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我:“那,工作壓力嗎?” 搭檔:“也不大可能,他并沒提到過工作壓力和夢的關系,如果是工作壓力或者生活壓力的話,他肯定會多少說起一些,但是剛剛他一個字都沒提起過,也就是說,工作和生活這兩方面沒給他造成任何困擾。正因如此,他才會開口就問‘嗜殺是否會遺傳?’這樣的問題。還有,他說過有時夢醒后會有嘔吐感,這意味著他對此的反應是生理加心理的……那個詞兒叫什么來著?” 我:“你是指行為和心理雙重排斥?” 搭檔:“對對,就是這個。所以我認為原因應該集中在他目睹父殺母上。” 我:“不對吧?我能理解目睹父殺母事件給他造成的心理打擊,但是問題是目前他在夢中重復著父親的行為,你是說他用遷移的方式發泄不滿?可理論上講不通啊,他怎么會用母親作為遷移對象來發泄呢?難道說在他的生活中另有女人?” 搭檔:“遷移?我沒說遷移……他生活中是否另有女人……殺妻,然后借此避免離婚帶來的損失……不可能,這樣的話,這個夢過于直接了……嗯,對,不可能的……” 我:“如果是殺戮現場給他留下了扭曲印象呢?他提過血,以及……” 搭檔跳起來打斷我:“??????你剛才說什么?” 我愣住了:“殺戮現場?” 搭檔:“不不,后一句是什么?” 我:“他提過血……怎么了?” 搭檔:“血?血!該死!我關注夢境本身太多,忽略了最重要的東西?!?/br> 我:“什么?” 搭檔:“記得他說過血流向自己嗎?他30歲之前夢到過的?!?/br> 我:“有印象,那個怎么了?” 搭檔:“聽錄音你就知道了。”說著他抓起錄音筆擺弄了一陣兒后回放給我聽。 “……血是有情緒的,它熱切地流向我站著的地方。在夢里,我能知道那是我媽舍不得我的表現……”搭檔關了錄音筆,看著我。 我費解地看著他,因為我沒聽出這句話有什么問題。 搭檔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夢里表現最重要的部分并非暴力本身,而是冷靜地處理尸體,你不認為這很奇怪嗎?” 我:“把處理尸體和暴力傾向作為一體來看是錯誤的?” 搭檔:“就是這樣,不應該把這兩件事兒看作一體,殺人是殺人,處理尸體是處理尸體。殺人代表著暴力本身,而處理尸體則意味著別的。如果我沒推斷錯的話,處理尸體本身才是他情感的表現?!?/br> 我:“你把我說糊涂了,你的意思是他有戀尸癖?” 搭檔:“不不,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說,處理尸體這個事兒的結果,而不是心理。” 我:“結果?處理尸體可以避免法律責……?。侩y道你是說……” 搭檔露出一絲笑容:“再想想?!?/br> 我仔細理了一遍這句話,然后望著搭檔。 搭檔舉起手里的錄音筆,又放了一遍剛剛的錄音。 仔細想了一會兒后,我終于明白了:“我懂了……你指的是……他提過是被奶奶帶大的?!?/br> 搭檔點點頭:“正是這個,我忽略的正是這個。” 我:“嗯……這么說就合理了?!?/br> 搭檔:“是的……” 我:“安全起見,還是確認一下吧。” 搭檔:“當然,不過,就是不確認,也基本可以肯定十有八九就是這個原因。” 我:“那催眠的重點不應該是夢本身,而是他沒有父母后的心理,對吧?” 搭檔:“非常正確。” 我:“嗯,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 搭檔重新把雙腿翹在書桌上:“是啊……兜了個不小的圈子。” 中年男人第二次來的時候,已經是快一周后了。 搭檔:“又做那個夢了嗎?” 中年男人點了下頭:“有一次?!?/br> 搭檔:“還是……” 中年男人:“對,這次是分尸后分別封在水泥里……” 搭檔:“那個……我能問一下你小時候的情況嗎?” 