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第15章 兄妹 灶上還有燒熱的水未舀出,白霧蒸騰升起,陸徜被水氣繚繞,連人帶霧都燙眼。 萬幸的是,陸徜只褪了上衣,明舒一眼掃過,僅看到他光裸的肩——然而即便只是這樣,也夠兩人尷尬了。 陸徜震驚過后飛速抱起衣服遮在前胸。 “對不起,阿兄,我不是有意的。”明舒也已回神,迅速抬手捂眼轉身,嘴里道著歉,人飛快溜出灶間。 她身后響起陸徜氣急敗壞的怒聲:“陸明舒!” 明舒深深吸口氣,并沒走遠,背靠墻站在灶間外。 灶間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沒過多久,布簾子被人狠狠撩開,陸徜大踏步出來,一看明舒還在,那火噌噌往上冒。 明舒“呀”了聲又把眼一捂。 陸徜冷笑:“你現在捂什么眼?” 明舒岔開兩根指頭,從剪刀狀的指縫里看他——陸徜已經穿戴妥當,不過披散著頭發,眼里怒氣未散,整張俊臉通紅,正目光不善地盯著自己。 她訕訕笑著放下手,趕緊道:“阿兄,我發誓,我什么都沒瞧見。” “陸明舒,你是失憶不是失智,以前行事也算穩重,為何如今越來越莽撞?連里邊什么情況都不知就冒冒失失往里闖?”陸徜很少如此訓斥人,今日算是被明舒氣到。 明舒垂頭看地,替自己分辯:“我哪知道有人會在灶間沐浴。” “你還有理了?”陸徜聽她這不以為然的語氣,怒上加怒,“你就不想想,如果今天在里邊的是別的男人,你要如何?” 明舒聞言抬頭,一雙水亮的眼直盯陸徜——阿兄這話說的,好像看的人是他就沒事一樣? 但她不敢如此反駁,只道:“那……看就看了,我能如何?又不是我損失。” 又不是她被看了,還得想著如何保清白。 “……”陸徜被她歪理噎到。 她這說的,好像也沒錯。 “再說了,阿兄你該慶幸是我,萬一是別的姑娘闖進看到,從此以后賴上你,你要怎么辦?我可不想你隨隨便便給我找個嫂子。男孩子在外頭,也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明舒語重心長道。 “……”陸徜教訓不成,反被她給念叨了一通,氣到笑了。 明舒見他神情不對,忙將帶著的東西獻寶似的捧到他眼前,扯開話題:“別說那些無關緊要的話了,我給你送藥來的。阿娘在屋里,你必是不肯在阿娘面前露出傷口讓她擔心。” 見到她掌中傷藥,陸徜神情稍緩,目光轉柔。 “以后不許這么冒失了。”罵是罵不下去了,陸徜佯兇囑咐一聲,接過傷藥,又道,“謝謝。” 明舒笑著拉他在墻根的條凳坐下,看著他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血rou模糊的傷口,咬咬唇,替他覺得疼。陸徜慢慢將藥粉灑在傷口上,待傷口被藥粉覆蓋,還未開口,明舒已經拿著展開的白布條纏來,與他配合得恰到好處。 一時間,陸徜傷口包裹妥當,他輕揮兩下,覺得行動無礙后方又道:“謝謝你。天晚了,趕緊去歇著……” “等會。”明舒拉住他,沖他攤掌,“手給我。” “?”陸徜不解。 明舒不耐煩了,道:“讓你給我就給我。”邊說邊將他的左手攥到掌心,從身側的小瓷盒里挖了一大坨白脂抹在他手背上。 陸徜這才注意到,她不知幾時又打開了另一個青瓷扁盒,淡淡的蘭香傳來,顯然,這不是藥。 “你看你的手,被凍成這樣,回頭該握不牢筆了,看你怎么應試。”明舒垂頭,一手握住他的手,另一手推開那坨白脂,“這可是漪瀾閣出的蘭香玉容膏,好東西呢,就這小小一盒一兩銀子,最是滋潤皮膚,還能治療凍瘡。” 陸徜的手,因為長時間頂著風雪雨趕車,已經不如先前白皙,手背泛紅,指節發腫,和明舒那瓷白的手一對比,便有些慘不忍睹。 他自己沒注意到,但明舒心細,早早就發現了。 “可以了,我自己來。”陸徜只覺她的手如玉似雪,柔若無骨,就那么纏在自己掌上,直令他全身不自在。 明舒用力攥緊,沒讓他抽回手,垂頭只道:“你來什么?回頭亂抹一氣,沒得浪費這盒香膏。我教你,你學著點。手背,手心,手指,指縫,都得抹到,最好先把手搓熱了再來抹香膏,邊推膏體邊按摩……” 手要想保養好,功夫可得下足,光憑一盒好的香膏還不夠。 