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我:“你想說她小時候被繼父侵犯過?雖然在某些方面她有過激的情緒反應,但沒有一點兒性創傷特征,所以我不覺得她有來自性的……” 搭檔:“不不,我指的不是這個。你看,是這樣:在最開始,她反復強調自己的衣著破舊,然后說明了這是她mama造成的。接下來提到,那是繼父要求她mama對她惡劣。我們從正常角度看,親生母親不會這么對自己的孩子,對吧?而她母親之所以這么做,應該只有一個原因……” 我:“嗯……我想想……壓力?” 搭檔:“對,生活壓力。也許她母親因為某些原因不能工作……是因為疾病?很可能是因為疾病的原因無法工作,也沒有親戚資助,所以家里的生活來源全依靠那個男人,所以她母親才不得已而順從。” 我:“明白了……” 搭檔:“而且,通過問詢,我也確認她小時候家里環境并不好,甚至是拮據。因此,她對是否擁有金錢這個問題看得更重,因為擁有金錢對她來說就擁有某種穩定感——這來自她母親因為沒有經濟能力,所以對繼父唯命是從的扭曲記憶——她成了直接受害者。” 我:“嗯……根據重現的夢境,她對于貧窮有一種異常的恐懼。” 搭檔:“還有一些小細節指向另一個問題:剛才我問的時候,她說過自己的興趣愛好是彈鋼琴,據說彈得還不錯。以她的家境,彈鋼琴這事兒肯定不是童年學的,應該是她獨立生活之后才學的。她現在也就是20出頭,能有收入不菲的工作就不錯了,怎么可能掌握那種花掉大量時間的消遣呢?” 我點了點頭:“有道理,想學會彈鋼琴的確需要大量時間和精力。” 搭檔:“我想你也應該看到,最初她只是含糊地說自己從事金融行業,而我故意往銀行業誘導,她果然順著說了下去。真的嗎?年紀輕輕就從事銀行業?還面對大客戶?怎么可能?” 我:“你是說……她的經濟來源應該是……她的男友?” 搭檔點了點頭:“那個有婦之夫。” 我仔細地順著他的思路想了一陣兒,這的確是合理的解釋。 搭檔:“好了,現在可以整理一下了。首先,差不多可以斷定,她是被一個有錢的已婚男人包養著。那個男人比她大不少,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因為她認為童年的悲慘經歷是源于她母親沒有經濟能力,所以導致她對于金錢能帶來的‘安定’極為依賴。再加上源于童年缺失父愛的原因,而那個男人又恰好能彌補這部分,因此就造成了一個結果:在雙重因素下,她很可能對那個有婦之夫有了很深的感情。而且我猜,她肯定也意識到了自己現在的處境其實和當初她母親的處境一樣,在感情問題和生活問題上沒有主導能力……哦,對了,這點從她夢中穿著mama的舊衣服能看出來,其實這也是一種暗喻……她認為這樣不好,但無論從金錢和感情上,她卻又依賴那個男人……就是這樣,反反復復……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所以,她應該想過結束和那個男人之間的這種非常態關系,去過一種正常化的生活。但是,她對現有的一切又過于依賴,舍不得放棄,所以,通過催眠重現夢境的時候,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她內心深處在反復強調童年的慘境。她怕會失去自己曾夢寐以求的東西:富足和父愛。因此……” “因此,”搭檔提高聲調,“每當有結束目前這種非正常生活的想法時,她就會重溫童年的慘狀,以此警告自己。我猜,她夢中所說過的‘不要’,就是指這個。” 我點了點頭:“嗯,不要回到過去……可是,因為這個就有這么激烈的反應嗎?能驚醒她自己的那個叫聲的確很凄慘。” 搭檔想了想:“別忘了,她是個內向、壓抑型的性格。你記得吧?只有她一個人入睡的時候才會這樣。我認為,與其說她因為恐懼過去的悲慘經歷而慘叫,倒不如說是她因壓抑得過久而發泄才對。” 我仔細順著這個思路捋了一遍:“是的……你說的沒錯……” 搭檔:“她的這種性格也就導致心理醫師對她的心理診療失敗——她需要隱藏的東西太多。如果沒有催眠的話,恐怕至今咱倆還在百思不得……” 我:“停,先別急著說結束語,還有個事兒:她的幻覺。