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他又抱來自己的斗篷加在被子上,看著她依舊在被里蜷著球微微顫抖。 思忖片刻,他和衣而臥。 陸徜才剛進被,明舒就如同燈蛾尋火般自動湊過來,緊緊蜷到他身邊。床很小,躺兩個人就非常擠,陸徜側個身,讓明舒就勢滾入懷中,相擁而眠。 ———— 村子里的雞三更天就打鳴了,明舒在這里總要失眠到深夜才能勉強入睡,可往往睡不到半個時辰,就被雞鳴吵醒,然后睜眼到天亮,但今天不一樣。 雞鳴沒能吵醒她。 一夜安睡,至天光大亮。 被窩里暖融融,她睡得很舒服,精力似乎隨著這一覺盡數歸籠,她閉著眼往最溫暖的地方又鉆了 鉆,眼皮才緩緩掀開—— 入目所及,是男人半敞的衣襟,線條修長美好的脖頸鎖骨,頸上的牙印清晰可見,還有棱角分明 的長著胡茬的下巴,就貼著她的額頭,并將她額頭扎得發癢。 她一下子清醒了,卻又愣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這并非夢。 和她面對面躺在一起的人是陸徜。 兩人的衣裳倒是好好的,但她的手臂搭在他腰上,她的腿掛在他身上,而他一邊手臂被她枕著,一邊手臂也圈在她腰肢上。他們像兩根交纏的藤蔓,難舍難分的姿態。 她倏地縮回手腳,直挺挺坐起,呆呆盯著陸徜。陸徜被她吵醒,微睜了眼,側躺著看她。 “不多睡會兒?”他開口,聲音如同薄紗撩過。 天光淺灑,陸徜的眼還染著惺忪睡意,只睜開狹長的縫,長發凌亂地鋪在枕上,下巴上是冒頭的青茬,透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屬于男人的嫵媚。他本就生得英俊,可因平日太過清冷,總有些讓人不敢褻瀆的正經,不像現在,看人的目光都叫人心血悄沸。 明舒咬了咬唇,揪起被子,發現自己想不起來昨晚發生了什么,她依稀是睡在了他的懷中,可后來呢? “你怎么在我床上?”她質問道。 “對不住,你家只有這一張床,連多余的藤椅都沒有,也沒被褥。”陸徜支起頭來,半睜的眼里似乎染了水光。 明舒被他看得心慌,深吸兩口氣才道:“誰讓你上來的?!你……你看你的模樣,滿身風塵胡子拉碴,也沒沐浴,你臟死了,不許上我的床!” “……”陸徜已經做好挨罵的準備,結果卻聽到這樣一番指責。 他坐起,將長發向后捋去,露出額頭漂亮的美人尖,陡然間笑出聲來。一邊笑,他一邊道:“是我不對,我應該洗干凈再上你的床。” “……”明舒頓時卡殼,滿面緋紅。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 ———— 秋高氣爽的日子,明舒幾乎逃般的離開小村屋。 臨走前她不忘叮囑陸徜:“你老實呆在屋里,別出來,別被人瞧見!” 被人看見了,她名節保不保是一回事,若讓盯梢的人發現,因此惹來焦春祿疑心,不僅報仇的計劃付諸東流,甚至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陸徜欣然點頭,過起被她茅屋藏嬌的日子。明舒并沒離開太久,只是去村里買點吃食。陸徜來了,她家囤的吃食不夠。因為曹老太太的關系,村民對她還算熱情,東家給把菜,西家分塊rou,不過一小會時間,藤籃就被裝滿。 推門而入時,明舒只見陸徜坐在窗邊雕木頭,安安靜靜眉目低垂的模樣,叫人忘記身外事。