中年男人:“好?!?/br> 搭檔:“你父母對你好嗎?” 中年男人:“都很好。雖然他們經常吵架,但都是關起門來,不讓我看到,而且他們并沒把氣撒到我身上。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以為他們是開玩笑?!?/br> 搭檔:“你母親有外遇的事兒,你察覺到了嗎?” 中年男人:“沒有,我那時候還小,傻吃傻玩兒,什么都不懂,都是后來我奶奶告訴我的。我媽對我可以說是溺愛,我記得有一次我跟別的孩子鬧著玩兒,把胳膊蹭破了好大一塊,我媽就帶著我把那個孩子和孩子的家長一起打了一頓?!?/br> 搭檔:“這么兇悍?” 中年男人笑了下:“對,她就是這樣一人。所以你可能想象不到她細聲軟語跟我說話的樣子。” 搭檔:“你父親呢?” 中年男人:“在我印象中,他不怎么愛說話,他喜歡我的表現不像我媽那樣摟著抱著,而是陪著我玩兒,坐在我身邊陪著我看書,看動畫,只是陪著,不吭聲兒?!?/br> 搭檔:“在出事之前,你絲毫沒有感受到家庭不和氣氛?就是冷戰那種?!?/br> 中年男人想了想:“我不記得有過,可能是沒留意過吧?沒什么印象了?!?/br> 搭檔:“出事后呢?” 中年男人停了好一陣兒:“之后一切都變了?!?/br> 搭檔:“不僅僅是經濟原因吧?” 中年男人:“嗯,很多人都會對我指指點點地議論……可是奶奶一個人帶我,經濟能力有限,又不可能搬家或者轉學。雖然小學畢業之后讀中學稍微好了一點兒,但是居住的環境改變不了。所以基本上……還是會被人指指點點。奶奶有時候夜里會抱著我哭,直到把我哭醒。奶奶會跟我說很多,但是當時我不懂,就只是跟著哭?!?/br> 搭檔:“她……還在世嗎?” 中年男人:“去世了,我大學還沒畢業的時候就去世了,為此我還休學了一年。” 搭檔:“你還有別的親戚嗎?” 中年男人:“出事兒后,外公和外婆那邊和我們就沒有任何聯系了,也許那邊還有親戚吧。但是沒有任何往來,所以也就不知道……” 搭檔:“你父親這邊呢?” 中年男人:“我爸是獨子,也有一些遠親,但是自從家里出事兒后,也沒任何聯系了?!?/br> 搭檔:“可以想象得出……你現在的家庭,怎么樣?” 中年男人:“我老婆和兒子?他們都很好。嗯……可能是因為我媽那個事兒吧。所以雖然我媽在我面前從沒表現出兇悍的那一面,但我很排斥強悍的女人,所以在找老婆的時候有些挑剔,尤其是性格上。” 搭檔:“你昨天提過,你太太是很依附男人的那種女人?!?/br> 中年男人:“對,她不會跟我爭執,生氣了就自己找個地方悶坐著,最多一個小時就沒事兒了,也正因如此,后來我都刻意收斂一些,盡可能地對她好?!?/br> 搭檔:“你兒子呢?跟你像嗎?” 中年男人:“長得像,但是性格一點兒也不像。”說到這兒,他笑了一下,“從小我就算是比較聽話的那種,但他非常非常淘,而且很聰明。據他們老師說,他從沒有哪節課能安安靜靜上完的,不過他成績很好,老師也就容忍了,只是私下跟我抱怨抱怨,但從不指責?!?/br> 搭檔微笑著:“這不很好嗎?再說男孩不就是這樣嗎?說起來你的家庭很完美,令人羨慕?!?/br> 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那么夸張……也因此,我對于那個夢會……會很害怕。” 搭檔點了下頭:“嗯,好,我都知道了。這樣,稍等一下后就進行催眠,然后我們就能準確地告訴你是怎么回事兒?!?/br> 中年男人:“真的?” 搭檔:“真的。” 中年男人:“今天?” 搭檔:“對,在催眠之后。” 催眠進行得非常順利,重點就是上次我和搭檔商量過的——失親后童年的狀況和心理。情況基本上和我們推斷的一樣,也就是說,我們找到了噩夢問題點的所在。 