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乍見明舒,如春風入懷,拂心而動——這大半個月的清修,瞬息破功。 “你怎么來了?”陸徜雖然既驚又喜,但面上還維持著一貫的神色,從她手中接下陶甕問道。 明舒向帶路的書童道過謝才回答他:“來看阿兄啊。阿娘給你做了件夾衣,還有兩壇腌菜……重死我了。”她一邊說一邊把包袱取下擱到回廊的美人靠上,忽又疑惑地盯著陸徜手中笤帚,“阿兄,你在做什么?” 時已過午,早上的課結束,是陸徜打掃回廊的時間。 “打掃。”陸徜將陶甕也放到美人靠上,言簡意賅地回答。 “書院還給你們派活?”明舒不是很懂,隨口一說就拋到腦后,又扯他衣袖,“你外袍呢?穿這么少,不冷么?” “洗了。”陸徜就一件厚外袍,洗了就只能穿書院發的薄斕衫。 “春寒料峭,又在山上,你別凍??!幸好阿娘讓我把夾衣帶來了?!泵魇嬲f著又要搶他手里笤帚,“我幫你打掃,你去把夾衣穿上?!?/br> “不用,我自己來?!标戓鋼]開她的手,“就剩一段回廊,你坐這等我片刻。” 明舒知道有陸徜在,他是決計不是會讓她動手干活的,也不和他爭,就坐在美人靠上等他。陸徜手腳麻利,很快掃遠,明舒走了半天路正累,下巴枕手趴在了美人靠上,睜著眼后回廊外的風景。 回廊外正對著間三面敞窗的小軒,窗上垂著半卷的湘妃竹簾,竹簾下頭又站了個少年,正臨窗溫書。 那少年身材頎長,穿一襲淺青斕衫側立窗邊,眉目微垂,明舒只看得清他的下巴,但她卻漸漸直起了歪在手背上的腦袋,怔怔盯著那少年。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明舒的目光,少年轉過頭來,遠遠看到回廊上的明舒,冷冷一瞥便又垂頭,將注意力繼續放在書上,仿佛明舒是透明般。 便只這一眼,明舒的心卻似被什么穿透般。 隔得這么遠,她看不太清他的眉眼,但形容輪廓卻還能描抹一二——他像極了一個人。 模糊的影象被這一幕喚醒,又與小軒窗后的少年重疊,那是她藏在記憶深處,不能遺忘的人,可到底是誰,呼之欲出的答案卻遲遲沒有下文。她想不起那個人是誰,她只是知道…… “我想嫁給他?!?/br> 她喃喃開口。 咔擦—— 陸徜站在她身邊,生生掰斷了手中的笤帚。 第21章 醋海 陸徜是在明舒傻傻盯著別的男人時走到她身邊的。 他還喚了她一聲, 卻無法喚回她的魂神,反而從她嘴里聽到那句驚心動魄的話來。 陸徜的冷靜突然間失控,像繃斷的弓弦。 竹笤帚的斷裂聲驚回明舒魂神。她倏地轉頭, 看到陸徜臉色發綠地盯著自己,冷冽目光里帶著幾許意味不明的怒光, 她才意識到自己把心里想的給說出口了, 當下懊惱地一拍腦門,打算馬上誠懇認錯,豈料一聲“阿兄”才出口, 陸徜卻背起包袱, 把兩壇陶甕一拎, 轉身徑直往回廊另一頭走去, 也不喊明舒。 明舒跺了跺腳,想抽自己一嘴巴——她怎就鬼使神差說出那樣不知羞的話來? 也難怪阿兄要生氣, 若她有個meimei, 才見了男人一眼就說要嫁,她也非氣得抽這meimei不可。 “阿兄——”明舒跟上陸徜,左一名“阿兄”,右一句“阿兄”地叫著,誠懇認錯, “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誒, 你走慢點兒!” 陸徜充耳不聞, 他臉色差到極點,心里堵得發慌, 像有氣悶在胸口要將人撐裂般。 腦中全是剛才明舒呆呆凝望別人的男人的模樣, 那目光, 那神情,還有那句“我想嫁給他”,來來回回走馬燈般在他眼前掠過,沒完沒了。 越想,他就越氣,像有人拿小錘捶他心臟,胸腔內咚咚跳得厲害,他無法冷靜,只能越走越快,仿佛將怒氣發泄在腳步之上。偏偏明舒像只雀鳥般飛在他身邊,一口一個“阿兄”叫他。 而原本讓他融化的那聲“阿兄”,突然間變得刺耳起來。 ———— 走過回廊,再穿過一小片竹林,就到學子們的寢區。這些備考的學子都是一人一間房,陸徜也不例外。房間很小,放了床與桌椅外,角落就只夠塞箱籠與放面架,中間也就剩供人轉個身的空間。 屋里有股屬于陸徜的清冽氣息,像松香,又似乎是竹子。書案上堆著沒來得及收起的書,但床上的被褥又疊得整齊,屋子充滿生活氣息,談不上纖塵不染,但也不亂。 