見明舒回來,他放下手中物,起身接下沉甸甸的藤籃,明舒飛快轉身朝門外左右張望一眼,而后關緊了門。 陸徜已將籃中吃食一樣樣翻出。 村里別的東西少,菜卻是管夠管新鮮的。菘菜芹菜白蘿卜,個個水靈,還有塊羊胸rou,幾顆蛋和山藥,一袋饃。 “想吃什么?”陸徜邊走邊提著東西去了廚房。 明舒跟在他身后,如同在汴京時那樣,用攀膊挽起衣袖,給他打下手。 灶火起得旺,陸徜先把蛋和山藥給蒸熟,明舒坐在灶旁的小杌子上剝好蛋和山藥,權作一頓早飯。她自己吃了點,起身往陸徜唇邊送山藥。陸徜正切rou,騰不出手來,就著她的手吃了山藥,沒等咽下,明舒又塞了個蛋來。 直到陸徜兩腮都被塞得鼓鼓囊囊,明舒才作罷,然后捶著灶臺笑他:“陸徜,我該打盆水讓你照照你現下模樣,你猜像什么?” 陸徜嘴里都是東西,說不出話,只看她鼓起腮幫子,學著林蛙的模樣“孤寡孤寡”叫起來。 像蛤、蟆。 陸徜佯怒,拿沾滿羊膻的手作勢抹她臉,被她一溜煙跑開。 兩人都極有默契地沒有再提那件事,隱隱約約的,仿佛回到汴京。人生在世,最幸福不過一日三餐的煩惱,煙火氣息的環繞下,心間的苦痛似乎也得到一絲撫慰。 馨香彌散,鍋里的湯水咕嘟咕嘟,一根筷子戳過,羊rou已被燉得透爛,白蘿卜吸飽湯水變得瑩潤誘人,奶白色的湯汁上撒落碎芹——陸徜燉的羊rou,清淡間是百轉千回的滋味。 這是午飯,一鍋燉羊rou就著白饃,白饃浸了rou湯,入口鮮香。 明舒吃得肚圓。 午后,她小憩了一會,起來時看到陸徜已經把房間收拾妥當,該洗涮的鍋碗都已經洗凈,人正坐在灶間劈柴禾,用他那雙寫出錦繡文章的手握著半鈍的柴刀,將柴禾劈開。 他沒像從前那樣梳整齊的發髻,披爻的長發只用碎布帶扎在腦后,上過金鑾殿得皇帝欽點嘉許,曾驚艷了汴京的少年狀元,像要在這里終老一生般,面色平靜地劈柴禾,如同與這兒的時光融為一體。 明舒靜靜看了片刻,眼鼻微澀,直到陸徜喚她:“大小姐,醒了?” 轉過臉,還是那雙飛揚的眼。 明舒揉揉眼,問他:“你劈這么多柴禾做什么?” “不知道要呆多久,多劈些備著,多給你做幾頓飯。”他答得隨意。 夜色緩緩降臨,晚飯是中午吃剩的羊rou湯,加了菘菜燉爛,配上白饃和山藥,就兩口重咸的醬瓜,又是一頓飯。 “村東的趙叔說,明天給我留些河蝦,咱們明天有河蝦吃了。”明舒吃得很高興,已經在想明天要吃什么了。 陸徜靜靜看著她明亮的眼眸——真好,那里面似乎又盛滿了星光。 明舒被他看得不自在,哼了聲就要離桌,不妨被他拉住。 “這個……借我用用。”他從她發間抽走一根木簪,用那木簪信手就將自己的長發胡亂綰起。 明舒摸著發髻:“你這是做甚?” “早上有人說……得洗干凈了才能上床睡覺。”陸徜起身,在明舒發作前進了灶間。 “……”明舒忽然間意識到,天又黑了。 灶上的水是陸徜早就燒好的,小村屋可沒什么專門的凈房,洗澡就在灶間湊和,拿木桶裝出水,用瓜瓢舀著往身上潑水。 嘩嘩的水聲傳得滿屋都是,屋子之小,明舒站哪兒都逃不過,只好蹲在灶間外的墻根下,放空腦袋啥也不想。過了會,水聲小了,陸徜的聲音傳出:“明舒,把你的匕首借我。” “你洗個澡要匕首做什么?”明舒背貼墻站起,無法理解陸徜的要求。 “剃面!”他濕漉漉的手從沒掛簾子的門內伸出。 “……”明舒默默吸口氣,把隨身的匕首遞過去。 匕首被他拿走,她收手時指尖沾了他手上的水,她搓了搓,又蹲到墻根下。 “陸徜,你真的不走了嗎?” “不走了,除非你愿意跟我回去。”