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搭檔:“沒有別的了?” 中年女人:“沒……沒有了。” 搭檔略微前傾著身體看著她:“你們倆還有個meimei,對吧?為什么你們都始終沒提過呢?” 中年女人:“我妹……和他關系很不好……” 搭檔:“他從你meimei那里也借過不少錢吧?” 中年女人:“嗯……” 搭檔:“很多嗎?” 中年女人默默點了點頭。 搭檔:“他沒有能力還錢,對吧?” 中年女人:“對。” 搭檔:“你父親的積蓄呢?是不是也被他拿走了?” 中年女人:“嗯……也……也沒剩多少了,現在基本每月都等著那點兒退休金。” 搭檔:“他欠了多少錢?” 中年女人:“嗯……家里的和親戚的……一共100多萬吧……” 搭檔:“不,我指的不是這個,我問的是他欠銀行的,包括惡意透支信用卡那部分。” 中年女人:“這個……我不是很清楚……” 搭檔:“你確定?” 中年女人緩慢地深吸了口氣:“大概也有幾百萬吧……” 搭檔:“除了這些,還有人在告他,對嗎?” 中年女人:“對……” 搭檔嘆了口氣:“你打算讓他繼續這么下去?” 中年女人:“他……他是我弟弟……” 搭檔:“沒錯,血緣是事實,可是,假如繼續讓他為所欲為下去,你們沒法再幫他收場怎么辦?” 中年女人:“可我總得幫他……” 搭檔直起身點點頭:“問題就在這里!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為這個來的。到目前為止,他已經山窮水盡,無力償還諸多債務,所以這回希望你能幫他。但是,當你得知他所欠的債務是如此巨大的時候,你知道這次自己和家里的積蓄已經是無能為力了。所以,你希望能有個心理鑒定證明他精神不正常,這樣好讓你的寶貝弟弟逃脫罪責,是這樣吧?” 中年女人木訥地抬起頭:“我……我知道他從小就被我們慣壞了,我也知道他很自大,但是我爸總是提醒我,家里就這么一個男孩,要是他有個好歹,自己也不活了,所以我們都……但這次我是覺得他真的不正常……” 搭檔翻開手里的文件夾,把一些手機短信和郵件的截圖打印件遞了過去:“你看完告訴我,他哪里不正常?他描繪那些色情場面的時候非常有條理,而且不得不說,動詞用得還很精準。還有這些sao擾郵件,里面威脅某個知名女高管,說如果不給他錢,不和他見面,就把對方的照片和色情圖片拼接在一起四處發……這是妄想癥嗎?” 中年女人并沒有接過去,而是驚恐地看著搭檔:“你……你這是要害死他啊。” 搭檔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不,是你們害的他。” 中年女人愣住了。 搭檔:“他干了這么多無恥的勾當,你們卻從未從受害者角度看過問題,你們要求對方改名字,換工作,要求對方躲開,但你們根本沒打算制止他繼續干那些齷齪事兒。因此,他越來越肆無忌憚,越來越有恃無恐。他認為只要躲在你們的庇護傘下,就一切安全。也正因如此,后面才會發生了這些。在你們的幫助下,他越發剛愎自用,越發狂妄自大,只會空談而不會做事,最終,走到現在這一步。當你看到巨額債務的時候,當你發現這次沒法再彌補的時候,你所選擇的依然是怎么幫助他逃脫——你找了那么多家心理機構,無非是想證明他精神不正常,好讓他繼續恣意妄為。可是,有盡頭嗎?假如這次你們能幫他,那么下次呢?下下次呢?怎么辦?你們所做的就是一直在縱容、包庇,你們從未讓他離開過那個被你們精心制造的溫暖搖籃,甚至毫不在乎他是否傷害到別人。但是,你想過嗎?當他自我膨脹到搖籃裝不下他的時候,你打算怎么辦?” 中年女人愣愣地坐在那里,好一陣兒沒開口。 搭檔拉開抽屜,拿出錢,連同所有資料都裝好,遞過去:“接受吧,搖籃已經支離破碎了,這是不可挽回的事實。而站在搖籃碎片上的,正是你們曾經細心呵護的混蛋。” 16 安魂曲 當我拉開門后,發現門外站著一位拄著手杖的老人。我略帶詫異地回頭看了搭檔一眼,然后把老人讓了進來。 安頓他坐好后,搭檔把水杯遞了過去:“您這是……” 老人接過水杯,四下打量了一下:“你們,可以解決心理問題?” 搭檔臉上帶著客套的笑容:“那要看是什么情況。” 老人的語氣顯得有些傲慢:“就是說不一定嘍?” 搭檔:“您說對了。” “哦……”老人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后又抬起頭,“如果我只想和你們來聊聊呢?你們接待嗎?” 搭檔的用詞相當委婉:“真抱歉,那恐怕得讓您失望了,我們是典型的私人營利機構。” 