在催眠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們保留了他在催眠狀態下所挖掘出的潛意識中的記憶。 回到書房后,中年男人一直沉默不語,看上去是回憶起童年的遭遇讓他有些難過。 搭檔:“你……現在好點了嗎?” 中年男人:“嗯,好多了,沒事兒,你說吧?!?/br> 搭檔:“你是不是察覺出原因了?” 中年男人想了想:“恐怕還得您來指點一下,我真的不是很清楚。” 搭檔點點頭,把水杯推到他面前:“是這樣,稍微有那么一點兒繞,但是我盡可能說詳細些,如果你不明白,就打斷我,可以嗎?” 中年男人:“好。” 搭檔:“你在夢中殺妻,同暴力傾向、遺傳,以及目睹父殺母造成的陰影都沾了一點兒關系,但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渴望自己能有一個完整的童年,就如同你兒子現在一樣?!?/br> 中年男人盯著地面,默默點了點頭。 搭檔:“實際上,你在夢里殺妻并不是重點,重點在于處理尸體。這部分也是你那種夢最相近的部分,對吧?” 中年男人:“對,有時候就是直接面對我老婆的尸體,并沒有殺的過程?!?/br> 搭檔:“嗯,這正是我要說的……整個情況說起來稍微有點兒復雜,因為有好多細節和附著因素在其中,我們先說主要的。因為你是親眼目睹著母親死去,所以你對此并不抱任何期望——期望她復生,這對你來說過于遙遠了,所以你把全部期許都放在你父親身上——你希望父親沒有被治罪,這樣至少你還是單親家庭,而非失去雙親。所以你殺妻的夢的重點就在于處理尸體。在夢中,你把尸體處理得越干凈,對你來說就越等同于逃避法律制裁。也就是說,雖然失去母親,但你還有父親。在法律上講,假如謀殺后可以毀滅掉全部證據而無法定罪,被稱為‘完美謀殺’。因此,你的夢在著重重復一件事,制造完美謀殺,借此來安撫你的假想:父親不會因殺妻而被定罪。這樣你就不會失去雙親,童年也不會那么凄慘了,同時也不會從小就背負著那么多、那么重的心理壓力……我們都知道,所有的指責和議論都來自于你父親的罪?!?/br> 中年男人深吸了口氣:“……你說得對……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開始有那種想法,但是后來忘記了,我以為……我不會再去想了?!?/br> 搭檔:“你對童年的回憶耿耿于懷,直到現在,所以在考慮結婚的時候,你堅定地排斥你母親那樣的女人,因為你怕會重蹈父親的舊轍——你深知是母親的兇悍和外遇造成了這種極端的結果,而最大的受害人其實是你。但同時你又難以割舍母親曾經對你的關愛,所以有那么一段時間你會做那種夢,你所想的就是你夢里所表達的:‘雖然母親死去了,但是她的血卻帶有她的意志,熱切地流向我,企圖給我最后一絲溫暖。’不過,當你結婚并且有了孩子之后,你的那層心理欠缺稍稍被彌補了一些——你太太的溫婉和家庭所帶來的溫暖,讓你不再對母親抱有任何幻想和假設?!?/br> 中年男人面色凝重地點了下頭:“你說的一點兒都沒錯。” 搭檔:“但是從小失親和背負指責、議論這一層陰影卻絲毫沒有減退,反而在同你兒子的對比后更加強烈了。你說過,大約是在三四年前開始做這個夢的,對吧?那時候你兒子多大?八九歲?” 中年男人:“是的,8歲多,不到9歲……和我看到我爸殺我媽的時候差不多大?!?/br> 搭檔:“嗯,所以,你開始重新回憶起童年時期的遭遇;所以,你通過這個夢用這種方式來……就是這樣。” 中年男人看著搭檔:“為什么我的夢竟然用這種方式,而不是直接表達出來?” 搭檔:“因為你親眼目睹了一切,你親身經歷了那些不該你背負的東西,在現實中你早就已經對此不抱任何期望了,甚至在夢里都是用某種轉移的方式來表達出你的愿望……呃……我能提個建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