陸徜在剃面,聲音并不自然。 “你的仕途,你的抱負,還有曾姨、陸叔,你的父母,通通都要舍棄?” “嗯。”他答得干脆。 “陪著我你會死,會手染鮮血一輩子不得安寧,你圖什么?” “不圖什么,我不勸你,你也不必勸我。”他淡道。 明舒便將頭埋進膝間——從見面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趕不走他了。 “好了,匕首還你。”濕漉漉的手又從門內伸出。 明舒起身,接回匕首,開了口。 “陸徜,我改主意了。” 陸徜沒回話,灶間只有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他套好中衣,赤腳走出,下巴已經剃得干凈溜滑。 “你說什么?”他低頭問她。 “我說,我改主意了。” “你愿舍命陪我,我卻不想拖你同墜地獄。” 這輩子最艱難的妥協,是因為他。 第123章 懾魂奪魄 陸徜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放棄現在這個報仇的念頭, 若在一個月前,他也許會想盡一切辦法,哪怕是強迫也要逼她放手, 現在終于聽到她親口說出改變心意的話, 他應該高興的,應該欣喜若狂的, 然而他卻并無喜悅。 心底隨之翻涌而上的,是細密的疼, 在胸膛中擴散、蔓延…… 他不知道她做出這個決定時經歷了怎樣的掙扎矛盾, 那必定是個艱難而痛苦的過程。 “明舒, 我留下, 不是用自己來威脅你的。”陸徜伸手撫上她的臉頰, “你無需為我改變主意, 我……雖然希望你能好好的, 但更不愿你終日活在痛苦愧疚中。” 明舒伸出雙手,在他面前攤開,平靜道:“我阿娘病逝的時候,家里只剩我和阿爹兩個人。我阿爹很想阿娘,每日茶不思飯不香, 連金鋪的事務都沒心思打理, 我很擔心他又不知道如何勸他, 后來他把自己熬病了也不肯吃藥, 我只能拉著他的手勸他。我和他說, 左手是阿娘,右手是小月亮, 阿娘走了, 他的小月亮還在……如果他生病不吃藥, 他就不能陪他的小月亮……我阿爹抱著我嚎啕大哭,后來漸漸就好了。” 她母親病逝的時候,她才九歲,她壓根不記得自己和父親說過這番話,這些是簡金海后來當成笑話般說給她聽的。 可沒道理,九歲的她都明白的道理,十八歲的她卻看不懂。 “左手,是死去的人;右手,是活著的人。我不知道這二者之間孰輕孰重,我只知道,我不能讓疼我愛我的人因我踏上絕路,因我傷心欲絕……”她掂了掂手掌,道。 那空空的掌心中,仿佛盛滿這世間最重的東西。 她最終妥協的,并非放下仇恨,而是生者的牽絆。仇恨永遠都會存在,三十七條人命,她無法忘記,哪怕僅僅只是一個無辜的曹家人,她也永遠不會原諒。這是她過不去的坎,沒有任何一個以道德亦或正義為名的光明正大的道理,可以讓她放下。 她選擇放手,僅僅只是因為,她有陸徜,有曾姨,有在汴京愿意不問緣由籌銀給她的伙伴……她的命,很重要。 “明舒……”陸徜心緒難抑,如同明舒的淚水通通流進他心底,融進骨化成血,烙在心頭。 “陸徜,你就站在我右手之上。” 她就是如此無可救藥地喜歡他,沒什么道理可言。 陸徜再難克制,伸手將她摟入懷中,緊緊抱著,頭亦埋入她頸側。 “陸徜,你哭了。”明舒靜靜站著,任由他抱著自己。 襟口處似乎有什么滴入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