老人想了想:“好吧。”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巨大的錢包,然后從厚厚的一疊錢中數出一些來,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我不大喜歡信用卡,還是習慣帶著現金……這些夠了么?我不會占用你們多久的時間,兩個小時,這些錢可以讓你們在這個無聊的下午陪我聊上兩個小時么?” 搭檔并沒像我想象中那樣快速把錢收起來,反而皺了皺眉:“在確定您神志清醒、思維正常之前,我們不會收錢的。” 老人笑了起來。 搭檔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笑。 老人擦了擦眼角:“年輕人,你很有意思。” 搭檔:“謝謝。” 老人:“好吧,錢就放在那里,我也不需要收據。當我走的時候,它依舊會放在那里,由你們處置。現在來說說我的問題吧。” 搭檔:“請講。” 老人:“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之所以來找你們,是因為我發現,自己這么多年來所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 搭檔略微遲疑了一下:“呃……為什么你……您不去找僧侶或者牧師請求赦免呢?” 老人笑著搖搖頭:“很多自稱侍奉神的人,其實心里毫無信仰……” 搭檔:“可是,若是因為這個而來找我們,您不覺得您的行為本身更像是帶有批判宗教性質的行為藝術嗎?” 老人看著搭檔,嘆了口氣:“還是讓我從頭說起好了。看在錢的份兒上,你們就原諒一個老家伙嘮叨吧。” 搭檔點點頭。 老人雙手扶著自己的手杖,瞇著眼睛,仰著頭,仿佛是在回憶:“算起來,我從醫50多年了,你們也許更看重心理活動和精神的力量,但對我來說,人就是人,一堆自以為是的行尸走rou,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經記不清自己這些年到底站過多少個手術臺,做過多少次手術,面對過多少個病人。我也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我不再怕皮膚被切開、皮下脂肪翻起來的樣子,我也不再恐懼那些形狀奇怪的病變體組織,只是依稀記得在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不再害怕這些了。說起來,我這輩子見過的鮮血也許超過了我喝過的水,所以我對那些已經麻木了,以至于我會在手術時想起頭一天吃過的晚飯。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這意味著我不再對人的生命有敬畏感。這種觀點甚至已經固化到我的骨髓里,我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告訴任何人這個觀點,這么多年,我就是這么過來的。” 搭檔:“您是醫生?” 老人糾正他:“曾經是,血管外科。” 搭檔:“哦……” 老人:“在我看來,切開人體就和你做飯的時候切開一塊rou的感覺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活人的手感略微有些彈性而已。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 搭檔:“您是說您對此習以為常了?” 老人搖搖頭:“你當然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我的意思是說當一個人開始不尊重生命的時候,就會把生命當作商品來交易——尤其是我所從事的這行。在和同事開玩笑的時候,我經常會把手術室稱作‘屠宰場’。有那么一陣兒,我會把手術時切下來的各種病變組織放在秤盤上稱,然后轉過頭問護士:‘你要幾斤?’” 搭檔:“聽起來您似乎……私下收過患者的錢?” 老人笑了起來:“收過?年輕人,我收過太多了,多到我自己都記不清到底有多少。要知道,在這行中我是佼佼者,我的照片上過各大醫學雜志。在我還拿得穩柳葉刀和止血鉗的時候,我的出場費高到你不敢想象。當我拿不穩刀的時候,我只是站在手術臺旁指導的價格還是依舊令人咋舌……是的,不用帶著那種疑問的表情,我沒說錯,我說的就是出場費。在無影燈下,我就是明星。” 