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五瓣攢心的梅花漆盒, 是她最喜歡的富記糕點, 每次都得排隊才能買到,應該是陸徜特意帶給她的。 她也不打開便將整個漆盒塞到應尋手里, 只道:“孝敬你的。” “……”應尋一手拿杯,一手捧盒,滿臉無奈。 “我想單獨和你說。”陸徜又道。 “我們之間沒有什么話不能當著人前說的。”明舒拽住想跑的應尋。 “你確定要當著外人聽?”陸徜向她確認。 明舒冷著俏臉:“我確定。” 陸徜點點頭,道了聲:“好。” 那廂應尋已經悄悄把茶杯與漆盒放到桌面上,正將袖子從明舒手中抽出, 打算離開, 結果被陸徜叫住:“應捕快, 那就麻煩你留下做個見證。” 見證?! 什么見證? 明舒只是沒消氣, 就想為難為難陸徜, 好讓他長點記性知道愛惜身體,可并不想從他嘴里聽到什么亂七八糟的話。一聽他這鄭重的口吻,她先心虛了,眼珠子轉了轉,有些后悔讓應尋留下。 陸徜卻已將衣袖卷起, 露出空無一物的手肘, 雙手合抱, 向她長揖到底, 只道:“陸徜在此誠心認錯,昨日我不該不愛惜自己身體貿然行事,以至傷上加傷,害你擔心難過,乃我之過錯。陸徜已經明白,就請明舒娘子原諒則個,陸徜定下不為例。” 如此鄭重的道歉把應尋和明舒都驚呆。 明舒怔了片刻,飛快回神,一邊在心里暗罵:這傻子,竟真當著外人的面……一邊伸手去扶他。 “你快起來!”她道。 陸徜順勢直身,不知從哪里摸出了一束花來,遞到明舒面前:“大小姐,可愿意原諒陸徜?” 明舒傻眼。 “咳!”應尋慶幸剛才自己沒喝茶,否則現下能被嗆死。 這是開封府衙里面那個冷面狀元郎?怕是被邪物上身了吧? “還生氣?”陸徜把花送入明舒手中,手又在明舒面前晃了晃,突然間變出一對泥偶置于掌心,“大小姐,原諒陸徜可好?” 他捏著嗓子掐出奶聲,語氣倒還鎮定,但耳根子已經紅透。 明舒是再也忍不住,“噗呲”笑出聲來,還沒等回答,陸徜已將泥偶放到桌上,又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一顆桃子、一捧飴糖、一把蜜餞…… 每一樣,都是明舒喜歡的小玩意兒與小零嘴兒。 明舒笑得花枝亂顫,扯起陸徜的衣袖恨不得鉆進去看他到底把東西藏在哪里。 陸徜便道:“沒了,真沒了。” “少尹大人,陸娘子,若無要事,在下先告辭了。”應尋實在看不下去,這拙劣的街頭戲法,也只有明舒這樣的小姑娘才會被哄到。不過話說回來,他只聽說過彩衣娛親,還真沒見過彩衣娛妹的,這位少尹大人當真叫人……刮目相看。 這回,明舒沒再留人:“師父慢走。” “……”應尋搖著頭踱出了滿堂輝。 “還生氣嗎?”后堂只剩陸徜與明舒二人,他問她道。 “真沒了?”明舒還好奇地盯著陸徜的身上。 陸徜目光高深莫測,手從明舒鬢邊掠過,仿如她發間摘下什么似的,在明舒眼前攤開手掌,掌心中靜靜躺著一支溫潤碧玉簪。 “最后一件。”他道。 明舒拈起玉簪看了看,又望向陸徜,他耳根上的紅已經擴散到臉頰上,這讓他顯出幾分少年模樣,靦腆而羞澀,不像平時那般老成持重。 玉簪款式簡單,但水頭很好,又是陸徜送她的第一件發飾,叫她愛不釋手,她邊把玩邊嗔他:“你這人也是,當著外人的面,怎好做這樣的事?沒得叫人取笑。” “不是你非讓人留下的?”陸徜從她手中抽走發簪,對著她的發髻比了比,找準位置輕輕一插。 “我哪兒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一個堂堂狀元郎,又是開封府少尹,當著人前做這樣的事,若是傳出去,你這臉面要是不要?”明舒扶扶發髻,怪他道。 “我的臉面不重要,再說了,當著人前哄我……”他想說什么,卻又在明舒的眼神下改口,“哄我meimei,有什么好怕人取笑的?大丈夫為人當能伸能屈,對敵當強為伸,對內服軟要屈,這并無什么。” “能屈能伸這詞是這么用的?”明舒被逗樂,那氣早就煙消云散,拉著他坐到椅子上,仔細察看他臉上的傷,又問,“你幾時學的這戲法?” “這戲法叫‘藏挾’,以前為了混口飯吃,跟著街頭賣藝的老師傅學的,就會這兩三招,今日獻丑了。”陸徜邊閉上眼讓她檢查邊回答。 “你從前,一定過得很艱難。”明舒忽然嘆道。 陸徜睜眸,看出明舒眼底心疼,胸口大暖:“都過去了。明舒,任何艱難痛苦,都會過去的。” 明舒“嗯”了聲,直起身來,拉他道:“走了,該回家了。” ———— 夕陽漸落,霞光鋪滿天邊。 “兄妹”二人的冷戰結束,肩并肩在街巷中慢慢走著。明舒說起盧家的事,眉心露出些許苦惱來。 “阿兄,如果這樁事最終查清,現在的盧瑞珊不是盧家的女兒,而柳婉兒才是真正的盧三娘子,那我……能做些什么?”明舒問道,“向盧家揭穿真相,幫柳婉兒回到盧家做回真正的盧三娘子嗎?” 按她從前那直爽的脾氣,必是要將真相說出來,向盧家揭開盧瑞珊的身世,可這段時間以來,她卻又覺得,真相充滿矛盾,水落石出未必一定代表著正義的勝利,有時也只是世事的無奈與人心的險惡。 她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明舒,人的感情是這世間最復雜矛盾的東西,清官難斷家務事,而你我只是凡人,無法替他們斷案,更不必把自己卷入他人的感情糾紛之中。你只想想你接這樁案子的初心是什么,再去考慮你要怎么做。”陸徜明白她心中糾結什么,溫聲道。 從殷家開始,到張松,再到杜文卉和呂mama,如今是柳婉兒和盧瑞珊……經歷得越多,關于善惡黑白的界定就不可避免被沖擊,心中的天秤就會漸漸傾斜,她也不再如最初那般自信,執著于真相。 “初心……”明舒低下頭咬咬唇,想自己當初為何答應柳婉兒接這樁案子,“我沒想那么多,當時只是覺得她一個孤女可憐,便想盡分心力,替她完成一個心愿,找到她的父母。” 如此而已,沒有其他。 “那你已經做到了。”陸徜道。 明舒頓了頓——是啊,她已經做到了,只要最后查明真正盧三娘的去向,她就可以完成當初對柳婉兒的承諾。 那她在這里發什么愁? “阿兄!謝謝你。”明舒茅塞頓開,立時笑顏逐開。 陸徜卻又蹙了眉:“明舒,四下無人,咱能換個稱呼嗎?” “我不。”明舒往前蹦了兩步,轉過身背向前走路,“我喜歡叫你阿兄。” “……”陸徜捏捏眉心,忽道,“好好走路,當心!” 明舒后腳絆到什么,向后踉蹌半步,手臂揚起,手卻被陸徜握住。 他輕輕一拉,就將明舒拉自己身邊。 總有一天,他要把自己挖的這個坑,給填平。 ———— 應尋翌日就向明舒傳信,彭氏已經答應幫他們從蔡氏嘴里套取真正盧三娘的下落,讓她靜候佳音。 明舒因為陸徜一席話,霧霾俱散,心情大好,暫時丟開盧家的事,專心忙鋪子的事。 轉眼又過三天,這日一早,明舒便將鋪里新打好的金飾樣品送去甄府給甄家夫人過目。這甄家是國公府世子夫人許氏介紹的客人,也是京城有名的權貴人家。 偏偏不巧的是,今日甄家邀了幾府夫人娘子過府小聚,其中就有盧三娘子與她母親馮氏。 “我道是誰,原來是陸娘子。怎么狀元家的小娘子,也要出來拋頭露面,做這下等人才做的事?” 