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搭檔看了她一會兒:“相信?!?/br> 她對這個回答顯得有點兒驚訝:“你說對了,我的確從未逾越法律之外?!?/br> 搭檔:“但是你看到了。” 她點點頭:“嗯,我見過太多同行領著當事人從縫隙中穿越而出,再找另一個縫隙回到界內。” 搭檔:“那法外之地,是什么樣?” 她:“一切都是恣意生長?!?/br> 搭檔:“你指罪惡?” 她:“不,全部,無論是罪惡還是正義,都是恣意生長的樣子,沒有任何限制?!?/br> 搭檔:“這句話我不是很懂?!?/br> 她摸著自己的臉頰,仰起頭想了一會兒:“有一個女孩在非常小的時候被強jian了,由于那個孩子年齡太小,所以對此的記憶很模糊,除了痛楚外什么都不記得了。而她的單身母親掩蓋住了一切,讓自己的女兒繼續正常生活下去。她默默地等,但她所等待的不是用夢魘來懲罰,而是別的。若干年后,兇犯出獄了,這個母親掌握他的全部生活信息,依舊默默地等,等到自己女兒結婚并且有了孩子后,她開始實施自己籌劃多年的報復行動。她把當年的兇犯騙到自己的住處,囚禁起來。在這之前,她早就把住的地方改成了像浴室一樣的環境,而且隔音。她每天起來后,都慢條斯理地走到兇犯面前,高聲宣讀一遍女孩當初的病歷單,然后用各種酷刑虐待那個當年侵犯自己女兒的男人。但她非常謹慎,并不殺死他……你知道她持續了多久嗎?” 搭檔:“呃……幾個月?不,嗯……一年?” 她:“整整3年,1000多天。他還活著,但是根本沒有人形了。他的皮膚沒有一處是正常的,不到一寸就被剝去一小塊,那不是她一天所做的,她每天都做一點點,并且精心地護理傷口,不讓它發炎、病變。3年后,他的牙齒沒有了,舌頭也沒有了,眼皮、生殖器、耳朵,所有的手指、腳趾,都沒有了。他的每塊骨頭上都被刻上了一個字:‘恨’……而他在垃圾堆被找到之后,意識已經完全崩潰并且混亂,作為人,他只剩下一種情緒……” 搭檔:“恐懼。” 她嘆了口氣:“是的,除了恐懼以外,他什么都沒有了,他甚至沒辦法指證是誰做的這些?!?/br> 搭檔沉默了一會兒:“死了?” 她:“不到一個月。” 搭檔:“那位母親告訴你的吧?” 她看著搭檔,點點頭。 搭檔:“你做了什么嗎?” 她:“除了驚訝、核實是否有這么個案子,我什么也沒做,實際上也沒有任何證據。這個復仇單身母親像是個灰色的騎士,她把憤怒作為利劍,而在她身后跟隨著整個地獄……你問我法外之地是什么樣子,這就是法外之地?!?/br> 搭檔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著:“是的,我懂了,罪惡和正義都恣意生長……” 她:“我本以為法律之外同時也是人性之外,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但是當我發現法律之外也有我所能認同的之后,我開始懷疑有關法律的一切?;蛘哒f得直接一點兒:法律其實也只是某種報復方式而已,它和法外之地的那些沒有任何區別,只是它看起來更理智一些——只是看起來?!?/br> 搭檔:“法律本身是構成社會結構的必要支柱,如果沒有法律,我們的社會結構會立刻分崩離析……” 她:“那就讓它分崩離析好了,本來就是一個笑話而已?!?/br> 搭檔詫異地看著她:“我能認為你這句話有反人類、反社會傾向嗎?” 她微微一笑:“完全可以?!?/br> 搭檔:“那么……請問你有宗教信仰嗎?” 她想了想:“沒有明確的。你認為我是信仰缺失才有現在這種觀點的?” 搭檔:“不,以你在這行的時間、經驗和感悟來看,你必定會有這種觀點。” 她:“嗯……不管怎么說,現在難題拋給你了——我該怎么做才能消除掉這種想法呢?