那個幻覺所看到的景象也一定具有某種含義,對吧?另外,你剛提過,關于她的男友是個有婦之夫的問題,你是怎么確定的?” 搭檔狡猾地笑了:“其實,這倆是一件事兒。” 我愣了一會兒,慢慢明白過來了。 搭檔:“她對幻覺的描述你還記得吧?一個中年女人,帶著個十幾歲的男孩,深夜出現在她家的某個角落,面對著墻……這么說起來的話,她始終沒看到過幻覺中母子倆的臉,對吧?相信她也沒有走過去看個究竟的膽子。她是怎么確定幻覺中那兩個人的年紀的?而且,誰會在那種詭異的環境中留意年齡的問題呢?我認為她的幻覺是來自于那個有婦之夫的描述,甚至有可能是看過照片或者在某個公共場合見過。” 我:“你是說,她的幻覺部分其實是來源于……” 搭檔:“準確地說,應該是來源于壓力。她本質上不是那種壞女人,不過,她所做的一切……所以……” 說到這兒,我們倆都沉默了。 過了好一陣兒,我問他:“可以確定?”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想了想,點點頭:“可以確定。你是催眠師,我是心理分析師。我們憑這個能力吃飯。” 我:“嗯。” 一周后,當再次見到那個年輕女人的時候,我盡可能婉轉地把一切都向她說明了。果然,她的反應就像搭檔說的那樣,既沒有反駁也沒有激烈的情緒表現,只是默默聽完,向我道謝,然后走了。 我回到書房,看到搭檔正在窗邊望著她遠遠的背影。 我:“你說她回去會哭嗎?” 搭檔:“也許在停車場就會哭。” “大概……吧……還好,不是個鬼故事,至少她不用擔心這點了。”我故意用輕松的語氣說。 搭檔沒笑,回到桌邊拿起一份記錄檔案翻看著,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過了一陣兒,他頭也不抬地說:“我猜,她之所以會恐懼,也許正是因為她最開始就什么都知道。” 02 迷失 通常來說,我和我的搭檔都不怎么喜歡人格分裂的情況,因為一個以上的多重意識——就是人格分裂的人——無法被催眠。這是個令人非常頭疼的問題。 當然,這不代表我們沒接過這類型的活兒。 中年男人緊張地望著我們說:“我的另一個人格找不到了。” 很顯然,搭檔沒聽明白——因為此時他正帶著一臉絕望的表情看著我。我猜,他可能認為自己做這行太久而精神崩潰了。其實那句話我也沒聽懂。 面前的中年男人飛快地看了看我們的臉色,略微鎮定下來后又重復了一遍:“我沒開玩笑,我的另一個人格不見了。” 我定了定神:“你是說,你本來分裂了,但是現在就剩你了,那個和你共享身體的家伙不見了?” “注意你的用詞。”搭檔很看不上我面對顧客時不用專業詞匯,“不是家伙,是意識,是共享身體的意識……” 中年男人:“對對,不管是什么,反正不見了,就剩我一個了。” 搭檔:“那不是很好嗎?你已經痊愈了。”看樣子,他打算打發面前這個中年男人走。 中年男人:“但是,我不是本體,我是分裂出來的!” 搭檔忍不住笑了:“怎么?你玩夠了?不想再繼續了?” 中年男人一點兒也沒生氣,反而更加嚴肅:“不,我是因‘他’的需要而存在的,或者說,我是因‘他’而存在的!沒有了那個本體,我什么都不是。” 我忍不住多想了一下這句話,發現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邏輯問題。 當我把目光瞟向搭檔的時候,我看到他正在似笑非笑、饒有興趣地觀察著眼前這位“第二人格”。從他好奇的表情上我能看到,他很想接下這單。 于是,我問中年男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現另一個人格不見的。他告訴我大約在一周前,也許更久,具體時間上他不能確定,因為每次醒來時他所身處的依舊是他睡去時的環境。而且他也查過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第一人格有過任何活動,所以他從最初的詫異轉為茫然,接下來經歷了失落,最后是恐慌。簡單地交換意見后,我們決定還是先通過催眠開始探究,看看到底發生了些什么。 “這樣就能知道你的本體人格到底在哪兒了。畢竟我們要從‘他’失蹤前開始找到問題。