明舒邊說邊示范,推開膏體后又緩慢按摩起他的手來,不放過他手掌的每寸肌膚,柔軟的力道加上她滑膩的手,讓陸徜從手麻到頭,再由頭麻到腳,她偏不肯輕易放過,指腹又在他掌中薄繭上揉著,這滋味……陸徜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對勁了,想逃又逃不開,明舒的溫柔織成漫天大網,在不知不覺間兜頭而下,將人網住,偏偏她自己毫無所覺,無論說話還是神情,都坦蕩自然,沒有絲毫羞澀,反倒是陸徜,被她攪得心弦劇顫。 “一兩銀子一盒的玉容膏,那人說送就送了,出手倒挺大方,身上還佩著金籠,看來在陶家地位不低,阿兄……阿兄?”明舒自顧自說著,末了又喚陸徜。 陸徜被她叫回魂魄,滿眼疑惑。 明舒便知,他神游去了,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因而不樂意地把他手一甩,道:“換手!” 陸徜聽到“阿兄”一稱,猛地醒來——她所行所為,不過將他視如兄長親人,別無其他,所以坦蕩磊落,反而是他一時間想岔,竟對她有了些不夠光明亦非君子的念頭。 “不用了,我自己來。”思及此,他霍然起身,冷聲催她,“我還有事要善后,你趕緊回屋去。” 語畢,他甩袖離去,沒有絲毫猶豫,留明舒在原地喊他。 “香膏也不拿,你自己來什么?” 陸徜只當沒聽見,徑直出了客棧,上外頭吹雪去了。 ———— 屋外風雪交加,一夜草木呼嘯,吹得老舊的客棧嘎吱作響。 陸徜回來的時候,明舒已經在曾氏身邊睡下,外間小榻上已經被她鋪好鋪蓋,里面還塞了燙人的湯婆子,他站在榻邊看了良久,才鉆進暖和的被窩里。 連日趕路再加夜里驚心動魄,陸徜也撐不住沉沉睡過去。 一夜無夢,他醒時已是翌日近午。 屋里只剩曾氏一人,明舒已經不在。 “出去瞧瞧你meimei吧,她說上外頭打聽消息,已經去了好久了。”曾氏一眼看出陸徜眼里在找誰,直接開口道。 聽曾氏那口氣,陸徜覺得自己親娘比他更快進入明舒母親這一角色了。 踏出房門,回廊里的穿堂冷風直灌衣襟,風已停雪也小了,但天卻比昨天還要冷。陸徜微蹙眉頭,循著大堂里傳來的幾聲笑音找去,果然看到明舒站在堂中,正搓著手看門外厚厚的積雪,堂間坐的都是鏢局的大老爺們,幾雙眼睛都盯著她看,她也沒絲毫不自在,大大方方笑著,明媚動人。 有個男人站在她身邊,正同她說話說得起勁,這人穿著鏢師的尋常勁裝,年紀不大,生得也算俊秀,只是白凈的臉頰上還留著五道淺淺指痕,不消說,就是昨日被明舒救醒后挨了她一巴掌的男人。 看來昨日的巴掌并沒讓這人長記性。 陸徜眉頭蹙得更緊,一箭步走到二人中間,隔開兩人。明舒轉身,鼻頭差點撞上陸徜的背,視線也被擋得嚴嚴實實。 “阿兄,這位是臨安陶家嫡枝的小郎君,陶五公子,受家中長輩所托,押運一批貴貨入京。這可是他第一次出遠門辦事,沒想到就遇上了山匪禍亂。昨天的傷藥與玉容膏,就是五公子所贈。”她從陸徜身側探出頭道。 “你倒打聽得挺清楚。”陸徜瞥她一眼,眼里全是質問——這么快就冰釋前嫌? 明舒聽懂他言外之意,訕訕一笑,小聲道:“都是誤會。” 陸徜白她一眼,轉頭望向那人,拱手道:“陶五公子。” 那人忙回禮:“在下陶家五郎以謙,字鳴遠,見過陸兄,陸兄切莫客氣,叫在下鳴遠便可。昨夜危急,多承陸兄與令妹出手相救,在下與鏢局的兄弟才逃過此劫。救命之恩,陶家與在下感激不盡,必當相報。” 雖然是臨安陶家的小郎君,陶以謙身上并沒架子,說話也誠懇,眉間還一團稚氣,想來是個初出茅廬的富貴公子。 陸徜點點頭,卻不愿與他深交,只道:“五公子言重,昨夜風雪大,所謂救人只是陸某借著貴鏢局之力尋個避雪之所罷了,萬不敢當此大恩,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誒,陸兄別謙虛,要是沒有你與令妹,別說這批貨,我們這些人只怕都要死在這荒郊野外,待我到了京城將此事稟明外祖父,定要登門酬謝陸兄。” 陸徜剛要拒絕,明舒的腦袋又湊過來蟻語:“阿兄,陶家是皇商,他外祖是先帝的中書舍人殷繁,雖已退下,然有女在今上后宮為寵妃。” 陸徜又瞪她——這是連人家祖宗八代都打聽了? 明舒無法解釋,這些并非她打聽到的,而是在聽到陶家時自然而然浮現的認知。 “五公子之意,陸某心領,酬謝就不必了。”陸徜仍是拒絕。 陶以謙還要再勸,明舒擺擺手:“我早跟你說了,我阿兄不會收你酬謝的,你就別勸了。” 不知為何,明舒就是覺得陸徜絕非圖人回報之輩。 