我不想有一天因為自己失控而做出什么極端的事情來?!?/br> 搭檔:“你認為自己會失控?” 她:“正因為不知道才擔心。所以我這半年來沒敢接案子,只是靠著給幾家公司當法律顧問打發時間。” 搭檔:“我想把話題再跳回去——假如沒有法律,那么豈不是一切都會失控?因為沒有約束了?!?/br> 她:“當你熟讀律法,并且知道足夠多的時候,你會發現法律在某種意義上只是借口。它所代表的就是一種看似理智的情緒,但是真實情況并不是這樣。例如當宣布某個窮兇極惡的罪犯被處以極刑時,許多人會對此拍手稱快,不是嗎?” 搭檔:“嗯……你的意思是:從本質上講,這不過是借助法律來復仇?” 她:“難道不是嗎?” 搭檔:“但這意義不一樣。因為每個人對于正義和公平的定義是有差異的,所以需要用法律來做一個平均值,并以此來界定懲罰方式。” 她:“從社會學的角度看,你說的完全沒錯,但是你想過沒,如果作為受害者來看,這種‘平衡后的報復’公正嗎?因為事情沒發生在自己身上,人就不會有深刻的體會,因此也容易很輕松地做出所謂理智的樣子,但假如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呢?” 搭檔:“你說得非常正確,但因為情緒而過度報復,或者因為沒有情緒而輕度量刑本身的問題,才是邏輯極限。而且在法律上不是有先例制度嗎?那種參照先例判決相對來說能平衡不少這種問題吧?” 她:“如果所參照的那個先例就是重判或者輕判了呢?” 搭檔想了想:“我明白了,你并非不再相信法律,而是非常相信法律,并且很在乎它的完美性?!?/br> 她愣住了,停了一會兒后看著搭檔:“好像……你說對了……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br> 搭檔:“也許是家庭環境,也許是職業的原因,你的邏輯思維非常強,所以你一開始就已經說出了核心問題:邏輯極限。那也是你希望能突破的極限。” 她:“嗯……不得不承認你很專業,我從沒自己繞回這個圈子來,那,我該怎么辦?” 搭檔看著她的眼睛:“你愿意接受催眠嗎?” 她:“那能解決問題嗎?如果能,我愿意試試看?!?/br> 搭檔:“我沒法給你任何保證,但是通過那種方式也許能找到問題的根源所在。我們都知道了你的癥結,但是目前還不清楚它是怎么形成的?!?/br> 她:“都知道癥結了,還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 搭檔點點頭:“對,因為心理活動不是某種固化的狀態,而是進程。它不斷演變,從沒停過。” 她:“明白了,好吧,我想試試。” 在催眠室旁邊的觀察室里,我不解地問搭檔:“我怎么沒聽到重點?你是要我從她家庭環境中找原因嗎?還是工作中?” 搭檔調校著三腳架,頭也沒抬:“不,這次我們從內心深處找問題?!?/br> 我:“內心深處?你讓我給她深度催眠?有必要么?” 搭檔:“我認為有必要?!?/br> 我:“你發現什么了?” 搭檔:“任何一個巨大的心理問題,都是從一個很小的點開始滋生出來的?!?/br> 我:“又是暗流理論?”暗流理論是我們之間一個特指性質的詞匯,通常用來指那些即便通過交談也無法獲取到足夠信息的人。他們表面平靜如水,但仔細觀察,會看到水面那細細的波紋,借此判斷出那平靜的水面之下有暗流涌動。我們很難從表面看出某人有什么不正常,但其言行舉止的某種特殊傾向,能標示出他們內心活動的復雜。 搭檔:“嗯,她的理由看似都很合理,但是細想起來卻不對,因為最終那些理由的方向性似乎都偏向極端,所以假如不通過深催眠,恐怕什么也看不到。” 我打開攝像機的電池倉,把電池塞進去:“你是指她的反社會情緒吧?” 