因為那時候你不清楚‘他’都做過些什么。”我用非常不專業的語言向他解釋。 搭檔沒有再次糾正我。 架攝像機時,我壓低聲音問搭檔:“你確定他是正常的么?他在撒謊,你看不出來么?你真的要接么?” 我那個貪婪的搭檔絲毫沒有猶豫與不安:“當然看出來了,他描述的時候眼睛眨個不停,但是那又怎么樣?怕什么?正不正常沒關系,反正他付的錢是真的,就算是陪他玩兒,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而且,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呢?” 我:“怎么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多重人格是無法被催眠的。” 搭檔笑了:“你忘了?他目前是只有這一個意識。” 我:“可是……” 搭檔:“沒有什么可是,一個早已過了青春期的男人跑來撒謊、付錢,想通過催眠來找到點兒什么,那我們就滿足他好了。而且,我真的想知道他到底為什么這么做。” 架好攝像機后,我回到中年男人面前坐下,保持著身體前傾的姿勢,看著他的眼睛。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搭檔,又轉過來望著我:“呃……我不困,這樣也能被催眠?” 搭檔告訴他:“如果你困的話,反而不容易成功,因為你會真的睡著。” 中年男人:“催眠不是真的睡著?” 我不想浪費時間向他解釋這件事:“來,轉過頭,看著我的眼睛,放松……” 他轉過頭,遲疑地望著我。 我:“鎮定下,放松,我不管你是誰,既然你想通過催眠來找回本體意識,那么你就按照我剛剛說的坐好,我們會幫助你的。” 他點了點頭。 看著他緊張的樣子,我暗自嘆了口氣:“你還是不夠放松,這樣吧,我們從你的頭頂開始一點兒一點兒放松吧……首先,身體向后靠,把重心向后……” 他照做,不過眼神看上去還是有些懷疑。 我:“就是這樣,慢慢,放松身體……你的頭部還是很緊張,從頭皮開始,慢慢來,放松……” 他依舊照做了,并且稍微平靜了一些。 我:“接下來是額頭……對,額頭,不要皺著,放松皮膚,讓它輕松地舒展開……”我花了足足10分鐘來讓這位第二人格按照我的指示一步一步從頭頂開始,隨著言語指導開始進入交出意識的狀態。他從最開始的遲疑,轉換為遵從,最后完全無意識地只知道遵守,沒有一絲反抗情緒。 “很好,你已經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意識深處……” 他開始自然而松弛地垂下了頭。 “……很好,你沿著盤旋向下的臺階……慢慢走下去……” 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平緩而粗重。 “……你已經看到樓梯盡頭的那扇木門……等我允許的時候……推開它,你將以‘他’的身份回到一周前。” 中年男人:“……好……” “3。”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 “2。” 他的手輕微地抽動了一下。 “1。” 他靜靜地癱坐在長沙發上,一動不動。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一絲期待,情緒上有點兒像多年前我第一次獨立給人催眠的那種感覺。 經過短暫沉默之后,中年男人開口了:“看到……一個人……” 我:“什么樣的人?” 中年男人:“和我一樣姿勢的人……” 我:“一樣姿勢?你是站在鏡子前嗎?” 中年男人:“是的。” 我:“鏡中的是你自己嗎?” 中年男人:“這……是‘他’……”這讓我很詫異,他在催眠過程中居然會使用第三人稱描述自己。 我:“你在鏡子前做什么?” 中年男人:“……什么都沒做,只是看著……”此時,他略帶不安地呼吸急促了起來。 我:“就這樣一直看嗎?” 中年男人:“是……” 我:“能告訴我你在想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