,放完所有的河燈之后才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