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明舒不想回答他。 “難怪瘦成這樣。”陸徜自問自答——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樣樣聰明,唯獨在廚藝上,毫無天賦可言。 明舒覺得被侮辱了,但又找不到證據。 她來這里是報仇的,哪有胃口?但求裹腹而已,哪管好吃不好吃。 好吧,確實難吃,但能吃飽就行了,她要求不高。 “外頭等著。”陸徜二話沒說,已經在廚房里翻起來。 廚房里其實有吃食,都是附近村民送的,還有明舒從市集上買回來容易處理的食物——胡餅、一小把新鮮青菜、幾顆蛋、一條養在缸里的鯽魚、一小甕醬瓜,沒有rou。 村民送的吃食,明舒都收下了,但因為不會做,就這么放著。 現在陸徜了,這些東西就都不會浪費。灶火生起,炊煙裊裊,很快,明舒就等到了這段時間難得的熱飯菜。 燉得很嫩的雞蛋羹、清蒸的鯽魚、炒得剛剛好的小青菜,兩個人三道菜,再加下飯的醬瓜……明舒一直覺得陸徜很厲害,并不是因為他在外面有多能耐,她總覺得他有些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再艱難的日子也能過出花來。 明舒咽咽口水——她以為自己沒有胃口,其實是自己做的菜實在難以下咽。 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家常菜,明舒卻覺得好吃至極。 桌上的菜幾乎一掃而空,那個最開始說餓的人卻沒動多少筷。陸徜只是盯著她吃飯,看得眼里酸澀彌漫——他打定主意要放在掌心寵的姑娘,不該過得這般辛酸艱難。 明舒酒足飯飽,捧著溫熱的水小口喝著,心滿意足。 “明舒……”陸徜這時才進入正題,“其實我十天前就到臨安了,五天前就找到你了。” 明舒喝水的動作一停,詫異地抬頭,而后反應過來:“所以……你跟蹤了我五天?” 陸徜點頭承認。 明舒俏顏頓沉,將手中杯子重重一撂,冷道:“卑鄙!” “彼此彼此。”陸徜不以為意,“你下藥,我跟蹤,大家扯平。” 她太了解他,所以才能下藥得手,可換過來,他也太了解她,才能找到臨安,摸清楚她的打算。 “所以呢,你想如何?”明舒眉眼俱冷。既然跟了她五天,就是已經知道她的打算,那么多談無益。 “剛才跟蹤你的人,是焦春祿吧,焦春發的弟弟。”陸徜道。 明舒很聰明,簡家的案卷她看得很仔細,里面彎彎繞繞的人際關系她全都記在心上。這個被忽略的焦春祿就是其中之一。山匪這條路陸徜不是沒想過,但一來案發后為了找替罪羔羊,曹海和高仕才已經聯手剿匪,把唯一知道真相的山匪首領焦春發擊斃,山匪被招安的招安,逃逸的逃逸,像散沙般無從找起;二來那時他們并不知道真兇之一是曹海,目光只集中在高仕才身上,便沒花費太多心思在山匪這條線上。 江寧外的這批以焦春祿為首的山匪,大抵就是曹海所養的私兵其中之一,為了避免風聲走漏被朝廷盯上,所以除了焦春祿以外,沒人知道曹海與他們之間的關系,一切只由焦春祿直接聽命于曹海。焦春祿一死,再沒人知道曹海的行徑,故而才有了那場剿匪。 而在剿匪戰中焦春發的弟弟焦春祿僥幸逃走,并且借著焦春發的威信,很快又集中了一批人馬,流竄在臨安一帶,躲避官府追捕。 焦春祿的大名,掛在案卷的在逃犯名單中,被她記住。 “你到臨安,不僅僅是因為曹海老家在臨安,還因為你通過威順鏢局的人打聽焦春祿的下落。”陸徜道。 那都是他們入京途中結交的朋友了,后來幾乎沒有聯系過,沒想到明舒一直記著。 威順鏢局的趙停云常年押鏢跑江湖的人,又都在江南這一帶走動,道上的消息自然比官府更加靈通,估計沒少和這些盜匪打交道,焦春祿的行蹤,他或多或少都有耳聞,又欠了明舒一個大人情,明舒找上他,他說什么也會幫這個忙。 “你都打聽得這么清楚,還問什么?”明舒靠到椅背上,淡道。 她真的……不想同陸徜說這些。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說服焦春祿幫你的?”陸徜卻是一派閑適,仿如閑聊。 明舒褪下腕上金鐲,當著他的面一擰,從鐲芯抽出了一把小鑰匙:“那要多謝你幫我留下的這個鐲子了。我只是告訴他這是簡家金庫的鑰匙,金庫內有三萬兩黃金,再加上他也想報仇,所以一拍即合。” “三萬兩黃金?”