搭檔依舊沒有一絲表情:“這并不值得驕傲。” 老人先是愣了一下,我看到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憤怒,而后又轉為平靜:“你說對了,這并不值得驕傲。但你應該慶幸,如果是幾年前你對我說這句話,我會用我的人脈關系讓你就此離開這行。雖然我們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同行,但我確定我能做到。” 搭檔:“您是在威脅我?” 老人仔細地看了搭檔一會兒:“不,年輕人,我不會再做那種事,原諒我剛剛說的。讓我就之前的話題繼續下去吧。” 搭檔點點頭,并沒有乘勝追擊下去——我松了一口氣。 老人:“你知道是什么讓我發現自己的問題,然后動搖了我曾經的認知嗎?” 搭檔:“不會是夢吧?” 老人:“你猜對了。” 搭檔:“那只是夢。” 老人:“那不是夢。如果夢對心理活動造成了嚴重的影響,那夢和現實就沒有區別。所以夢不是夢。” 搭檔把拇指壓在唇上,沒再吭聲。 老人:“不過,你只猜對了一半。”他略微停頓了幾秒鐘,仿佛是在鼓起勇氣才能說出口,“當某天醒來之后,我發覺到自己的夢和現實混淆在一起了。” 搭檔:“混淆在一起了?怎么解釋?” 老人:“在清醒的時候,我看到了夢里出現過的那些惡魔。” 搭檔:“您有幻覺?” 老人:“你認為我神經有問題而產生幻覺?你可以這么認為,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幻覺。” “從醫學上講,”搭檔此時表現得極為冷靜和客觀,“之所以叫作‘幻覺’,是因為患者無法分辨清楚它和真實的區別,可是又無法證明。” 老人:“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但對我來說,這不重要。相信我,一點兒也不重要。” 搭檔:“如果說……” 老人打斷他:“讓我說下去吧?還是那句話,看在錢的份兒上,讓我說下去吧?” 搭檔:“ok,您說了算。” 老人微微笑了下:“很好,我就知道錢會讓人屈服,雖然你的門口很干凈。” 搭檔:“是的,我們經常打掃。” 老人搖搖頭:“你不明白我在說什么。在來這里之前,我去過幾家所謂的心理診療所,但是當我看到他們門口聚集著那些惡心的小東西時,我就知道,里面的家伙和我是一樣的貨色。確認了幾次后,我就不會再浪費自己的時間了。知道我為什么敲了你們的門嗎?因為你們的門口是干凈的,沒有那些讓人惡心的東西,所以,我決定進來看看。” 搭檔:“您所指的‘惡心的小東西’是……” 老人:“是的,我說的就是最小號的惡魔。它們比老鼠大一些,拖著長長的尾巴,一對尖耳朵幾乎和身體一樣長,綠瑩瑩的眼睛里透露出的都是貪婪和兇殘。它們會躲在沒有光的地方用上百顆細小的牙齒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雖然我不清楚它們在說些什么,但是它們的喃喃低語無處不在。” 搭檔緊皺著眉:“您親眼看到?” 老人似笑非笑地抬起頭盯著搭檔:“你認為我在嚇唬你?年輕人,我早就過了惡作劇的年齡了。你不能明白的,那些東西已經伴隨我多年了——在夢里。” 搭檔:“您很早以前就夢到過這些?” 老人:“是的,但那時候他們只會在夢里出現,并沒有存在于現實中,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但是,當我的夢和現實混淆之后,我開始相信這個世上有神,有魔,還有那些我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它們到處都是。” 搭檔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老人:“那天早上醒來,當我看到它們蹲在床前的時候,你們無法想象我對此有多么震驚,因為那顛覆了我所有的認知,抹殺了我所有的經驗。我的年齡讓我并不會害怕眼前的東西,但是當那些大大小小的鬼東西對著我指指點點并且交頭接耳的時候,我才明白什么是恐懼。” 搭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的……恐懼……” 老人目光迷離了好一陣兒才回過神來:“我問你,如果忽視自己的靈魂太久,直到將死才發現這一切,你最擔心的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