語畢,她又自然而然把手掛到陸徜臂彎,嬌笑道:“阿兄,我打聽過了,這批山匪是朝廷通緝的要犯,那山匪頭目懸紅十兩,如今落網必要交送朝廷,到時候那懸紅……酬謝咱們不要,不過這十兩懸紅,那可是咱應得的。” 陸徜本想將她的手扯開,又見那陶以謙虎視在旁,便由著她去,聞言正在回答,卻聽陶以謙附和:“正是正是,人是你二人緝拿的,這懸紅必是陸兄與小娘子的,只是山匪人多勢重,少不得由我等一齊押到城中交給朝廷。待明日天放晴,我們一同上路吧。” “好嘞,那就先謝過陶兄。”明舒甜甜一笑,竟替陸徜應下。 陸徜眉頭擰成結,已經瞪向明舒,明舒果斷將他拉開,小聲道:“阿兄,你別這么不知變通,咱們舉家赴京也沒個親友,既然有這緣分,多結識些朋友有個照應不好嗎?再說了,你想想那十兩銀子,能填補不少虧空,這是咱們應得的,沒必要為了虛禮拒絕。” 她很了解他,每個字都戳著他的脾性說,陸徜無言以對。 他不語,她就當他默認,笑得更開心了,踮起腳展臂搭到他肩上,把他往下一壓,哥倆好般開口:“阿兄,你且放心,我想通了。以后呢,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讀書做官,咱們兄妹同心,其力斷金,日子定會好起來的。” 陸徜一怔,瞧見明舒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靨,灼灼如陽暖人心扉。 兄妹……看來她接受良好,反而是他,需要很長的時間來適應生命里突然多出的這個“meimei”了。 第16章 汴京 暴風雪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就風停雪歇,第三日見晴,只不過外頭積雪太深不便行車,陸徜等人與陶家鏢隊被困在這荒山野嶺足五天才重新啟程。 明舒已經和鏢隊的人混熟,尤其陶家那個小郎陶以謙,聽完明舒對那夜險境添油加醋的描述后,對兄妹二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把明舒當成行俠仗義的女俠,就差沒拉著兩人拜把子。 “上路了,你消停些!”陸徜看不下去她這么忽悠人,都登上馬車臨出發了,那陶以謙騎在馬上還依依不舍得望過來,不知道的以為他們才是兄妹,令人看著著實不快。 “多個朋友多條路嘛。”明舒把曾氏扶進車廂后轉頭出來,在陸徜身邊坐下,沖陶以謙揮手。 馬車才剛起步,走得本緩,可陸徜手中長鞭“啪”的一甩,馬兒突然疾步縱出,車身狠狠往前顛去。明舒被顛得歪在陸徜手臂上,“誒”了半天才扶著陸徜的手臂坐定,怨道:“阿兄,你做什么?” 陸徜朝后看了眼,他這小破馬車已經一騎當先把陶家鏢隊甩在后面,那陶小郎人影都快不見,他心情才輕快起來,道:“趕車。你要坐不慣就進里頭去。” “我不。”明舒頭臉包得緊,和陸徜一樣包得只剩眼睛,眼尾挑起,挑釁他,“我陪你駕車,你給我說說我的過去唄。” “說什么?”陸徜目不斜視,手已勒住馬兒,讓馬車穩定下來。 “說……咱們以前住在哪兒?” “江寧縣長康巷老槐樹底下。”陸徜道。 “那我以前是什么樣的人?”明舒又問。 陸徜聞言轉頭,恰她正拿手托腮望著他,清眸如洗如同稚子,他便記起從前。他與她相識了十年,看著她從垂髫稚子慢慢長成豆蔻少女,可若問他她是什么樣的人,陸徜卻也答不上來。簡家財大氣粗,她自小錦衣玉食,出入皆前呼后擁,身上總有一股子高高在上的矜貴氣息,會讓人清楚看到來自貧富的差距。他必須承認他對她有些偏見,以世俗的目光將她當成頤指氣使的富家千金,以至忘記了許多年前的初逢,她的小腦袋從她母親背后鉆出,沖靦腆的他笑得滿臉燦爛,大大方方地說:“小哥哥,我是明舒。明舒,就是月亮,阿娘說我是她的小月亮。” 那年他九歲,自己也才是個孩子,竟被她驚艷,覺得天下怎么有這么可愛的女娃娃,粉雕玉琢的模樣像天上仙女。那時他想,如果自己長大以后,要能娶個這樣的媳婦,該有多好? “阿兄?阿兄?!”見他遲遲沒回應,明舒用力拍了下他的肩。 陸徜猛然驚醒,對上明舒的眼方覺自己都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兒時心思豈可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