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一時之間,京中無人不同情這位所遇非人的聞安縣主,又深深佩服她的為人,與她相較,謝熙君子假面被戳破,坊間罵聲不斷。而郡王這回倒終于做了件老父親該做的事,他入宮面圣,向圣人陳情聞安之傷,又求圣人主持公道,再加上此前三皇子與尚書令的上書,一道圣旨降下,聞安與謝熙奉旨退婚,誰也無法指摘,這也徹底斷了謝家借郡王保住謝熙的路。 又過幾日,圣旨降到謝家,謝熙因其種種所為,品性惡劣德不配位,念其父親有功于國,沒有削其家族爵位,但革去謝熙本人世子之位,貶作庶民,并永久革其參加科舉的資格。 明舒聽到這些傳言時,手里正拿著聞安送來的信,那個傳說中病得下不來床的縣主,在信中笑得猖狂。 這手段,果然和殷淑君不在一個層次。 ———— 春日乍暖還寒,最是反復無常的季節,隔壁的李老太太這兩日又病重,咳嗽連連。魏卓找了兩個丫鬟過來照料,無需曾氏日日照應,但她隔三差五還是會上門問候幾聲,這日帶著明舒過去送點心時,正好碰見魏卓過來瞧老太太,三人便一起進了門。 老太太已經不大認得人了,正坐床上喝藥,見曾氏與魏卓一起進屋,渾濁的眼睛就是一亮,直勾勾看著曾氏和魏卓。兩人上前各問了聲老太太好,李老太卻忽然哭出聲來,一把拉住魏卓和曾氏,哽咽道“你們……你們可算回來看我這老太婆了……” 眾人都是一怔,只見李老太將魏卓的手放到曾氏手背上,抹著眼繼續道“兒子,媳婦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邊說著,她一邊哭得更加傷心。 眾人聽明白了,李老太將魏卓和曾氏錯認成死去的兒子與離開的兒媳了。 這就尷尬了,曾氏面上見紅,那手收也不是,留也不是,魏卓也不自在起來,小丫鬟見了剛想解釋,卻又被曾氏攔下。 曾氏慢慢抽回手,挨著老太太坐下,溫聲勸解,魏卓也明白她的意思,索性收起尷尬,也扮起李老太的兒子寬慰老人。 老太太哭了良久才漸漸平靜,瞅著眾人直笑。明舒杵在旁邊,一會看看曾氏,一會看看魏卓,不知怎得看出點趣味來。待老太太被安撫妥當,重新躺回床上,幾人這才從老太太屋里退出。 因著老太太的錯認,曾氏和魏卓出來繼續尷尬,曾氏被明舒挽著手慢慢走在前面,魏卓跟在后頭,出了李家。 “曾娘子。”魏卓叫住曾氏,“剛才,謝謝你。” 大夫說過李老太太已經病入膏肓,熬不過這個春天,臨了能圓她一個心愿,對老人來說,也算是這輩子的安慰了。 “客氣了。”曾氏不大敢看他,只還了個禮便告辭離去。 明舒與她走出兩步,她又忽然停下腳步,往四周張望。 “阿娘,怎么了?”明舒問道。 “不知何故,我近日出門,總覺得附近有人跟著。”曾氏左右看了幾眼,并沒發現什么異常,“可能是我多心了。” 她語罷又拉著明舒走了。 魏卓站在原地,他耳力極佳,將曾氏的話聽入耳中,目光一轉,便鎖定對面巷口處站的男人。那男人與他對視一眼后,仿佛做賊心虛般避開他的目光,退入巷中。他幾個箭步沖到巷口,伸手猛拽那人后領,將人掀翻在地,毫不客氣抬腳踩上。 “何方宵小,在此窺探良家女子?” 那人并沒武功,半點反抗不了,“唉喲”痛呼了幾聲,抱住魏卓的腳踝叫囂“快……把腳拿開。爺……爺是尚書令府中家丁。” “尚書令?陸文瀚?”魏卓蹙眉道。 “大膽,我家大人的名諱,你也敢直呼?”那人啐罵道。 “呵。”魏卓冷笑,“我就叫了又如何?” 地上那人剛要罵他,抬眼望去,卻見魏卓眼底肅殺一片。 戰場上殺回來的人,手里染的血,全都埋在眼里。 第44章 情起 小巷幽暗,街上人來來去去,也無人往巷中多看一眼。 魏卓腳下力道再度加重,地上的人痛哼一聲,只聽他又問“閑話少說,陸文瀚派你來此有何目的?” “你……” 那人還要掙扎,魏卓又用力一踩,那人肋骨幾乎要被踩斷,痛得滿頭冷汗,當即就慫了,只能斷斷續續道“大……大人派我來……查查這戶人家的底。” 