搭檔:“嗯,扭曲得厲害?!?/br> 我:“可許多人不都是這樣嗎?” 搭檔抬起頭看著我:“如果她是普通人,或者是那種郁郁不得志的人,也算基本符合,但是從她描述自己這些年的工作也能看出,她屬于那種事業上相當不錯的人,而且她深諳法律。在這種情況下,她所表現出來的極端過于反差。所以我認為必定有更深層的問題導致她有這種念頭。也許是她不愿意說,也許是有特殊的原因讓她從骨子里就開始隱藏關鍵問題——我指的是潛意識里。” 我想了想,聽懂了:“明白了,你是說有什么癥結把她所有的方向都偏差了,每次都影響一點兒,所以即便一切都是積極的,最終她還是會有消極的甚至是極端的念頭?” 搭檔:“就是這樣。” 我:“這么說的話……我倒是有個建議?!?/br> 搭檔:“什么?” 我:“深催眠,同時讓她把最深處的自我具象化?!?/br> 搭檔:“嗯?你要她打開最核心的那部分?你不是最不喜歡那樣嗎?” 我:“不喜歡的原因是太麻煩,但是我覺得她似乎有自我釋放的傾向?!?/br> 搭檔:“自我釋放……嗯……好吧,你的領域你來決定。” “對,做得非常好,再深呼吸試試看?!蔽以诠膭钏晕曳潘?。 她再次嘗試著緩慢地深深吸氣,再慢慢吐出:“有點兒像是做瑜伽?” 我:“你可以這么認為,不過我們接下來要伸展的不是你的身體,而是你的精神。” 她:“像我這種刻板或者規律化的人會不會不容易被催眠?” 我:“不是,這個沒有明確界限或者分類,事實上,看似散漫的人比較難一些,因為他們對什么都不在意,對什么都不相信,所以那一類人最棘手?!蔽以谌鲋e,但是我必須這么做,我可不想給她不利于我催眠的暗示。 她又按照我說的嘗試了幾次:“嗯,好多了?!?/br> 我:“好,現在閉上眼睛,照剛才我教給你的,緩慢地,深呼吸?!蔽业恼Z氣同時也故意開始放慢。 她在安靜地照做。 我:“你現在很安全,慢慢地,慢慢地向后靠,找到你最舒適的姿勢,緩慢地深呼吸?!?/br> 她花了幾分鐘靠在沙發背上,并且最終選擇了一個幾乎是半躺的姿勢。 我:“非常好,現在繼續緩慢地呼吸,你會覺得很疲倦……” 在我分階段進行深催眠誘導的時候,搭檔始終抱著雙臂垂著頭,看起來似乎是打盹的樣子,但我知道那是他準備進入狀態的表現。他偶爾會用一種自我催眠的方式同步于被催眠者,我曾經問過搭檔這樣做有什么好處,他說用這種方式可以把之前的印象與概念暫時隔離,然后以清空思維的狀態去重新捕捉到自己所需的信息。他這種特有的觀察方式我也曾經嘗試過,但是沒什么效果。所以我曾經無數次對他說,那是上天賜予他的無與倫比的能力。而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是的,我是被眷顧的?!?/br> “……非常好……現在你正處在自己內心深處,告訴我,你看到了些什么?”我用平緩的語速開始問詢。 她:“這里是……海邊的……懸崖……” 出于驚訝,我略微停了一下,因為這個場景意味著她內心深處有很重的厭世感:“你能看到懸崖下面嗎?” 她:“是……是的……能看到……” 我:“懸崖下面有些什么?” 她:“海水……黑色的礁石、深灰色的海水……” 我:“告訴我你的周圍都有些什么?” 她遲疑了幾秒鐘:“有一條……一條小路……” 我:“是筆直的嗎?” 她:“不,是……是一條蜿蜒的小路……” 我:“你能看到這條小路通向什么地方嗎?” 她:“通向……通向遠處的一個小山坡……” 我:“那里有什么?” 她:“有……有一棟小房子?!?/br> 我:“很好,你愿意去那棟小房子里看一下嗎?” 她:“可以……我……我去過那里面……” 我:“那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