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雖然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但身體并沒有強烈的反應,我知道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在控制之中。 她:“她……站在了我的身后……” “站在了你的身后?”我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搭檔皺了皺眉,想了一下,然后不停地對我比畫出照鏡子的樣子。 我明白了。 我:“告訴我,現在你從鏡子里看到了什么?” 她突然平靜了下來:“我們,合成了一個完整的頭……完整的臉……” 我對搭檔點點頭,準備結束催眠:“非常好,你即將醒來。” 她:“我……醒來……” 我:“當你醒來時,你會記得剛剛所說過的一切。” 她:“我……會記得……” 我:“當我數到‘3’的時候,你就會醒來,并且感覺到很舒暢,很輕松。” 她:“我會舒暢……我會輕松……” 我:“非常好。1……2……3!” 她緩緩地睜開眼,盯著沙發前的地板愣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看著我。 我看到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搭檔走過來對我做了個手勢,我起身讓他坐到中年女人面前。他略微前傾著身體,看著她的眼睛。 她:“我……” 搭檔:“她不是來抓你的,對嗎?” 她含著淚點點頭。 搭檔:“你現在清楚了?” 她依舊點點頭。 搭檔:“要喝水嗎?” 她笑了一下,搖搖頭。 搭檔把手里的紙巾遞過去:“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了,除了上學以外,你在諾丁漢的時候還發生了什么?” 她接過紙巾攥在手里,深吸了口氣后又長長地吐出,同時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和老公在諾丁漢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搭檔:“你兒子?” 她:“嗯,當時我們都有點兒意外。” 搭檔:“上學的時候?” 她:“不,那是畢業一年后故地重游。” 搭檔:“之后你因此而放棄了很多,對吧?” 她:“是的,你怎么知道?” 搭檔笑了下:“我的職業。” 她:“我幾乎忘了這點,謝謝你們。” 搭檔:“先別急著謝,我們來一條一條理清吧。” “好。”看上去,她鎮定了一些。 搭檔:“雖然你目前的生活一切都好,但你對此并不滿意,是嗎?” 她:“是的,我現在什么都不缺,雖然不能每天跟老公和兒子在一起,但是他們都非常關心我,也非常愛我。只是,我覺得還少了點兒什么。” 搭檔:“丟在諾丁漢了?” 她笑了笑:“嗯,但我只能帶這么多行李。” 搭檔:“夢想不是行李,也不是累贅。” 她嘆了口氣:“你說得對,是我太沒用了,現在才明白。” 搭檔:“其實你并沒有失去什么。雖然結婚有了孩子,并且曾經為此放棄了很多東西,可是有些東西并沒有離開。” 她:“可是,我擔心他們會覺得我……” 搭檔:“你看,你現在衣食無憂,孩子也大了,不需要太多的照顧。你真正擔心的只是沒有了當初的自信罷了。” 她:“是有點兒……我都這么大了……好吧,你說對了,我那個自信沒了。” 搭檔:“你當初在哪個學院?” 她:“藝術。” 搭檔:“專攻?” 她:“繪畫。” 搭檔:“之后再畫過嗎?” 她:“沒有……哦,不對,有過兩次。” 搭檔:“什么時候?” 她:“一次是看到老公牽著兒子的手教他走路的樣子,我覺得很有趣,就隨手畫了一張速寫。我老公很喜歡那張畫,特地鑲了一個鏡框,現在還擺在他辦公室的桌子上。另一次是兒子剛高考完,他坐在窗邊看著外面發呆,樣子很帥!當時我覺得看著特別心動,就又畫了一張速寫。” 搭檔:“他看了嗎?” 她看上去略顯得意:“他驚訝得不行,問我為什么這么多年都沒展示過。” 搭檔:“他說得對,你為什么沒再畫?” 她:“我都這個歲數了,還畫畫……多不好意思啊。” 搭檔:“這跟年齡有什么關系?而且你很清楚自己心里還在渴望著那種感覺,對吧?” 她點點頭:“嗯,有時候我覺得工作沒意思透了,但又不好意思跟老公說我不工作了,雖然家里并不缺錢,但是我還是整天忙于工作。” 搭檔:“你夢里那些無頭人就是這么來的。” 她:“嗯,整天忙些無頭無腦、莫名其妙的事情……” 搭檔:“好了,現在,我們來徹底地聊一下你的問題吧。雖然你對此已經很清楚了,但是我可以肯定,你并不理解為什么會有壓力。” 她:“好。” 搭檔:“你的壓力并非來自于工作,這點我們都清楚了。你的壓力來自于自身,或者更進一步地說——來自于對曾經夢想的放棄。你曾經希望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并且有所成就,但是為了你先生和孩子,你暫時放棄了那個想法。多年以后,當你先生的事業穩定了,當你的孩子長大了,你借此獲得了成就感和滿足感,但是也正因如此,你反而會不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不過,有一點你是能確定的,對你來說,沒有什么比現在你所擁有的這些更重要、更值得守護的了。” 