明舒跟在陸徜身后踏進他屋里,愁眉苦臉地叫他:“阿兄,你吱個聲兒啊。” 走了一路,陸徜愣是半個字沒吐過,跟見到她時驚喜的模樣判若兩人。 明舒知道阿兄是真生氣了。他不和人吵架,氣急了最多閉嘴不理人,從前和她發怒訓斥她,都只是裝腔作勢而已,他從不往心里放的,今天才是他真正氣惱的模樣,也是她第一回 見著。 陸徜進屋后并不招呼她,只動手收拾起房間來,把書案上的書并筆墨紙硯這些歸整到桌角。明舒自忖說錯話,跟在他身邊,又是說好話,又是要幫他收拾,可他只不讓她搭手,也不說話。 一來二去,明舒心里也漸漸被他撩起火來。 她閉上嘴,悶悶坐到床沿,盯著陸徜背景片刻,氣呼呼道:“阿兄是以后都不準備和我說話了?” 陸徜手上動作頓了頓,仍沒轉頭。 “不說算了!”她堵氣自問自答,又想自己一大早大包小包地跨越大半個汴京城來這里看他,連午飯都沒吃上,就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他這么晾著,心里越發委屈。 她霍地站起,道:“我回去了?!?/br> 語畢,她轉身就走,冷不丁手臂被人拉住。 “坐著等我?!标戓渲徽f了一句話。 明舒被他拉著又坐回床沿,她瞧著他出門,自己倒不好走了,只能坐著發悶。 陸徜沒去太久就沒回來了,手里還捧著木托盤,原來是去飯堂打飯了。 “用了飯再回?!背鋈ヒ惶耍戓渌坪跚逍蚜诵Z氣卻依舊不冷不熱。 屋里沒有其他桌子,吃食被他擱在剛剛收拾過的書案上。明舒展眼望去,托盤內是兩碗飯,一大盤子菜,那菜是三樣夾在一塊的,豆腐、青菜、筍燒rou,看份量不小,像是打飯的嬸子把鍋底都刮給他了。她卻不知陸徜每天打掃完回廊早就過了飯點,不過因為飯堂的嬸子喜歡他,所以每每都給他留飯,今日聽說他家妹子過來,索性多給了飯菜。 說來也奇怪,書院里的書生看不上陸徜,但這里干活當差的仆役卻都喜歡陸徜,譬如飯堂的嬸子,灶上的廚娘,照管花木的大叔。 “你先坐,我出去借把椅子?!标戓溆秩ジ舯诮枰巫?。 待他借完椅子回來,明舒已經站在書案前,正打開曾氏給的陶甕,夾出兩塊鲞臘,看到陸徜過來,鼻子里哼了兩聲。 她的氣沒消。 兩把靠背椅并排放著,陸徜拉她坐下,兩個人對著一盤菜。明舒早就餓壞,動筷狠狠扒了幾口飯,陸徜自己不動,就給她夾菜,待她那口氣順得差不多,他才忽然道:“明舒,別說那樣的話?!?/br> 作為兄長,他是有氣惱她胡亂說話的資格,但他那股找不到緣由的憤怒,卻似乎不是站在一個兄長的立場來發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么,就是覺得明舒那時的目光和那句話,在那個瞬間,箭扎心一樣讓人難受。 “那你不許不理我?!泵魇嫒鶐妥游⒐牡馈K箾]往別處想,覺得兄長就是氣她失言而已。 陸徜低低“嗯”了聲,只看她吃飯——她吃得雖有些快,但舊日教養習慣還在,吃相并不難看,反叫人覺得可愛。 她氣已經散得差不多,使喚他道:“我不要rou,只要豆腐,你這兒的豆腐燒得好吃?!标戓渚桶颜麄€盤子端起,將豆腐通通撥到她碗里,她連聲道:“夠了夠了。”又眉開眼笑起來,夾了筷筍燒rou給他:“阿兄嘗嘗,你們這兒燒飯的廚子好手藝?!?/br> 按陸徜個性,若是平時,他定覺此舉不合適,這筷筍燒rou必是要她放他碗里的,但今日卻不知為何,他盯著她的眼緩緩張口,受用了她喂來的筍燒rou。 明舒一怔。阿兄今日這是中邪了?上回喂他一顆孛婁,他都要拿大道理數落她半天呢。 陸徜已經飛快垂下頭,起筷用飯,不再看她。 ———— 一頓飯的功夫,兄妹二人的氣都已散去。 明舒一邊捧著陸徜泡的紅果茶小口小口啜飲著,一邊看陸徜收拾桌面,說笑道:“阿兄,你和阿娘要把我寵壞了,什么活都不讓我干?!?/br> “有問題?”陸徜手腳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擦完桌子,反身在椅子上坐下,也不急著去還碗筷,只挑眉問她,“家中可安好?” “挺好的,就是我悶得慌。阿娘接了繡活,還要料理家事,好不辛苦,我又幫不上忙,你們老這么寵著我,不好?!?