明舒手里端著蓋著紅絨布的托盤,被盧三娘與其她幾個小娘子攔在了路上。 因著此前在國公府鬧得不愉快,盧三娘再沒對陸徜動過心思,只暗暗記恨上明舒,如今遇上,見她以商賈身份出現在甄家,就起了報復的心,帶著人上前奚落。 ———— 馬行街北昨日深夜發生了一起火情,雖然救火隊及時趕到,又有附近百姓爭相救火,火勢很快撲滅,但仍舊燒毀了附近三間屋宇。 應尋收到消息趕到時,救火隊已清點好這場火災中的傷亡情況。 一死一傷。 “傷者叫柳婉兒,火是從她家燒起來的,死者因為燒傷嚴重,暫時不清楚身份。”救火隊的人向應尋稟報情況。 柳婉兒?! 應尋眉心頓凝。 很快,死者身份也有了消息。 死的是蔡氏,盧家三娘子的生母。 第100章 縱火者 夏陽灼灼, 曬得人眼花,明舒捧著一托盤的飾品在甄家園子里走了半天,后背已經汗濕, 現下被盧三娘攔住去路, 只能在陽光下停步。 看著對方不懷好意的目光,明舒行個禮, 淡道:“盧三娘子, 煩請讓個道, 甄老夫人還等著我送這批首飾樣子去給她老人家過目。” 這里是甄家,身邊又有甄家帶路的丫鬟, 明舒不覺得以賢淑聞名的盧三娘會在別人家中明目張膽地給她找碴,幾句言語嘲諷,她還遭得住。 “哦?”盧瑞珊瞥了眼她手中托盤,朝身邊比自己小一點兒的姑娘笑笑。 那姑娘穿了身紅裳,神情倨傲, 她揮揮手, 帶路的甄家小丫鬟就躬身退下, 她方不屑地開口:“破落門面的東西, 我祖母哪里看得上?她老人家可沒功夫見你。”說罷她又掩唇笑起。 “這位是甄家嫡出的大姑娘, 甄老夫人最疼愛的親孫女兒。”盧三娘便介紹道。 明舒蹙了蹙眉,隱隱猜到這趟甄家的約是有人惡意耍弄,她只道:“既然如此,是我冒昧上門了,告辭。” “急什么?我祖母沒興趣, 但是我有。”甄大姑娘沖左右使個眼色, 立刻就有兩個大丫鬟攔住明舒的去路。 未等明舒反應, 甄大姑娘就已伸手抽去托盤上蓋的紅布, 隨手扔在地上。明舒將身體一側,可惜還是沒能躲過甄大姑娘的手,叫她搶走了一支蝴蝶簪。 這批新出的發簪乃以蟲草為主題,件件活靈活現,花了明舒好大力氣,工藝極精巧細致,是以也經不起折騰。就見甄大姑娘將那蝴蝶簪拈在手中用力搖晃一番,又裝作失手掉落,再一腳踏上。 “對不住,一個不留神弄壞了。多少銀子,我賠你。”甄大姑娘收腳踢開被踩扁的蝴蝶簪,挑釁道。 明舒攥緊托盤,笑道:“甄娘子,今日送到貴府的簪子是新出的樣簪,全汴京獨一無二,要價八百兩銀。” “八百兩?一只破簪子也要八百兩?”甄大姑娘冷下臉,“果然是個黑心的商人,瞧準時機就要訛人,盧jiejie也是這般被你欺負了去吧?我可不是她,這里是甄家,由不得你撒野。” “一只蝶簪當然不值八百兩,這八百兩是這套新簪的價格。這套簪子,三蟲三花,總共六支,您可看仔細了……”她說話間將托盤呈到眾人面前,手往下一沉,讓人可以由上至下將整個托盤上的金簪盡收眼底。 一套六支簪是沒錯,但每支簪子又都不是獨立的,六只簪恰巧能合成一幅夏趣圖,格外生動別致。 “各位看到了,此套新簪六支可合一,差一支便不成套。若是旁的簪子,您損壞了一支那照簪價賠償便可,但這蝴蝶簪可不成。我也不是訛您,此簪貴工不貴金,八百兩,只是這套簪子的成本而已。”明舒笑道,毫無生氣的模樣,“甄家是京中有名的權貴世家,甄娘子又是嫡長女,想必是不會在銀錢上為難我一個小小的金鋪老板,您看是付現銀還是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