她:“嗯,不需要想我就能確定。” 搭檔:“可越是這樣,你越覺得少了點兒東西……我記得你說過那個夢是一年前左右開始的吧?” 她:“嗯,一年多一點兒。” 搭檔:“因為一年前你想起了自己當初所放棄的另一個方向——正是在諾丁漢,從懷孕開始。” 她:“是的。” 搭檔:“你對自己的決定從未后悔過,只是……有那么一點點遺憾。你夢中表現出來的正是對自己的不滿。諾丁漢那個場景是你當初改變自己未來方向的決定地點,‘無頭人’暗示著你對當下迷茫狀態的自我否定,‘獨眼人’……我想,他們對你來說一定有特殊的含義。至于你一直恐懼、逃避的‘半面人’,其實就是你自己,因為你發現鏡子里的自己是不完整的,你所欠缺的正是你當初舍棄的。你無比渴望能重新面對你的夢想,但是你又覺得那似乎和你的年齡與身份不大合適。所以,你盡可能地讓自己處于忙碌的工作狀態——但你心里又很清楚,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可是你又無法去填補那份空虛感……” 她打斷搭檔:“別說了,停!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的確是這樣……可是,我該怎么辦?” 搭檔費解地看著她:“怎么辦?我不明白,你究竟被什么所限制呢?你的周圍沒有框架,沒有約束,而且你也很清楚,你對自己曾經的那份夢想有多渴望。既然是這樣,那你為什么還要猶豫呢?難道你先生和孩子會因此而笑話你?我不信。” 此時,她臉上的表情游移不定。 搭檔:“好了,現在能告訴我,‘獨眼人’對你來說有什么特殊含義了吧?” 她愣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出口:“‘觀察這個世界用一只眼睛足夠了,另一只則用來多看看自己。’——這是當年我最喜歡的一個導師說的。” 搭檔輕松地靠回到椅背上:“正是這樣。” 大約在3個多月后,我們收到一個釘裝得嚴嚴實實的大木頭盒子。我們花了好大力氣才把它打開。里面是一幅油畫。 畫面的色調很飽滿,有一種油畫所特有的厚重感。 畫中,一個穿著短風衣的男人靠著街角的路燈桿,正在翻著手里的報紙。陽光灑在他腳邊的石板路上,路邊是一排排有著黑色三角形房頂的小店鋪,玻璃窗折射著陽光。更遠處是一條泛著波光的水域,看上去暖暖的。在畫布左下角的那行字,是這幅作品的名字:專注的閱讀者。 搭檔凝視了一會兒,在征求我的同意后,把它掛在書房里了。 至今還在。 05 完美記憶 “……他是什么時候傷到的?”搭檔邊說邊避開一個端著滿滿一托盤針管和針頭的護士。 我:“上周。韌帶和軟組織損傷。” 搭檔:“明白了,那他多久才能恢復訓練?” 我:“不好說,如果完全遵照醫囑的話,可能兩到三個月,但目前看危險……” 搭檔:“你是指他私下跑出來做體能訓練?” 我在病房門口停下腳步,點了點頭:“這就是求助于我們的原因——他的教練和指導人員認為是心理問題。” 搭檔:“好吧,讓我先跟他聊聊看是什么情況。” 我推開了病房門。 大約在3天前,一個從事體育相關行業的朋友找到我,問我能不能幫個忙,接著不由分說就把我帶到了某醫院。我見到了在病床上的他——某頗有名氣的運動員。通過與他本人的溝通,以及和他的教練、指導還有部分隊友的接觸后,我大致上了解了一些基本情況。 這名運動員出道很早,曾經是某項運動的新秀。不過,太早成名也給這位年輕的體育明星帶來了不小的問題——自我膨脹。我曾經在前幾年的報紙上看到過相關報道:這名體育界的新秀被拍到爛醉在某酒吧門口。那張照片成為了那段時間的新聞,公眾在扼腕嘆息的同時也宣布:這個年輕人被過早的成功給毀了。然而,在去年年初的時候,沉迷于享樂、混跡于娛樂場所的他痛改前非,又回到了訓練場上。之后經過將近一年的訓練,他重回賽場并以極佳的表現所向披靡,在該運動項目的世界排名直線上升。就在所有人都驚訝并且感慨浪子回頭的時候,他負傷了,原因是體能訓練過度。而且,這不是教練或指導要求的,是他幾近瘋狂的自發訓練造成的——瞞著教練、指導偷偷強化體能。這種情況自從他復出以來常有。他身邊的所有人,隊友、醫生、指導、教練甚至營養師和陪練都反復警告過他,不過很顯然那沒什么用。所以這次負傷后,他的營養師——也就是我的朋友——找到了我。通過一次接觸后,我覺得這不是我一個人能解決的問題,所以第二次去醫院的時候,我帶上了我的搭檔——相比較而言,他更精于心理分析,這樣我們才好判斷他是源于什么動機,以便能對癥進行暗示和誘導催眠——假如真的是心理問題而不是某種腦部損傷的話……因此有了前面的那一幕。 進到病房后,搭檔只是經過短短幾分鐘的寒暄,就直接進入到正題。 搭檔:“……像你這種韌帶拉傷,除了各種按摩和冷熱刺激療法外,就只能靜養了吧?” 運動員點了點頭:“沒辦法,所以說非常浪費時間。” 搭檔:“我覺得這種浪費時間是有必要的,就跟射箭一樣,先有個拉弓醞釀的動作,才會有射出時的爆發。” 運動員笑了笑:“我倒寧愿是射擊,扣下扳機即可,這就是冷兵器消亡的原因。”搭檔輕揚了一下眉,他驚訝于對方的反應。 搭檔:“我們只是打個比方,畢竟人體不是機械,我是指需要適度張弛,再說了,難道你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