陸徜微詫。 “騙他的……我家哪來這么多錢?連讓趙大哥押空鏢的酬勞都是用的京城帶出來的銀子。這鑰匙……是我母親妝奩暗屜的。”明舒隨口道。 “……”陸徜頓默——她這膽子著實是大,就這樣憑著一把小鑰匙,空口白牙騙過了焦春祿那樣的悍匪,也不知道該說她太聰明,還是焦春祿太蠢。但凡焦春祿起一點疑心,她這條小命早就沒了。 “所以,你的目標真的是曹家人?”陸徜又問。 隨著這個問題拋出,屋中氣氛降至最冷。他能察覺明舒氣息陡然間的改變,她臉上緩緩露出個笑來。 像唐離。 “陸徜,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要戳破,讓我再做一會你的大小姐,不好嗎?”明舒道。 她真不愿意叫他看到自己這副陰沉沉的鬼樣子,連她自己都討厭至極,可她又控制不了。 “你為何要追過來?讓我永遠是你記憶里的簡明舒,陸明舒,不好嗎?”明舒避開陸徜的目光。 他還是光風霽月的狀元郎,可她卻不可能再是那個無憂無慮心懷光明的簡明舒了。仇恨侵蝕了她的心,讓她日日夜夜都不得安眠,閉上眼就是父親慘死的畫面,這短短一個來月時間對她來說,就像是無間地獄的折磨,除了煎熬還是煎熬,她回不到從前。 “你一直都是。”陸徜沉聲堅定道。 明舒推椅起身,背向他走到緊閉的窗前,道:“已經不是了。從前我無法理解唐離的做法,也無法明白呂mama的選擇,為何會為被仇恨蒙蔽雙眼,我同情她們卻不能認同,直到如今……不管我們承不承認,我都在變成唐離。陸徜,我是真的不想讓你看見這樣的自己。” 唐離死前曾說,會等著,等著她變成另一個自己…… 那時明舒還無法明白何解,直到她一語成讖。 陸徜沒有開口,只聽明舒喃喃般自語:“陸徜,如果你是來勸我的,就別白費功夫了。那些大道理,在做這個決定前,我也曾經勸過自己無數遍……” 她數不清自己在黑夜里和自己對話過多少次,她像個瘋子,心被剝成兩半,然后自己與自己對話,一邊瘋狂地想要報仇,一邊瘋狂地說服自己不能像唐離那樣喪心病狂……漫長的夜,就這么掙扎著等待天亮。 所有的道理她都懂,而恰恰因為都明白,才更加痛苦。 她無法解脫。 “我知道曹家人無辜,我明白簡家的劫數和曹海家人無關,我也懂自己不該遷怒他人,可就像唐離說過的……誰不無辜呢?曹家人無辜,那簡家三十七條命,就活該死在曹海手上?憑什么?陸徜,你告訴我,憑什么?我就想讓他領會什么叫家破人亡,我就想讓他也活著看到自己親人一個個死在面前,那樣我才覺得痛快……” 明舒越說越激動,雙眸已現赤紅,淚水似乎隨時都要奪眶而出,卻又死死克制在眸中。 陸徜走到她背后,緩緩展臂將她擁到懷中。 “所以,陸徜,你別白費口舌來勸我,沒有用的,如果有用,我自己就已經說服自己了。”她沒掙扎,任由他抱著,從他懷里汲取一點點溫暖,暫時緩解內心不斷翻騰上涌的冰冷。 “明舒,我不是來勸你的。”陸徜這才開口,“這一個月,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你的安危,我怕你在路上遇到歹人,我怕你沖動找上曹海被他抓到,我怕你連臨安都沒到就折在路途中……我這輩子從未如此恐懼過,我還想如果你真的出事,我會如何?我想……我也不會放過任何傷你之人,不管是曹海還是其他人,我也會一寸一寸活剮那人的rou。雖然這恐懼恨意不及你簡家之恨的十之其一,但我想,其中亦有共同之處。所以,我明白你的選擇。” 陸徜頓了頓,又用唇碰了碰她后腦的發,又以異常堅定的語氣道:“我會留下,幫你報仇。” 只這一句話,就叫明舒心臟頓縮。 她先還怔怔聽著,及至聽到這句話,她卻如雷殛般轉身,將他狠狠推開。 “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瘋了般搖頭。 離開汴京,孤身到臨安,為的就是不想讓陸徜也牽涉其中。 與山匪勾聯滅曹家滿門,縱然曹海有罪,她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也沒想著要活下去。這條絕路,她一個人走就夠了,不想陸徜陪她赴死。 他幼時已是不易,十年寒窗苦讀方換得這狀元殊榮,本當前程似錦,官運亨通,怎能因她而毀于一旦?