魏卓聞言蹙眉“不過是戶普通人家,有什么好查的?” “我……我也不知道,大人吩咐的,小人只是聽命行事。”那人便又答道。 魏卓略作思忖后松開腳,那人一骨碌爬起,連衣上的灰也顧不上拍,就竄出幾步遠,尋思著魏卓追不上了,又惡狠狠回頭沖他叫囂“我家大人的事,你也敢管,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有本事報上名來!” 魏卓反笑了笑“那你就告訴你家大人,這戶人家的事,魏卓管定了。” “魏卓?魏……卓?!”那人先是疑惑地嚼了嚼他的名字,重復第二遍時忽然變了臉色,“你……你……”說了半天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倒是滿臉驚嚇連滾帶爬地跑了。 魏卓抖抖衣袍,轉身一邊走出巷子,一邊朝巷口道“小丫頭,出來吧。” 巷口墻角拐出個少女,笑瞇瞇地道“魏叔威武。” 不是別人,正是把母親扶回家后又跑回來的明舒。她跑回來倒不是因為發現有人跟蹤,而是為了找魏卓,想問他幾句話,偏就湊巧撞見了魏卓教訓人這一幕。 “這戶人家的事,魏卓管定了。” 這話聽起來真是太威武,明舒對魏卓的好感噌噌上漲,覺得這趟沒白跑來。 魏卓被她逗笑,對敵時的肅殺威勢消失,又變成內斂溫和的模樣。 “明舒,你家近日是有得罪什么人嗎?”笑完他又正色問道。 明舒仔細回憶——最近并沒發生什么事,不過要說得罪人,那她得罪的人可就多了,殷家的那位殷良君,松靈書院的唐離和謝熙以及謝熙那一大家子,真要算起來,恐怕都記恨上她了,但要對付他們家,應該也不至于暗中窺探。 想了半天,明舒搖頭“魏叔,可知道對方來歷?”她來時晚了一些,并沒聽到對方自報家門,只知道是什么大人。 “尚書令陸文瀚,你們可得罪過他?”魏卓道。 明舒大為詫異“沒有,不止沒有,我與阿兄在松靈書院還幫過他呢。” 說完她就將松靈書院發生的事簡單說予魏卓。 兩人說了半天話,明舒站得腿酸,已經在旁邊的石階上揀了塊干凈地坐下,魏卓便也跟著坐下,他聽完明舒的話沉吟不語,這事確實有點古怪,他猜不透陸文瀚的想法。 “無妨,你不心太擔心,有事就來北郊軍營找魏叔,魏叔在戰場二十多年,也混得一官半職,還是可以幫上忙的。”魏卓說道。 “那就多謝魏叔了。”明舒抱拳言謝,又道,“魏叔,你也認識陸大人?” 瞧剛才那下人聽完魏叔名諱的神情,她感覺應該是認識的。 “打過一兩次交道,但不熟,他們這些文人,哪里看得起行武之人。”魏卓淡道。 “行武之人怎么了?要是沒有你們,那些文弱書生提筆上戰場殺敵嗎?還是要用唾沫淹死敵人?”明舒回了一句。 魏卓愣了愣,忽朗笑出聲,明舒倒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個兒說得有些夸張,便又換了話題“魏叔,我有些問題……想請教你。” “何事,但說無妨。” “就是……”明舒猶豫片刻,還是直接說了,“魏叔,你可有家室?” 這才是她追出來的真正目的。 魏卓沒想到是這樣的問題,不免疑惑地望著她,嘴里仍是回答了“出征之前,家中給魏某娶過一位妻子。” 明舒眼中便浮起一絲失望,不過很快釋然,像魏卓這個年紀又品行端正的男人,怎么可能沒有妻室? “可惜魏某娶妻不足百日就奉旨出征,在外征戰數年,我的妻子在此期間不幸染病離世。”說起元配,魏卓眼中浮起愧疚,相處時間短暫雖不足生情,但妻子在家代他盡孝,全他大義,可他未及回報,伊人已逝。 明舒頓時收起笑,微垂了頭“對不起,魏叔……”她不該問的。 “沒事,已經過去十多年了。她去之后,魏某并未再娶,一半是愧對妻子,一半是覺得自己征戰在外顧及不到家室,就不要蹉跎別家姑娘。”