/br> “寵你還有意見了?還是你有什么言外之意?嗯?” 不得不說,陸徜了解她。明舒一下子閉嘴。她原就想探探陸徜口風,看他對她出門謀差這事的態度,現下見他這反應,她也不敢多說,怕說過頭了被他看出端倪來,當下笑著道:“哪有意見?阿娘和阿兄最好了?!?/br> 陸徜瞇起眼,這話聽著太不對勁。 “陸明舒,你確定沒事瞞著我?” “當然沒……”明舒心虛,飛快坐到他身邊椅子上,轉移話題,“阿兄,最近咱們住的勝民坊出了樁奇事?!?/br> “什么奇事?”陸徜問她。 “就是有戶姓賈的人家,這戶人家有個女兒,她年歲與我相仿,原本也是個甜美溫柔的姑娘,兩年前起忽然性情大改,又是凌虐家中養的貓狗鳥獸,又是鞭打虐待家中下人,連貼身照顧她的丫鬟都不放過,還頂撞長輩,出言不遜,在外頭行事也越發任性,屢教不改,惹得父母憂心忡忡,不得不將她關在家里。阿兄,你見多識廣,分析分析,如果有人突然轉變性情,一般會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她把殷淑君的事改頭換面提了一遍。 “勝民坊有姓賈的人家嗎?家中竟還有下人?”陸徜盯著她反問。 勝民坊是平民聚集地,哪來家有下人的富貴人家? 明舒沒想到他如此精明,當下忙道:“唉呀,勝民坊那么大,阿兄才呆了幾天,自然沒聽說過這戶人家,我也聽人說的,好奇得緊。阿兄這般聰明,快給我分析分析?!?/br> 千穿萬穿,馬屁最穿,何況明舒拍的馬屁格外動聽誠懇,陸徜終于收回緊迫盯人的目光,轉為思忖。 “人的性情由小到大一步一步養成,與生活環境息息相關,排除此人刻意偽裝的可能性外,一般來說,如果環境出現重大變故,有可能導致她精神與行為出現異常,比如家中突然衰敗,或者父母等親近的長輩亡故?!?/br> “沒有呀,她家沒出重大變,父母長輩皆在且家境優渥。”明舒道。 “也許發生了一些家人并不知曉的事情,又或者是她身體的疾患導致的?!?/br> “疾患?”明舒不解。 “就是一些隱晦的疾病,特別家族史上出現過的癔癥之類,又或者外傷,比如你……你摔成離魂癥后,性情就與從前不一樣了?!?/br> “我有什么不一樣?”聽到拿自己舉例,明舒不失時機問道。 陸徜轉頭看著她:“以前很乖,很溫柔,很聽話……” 明舒蹙眉,狐疑:“不對啊,你之前說我是混世魔王來著……”話說一半,她忽然意識到被陸徜逗了,于是捶他,“阿兄,你又拿我尋開心。 ” 陸徜用拳頭掩了唇間笑意,又道:“除了這些外,還可能是因為藥物,江湖上有不少能引發性情變化的藥物,像什么蔓陀羅之類,長期服用就會導致這樣的后遺癥?!?/br> “你是說可能有人下毒?”明舒忖道,殷淑君是從兩年前開始出現異常,而后情況越來越嚴重,倒是符合阿兄說的長期服用這一點。 “可是這些藥物雖會導至人性情改變,但多數伴有神智不清,癲狂讒妄等癥狀?!币娝种屑t果茶飲空,陸徜一邊起身給她添水,一邊回答道。 明舒又想,按殷家大太太和陶以謙的描述,殷淑君并不像神智不清的模樣,況且若真有癲狂讒妄這么明顯的癥狀,殷家人早就該發現并且就醫了。 “這些癥狀倒是沒有,這么看來又不像下毒。那會是什么?妖怪附身?奪舍?”她無意識地接過茶,自言自語道。 她聲音還沒落下,腦袋先挨了陸徜一個栗子。 “別胡說八道,這世上哪有鬼神,左不過是人在作祟罷了。瞧你說得這么詳細,你是親眼見到那賈娘子了?” “沒,都是聽說?!泵魇媾踔枧帧?/br> “明舒,眼見都未必為實,何況是耳聞?坊間流言,多數以訛傳訛,那些長舌之人嚼起舌根來,往往變本加厲描繪,只圖一時痛快,根本不管真假,卻不知會害苦當事人,你萬不可學去這等習性。那賈娘子正值妙齡,馬上要議親,若是風評受損,對她后半生幸福影響很大,我們不該妄議妄傳。謠言之禍,往小的說,可誤人終生,往大的說,可亂國之根本?!闭f到這里,陸徜正色道。 明舒點點頭,道:“阿兄,我懂。謠言,當止于智者?!?/br> 陸徜的提點,似乎打開她受局限的想法,她把茶杯擱到桌上,忘乎所以地用雙臂環圈陸徜的手,眉開眼笑道:“阿兄真聰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