他該有他的天地,做個造福一方的好官也罷,成為像他父親那樣的權貴也罷,都好……那才是他要走的路。 “陸徜,我不需要,不需要!你回汴京吧,曾姨還在京城……”她的淚水再忍不住,一邊說一邊爬滿臉頰。 對比她的激動,陸徜很平靜:“母親我托付給魏叔了,今生就算我這做兒子的不孝,對不起她。” “……”明舒驚駭地邊搖頭邊后退,竟一個字都說不出。 陸徜伸手將她拉進懷中,用力抱緊。 “你想報仇,我幫你;要下地獄,我陪你。” 見她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了。 這段路,他會一直與她走到底。 第122章 同床共枕 明舒用盡全力想要推開陸徜, 她在他懷中不斷掙扎,可陸徜的手臂宛如兩根粗藤,緊緊纏在她身上, 她掙不開他。 “陸徜, 你走吧, 我不要你陪, 也不要你幫……你走好不好?離開這里, 別再插手我的事……我不喜歡你,從江寧分別起, 我就不喜歡你了,你別自作多情,你別……” 她胡言亂語,眼淚似斷線的珠子。 她只知道自己要拒絕陸徜, 她不需要他義無反顧的陪伴, 他明明可以有大好前程,不能就這般毀在她手上。 陸徜沒再回答她, 只是用力將她抱在懷中,任由衣襟被她淚水打濕。明舒掙扎得力氣全力,知道無論如何也掙不開他的懷抱, 發狠般咬上他側頸。陸徜悶哼一聲, 手不松反抱得更緊了。明舒貼在他胸膛上,雙眸赤紅地咬緊牙, 眼前有些模糊, 直至舌尖嘗到一絲銹腥味,理智才漸漸歸來。 被她咬過的位置已是一圈深深牙印, 血珠一顆顆沁出。 陸徜察覺懷里的人氣力漸失, 軟綿綿地靠在自己胸口, 便一把將她抱起,緩緩走到簡陋的架子床畔坐下,讓明舒坐在了自己膝上。 明舒發xiele半天,該說的、不該說的話都說了,幾乎掏空心底陰霾,現下只覺得疲倦。 難以言喻的疲倦,骨頭仿佛被抽走,脫力的身體像面團一樣難以支立,眉間額際抽疼著,眼睛應該是腫了,鼻子一點氣也不通。她不想叫他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便把臉埋在他頸彎中,雙手順從地圈住了他的脖子,蜷在他懷里。 “疼嗎?” 甕聲響起,她的聲音從他頸彎傳出。 陸徜感覺到她似乎用唇碰了碰他被咬過的地方,輕輕的,像蜻蜓翅膀拂過,帶來些微刺疼,很快又改作吹氣,溫熱的氣息從傷處吹過,又鉆進后襟,沿著背脊游落,仿佛有形有靈之物,頃刻爬滿全背。陸徜的手緊了緊,喉頭略略一滾,沉聲道:“疼,你別鬧。” “那你不松手?”明舒并不知道自己那口氣吹出怎樣效果,有氣無力地道。 “我松了手你怎么咬痛快?”陸徜邊說邊抽去她發髻上的木簪子,撥松她乍然披下的長發。 明舒哼了聲,仿佛又成了從前的簡明舒。 她吸吸鼻子,甕聲依舊:“陸徜,我累。” 隨著這一個“累”字,陸徜察覺又有溫熱的液體流進自己后襟。 她這輩子從沒流過這么多的眼淚,從沒這樣哭過,歇斯底里的哭,沉默無聲的哭,仿佛無時無刻都在哭,可天知道,他沒來之前,她一滴淚都沒掉過。 “累了就睡一覺,我給你守著。”陸徜圈著她的腰肢道。 明舒靜靜倚在他胸中,良久才“嗯”了聲。 累是真累,她已經一個多月沒好好閉眼睡過覺了,困意倦意都nongnong襲來,眼睛酸澀得睜也睜不開,無意識的淚水不知何時停止的,她咕噥兩聲,再沒聲息傳出。 原本環掛他脖子的手臂緩緩落下,她的頭也從他肩上軟綿綿滑落,臉貼著他的胸口睡著。 陸徜沒動,借著昏黃火光低頭望去。她臉上淚痕猶在,通紅的鼻子堵著,微張著唇呼吸,雙頰已微陷。這段時間,吃不好睡不好,她清減了太多,他抱在手中只覺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他就這般坐著,燈芯爆了一聲,火光又黯淡幾分,夜已很深,屋外的村子沉寂,只有貓狗聲間或響起。見明舒睡得沉了,陸徜才抱著人起身,輕手輕腳把她床上放去。 明舒后背剛挨到床,就打了個噴嚏,人蜷縮成團,陸徜飛快展開被子蓋在她身上。 但明舒的冷意并沒被緩解,約是陸徜懷抱的溫度和被子的冰涼對比太鮮明,她冷得眉頭蹙起。陸徜摸著被子嘆氣——她應該沒準備在此長住,所以被子是薄薄的夏被,但現在已經換季,秋涼如水,這被子難以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