魏卓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對著一個年紀這么輕的小丫頭說些平時從不對人提及的事,也許是她合了他的眼緣,又或者是她與她母親讓他覺得,有個家是件幸福的事。他無妻無妾無子嗣,孑然一人過了半輩子,偶爾也羨慕別人家的熱鬧。 聞及此語,明舒對魏卓不由肅然起敬,他為國征戰歸來,本該享受榮華富貴,要娶妻納妾并非難事,可半世匆匆已過,他仍守著對舊人的敬重孑然一人,這樣的品行,太少見了。 “魏叔,明舒敬佩你。”明舒沖他抱拳。 她原本是存著替自家娘親物色的心思,但聽完魏卓的話,她卻覺得自己的心思有些褻瀆他的為人,便收起這小心思。姻緣之事,還是順其自然吧,若是有緣,自然能成一家人。 “小丫頭。”魏卓又笑了,指指她家,“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娘要出來找你了。” “是!”明舒站起,向他揮手告辭,“魏叔再見。” 魏卓坐在石階上,笑望她離去,想著,自己若有個女兒,如今也該與她一般大小了。 ———— 明舒明到家中就和曾氏談起魏卓來,把魏卓一通夸,聽得曾氏想拿瓜瓢堵住她的嘴。 “你再這么叨叨,我就把你的嘴堵上!”曾氏哪能猜不透明舒心里小算盤,沒好氣罵她道。 明舒正給她打下手,拿個盤子,裝個菜啥的,偶爾偷吃一兩口,近日她賺了些銀子,給了一部分曾氏,讓買些好菜回來,所以這伙食日漸變好,曾氏燒菜的手藝也漸漸凸顯出來。 “把我嘴堵上,就沒人給你逗樂了。”明舒笑著回答曾氏,一點也不擔心母親真動手。 曾氏拿她沒辦法,又愛又恨。 “對了,還有件事。”明舒說完魏卓,又想起陸文瀚來,“阿娘不是說最近總覺得有人在附近窺視?這并非你的錯覺,確實有人在打探咱們家,剛剛被魏叔逮個正著。” 曾氏一聽就緊張了“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打探咱們家?” “不知道原因,那人是尚書令派來的。”明舒道。 “尚書令?”曾氏眉頭皺皺,“這是幾品的官?” “好像是二品?”明舒也不大清楚,但她知道尚書令再往上,便是宰相,而能坐到尚書令這個位置,基本就是為宰相做準備了。 “二品?!二品大員為何……”曾氏想不通。 “阿娘,你……或者咱家和這位尚書令可有牽聯?這位尚書令大人,亦姓陸,名文瀚,字遠川。” 明舒一語剛落,只聽“砰”一聲,曾氏中葫蘆瓢失手落地,她神情陡然僵住,臉色亦瞬間轉白。 “明……明舒,你再說一遍,他叫什么?”曾氏聲音微顫道。 “陸文瀚,字遠川,他的字和阿爹的名一樣。”明舒又說了一遍,心中疑竇叢生。 “就是那位在松靈書院與你們打過照面的尚書令?”曾氏又問。 明舒點頭,小聲問她“阿娘,你怎么了?咱們家與這位陸大人可有淵源?” 曾氏卻連退三步,直到撞到灶臺方以手撐在灶上穩住,喃喃道“二品尚書令……” 明舒擔心地上前扶她“阿娘?到底怎么了?” “沒事,沒事。”曾氏定定心神,反按住明舒的手安慰她,又道,“這件事,你先不要告訴你阿兄,待會試結束再說。至于那尚書令,你不必擔心,他應該沒有惡意。你且記住,咱家沒做虧心事,沒有對不起他們,隨他探去就是,咱們該如何就如何,不必避讓,亦無需躲藏。” 明舒雖然不解其中緣故,但還是點下頭。 ———— 陸徜這幾日專心備考,兩耳不聞窗外事。明舒很少打擾他,平時就給他端個飯送個水的,走路也躡手躡腳,生恐吵到他,偶爾隔著門縫看兩眼,陸徜都坐在臨窗位置看書,神色平靜,既無緊張,亦無擔憂。 她阿兄這人給她的感覺,就只有一個字。 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