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相遇是糖(1)
我是破天。 這天地間,我只見過主人一個生靈,我曾以為,我的世界只有主人,主人的世界也只有我,這世上只有我們二人,我們亦會如此這般度過時間的盡頭。 仍是平淡的一日,我如往常一般在浪潮涌起的黑水中浸浴著身子,這黑水可腐蝕人的肌膚骨頭,乃冥界弱水的源流,所以這黑水河中從無活物,偶爾倒是能瞥見一些上古妖物的骨頭,這些妖物奪天地之造化,卻仍是被這黑河之水化成一副白骨。 我自小被主人拘著,在這黑水河中浸泡身子,起初一沾著水,便如同萬只螞蟻一樣刺骨撓心地痛,渾身上下猶如在刀山中滾過一般,河水常常腐化掉我的肌膚,讓我變成一具面目可憎的白森森的骷髏。 我時常耐不住,可主人的命令不容更改,他不言不語,那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凍結了我一切的語言。 大抵我尚算幸運,無論黑河水多少次剝蝕了我的肌膚,我總能長出新的皮rou,且我的肌膚愈來愈百害不侵,外面瞧著瑩潤柔白,實則如銅墻鐵皮般堅不可摧。 如今將身子沉在這黑水河里,我已無感,還時常發呆,望著四方無極的曠野,遠處冰雪凝成的高山,曠野上墨藍色的荊棘花。 雷池起初是沒有這荊棘花的,某一年,暴風雪刮來了一種石頭,它們落在結界內,外面的堅石風化后,竟然是一粒種子,那種子在此處生根發芽,我想它能承受得了風雪和雷擊落到此處也是生命的奇跡。 我從未見過其它生命,見著這粒種子心中十分歡喜。主人常常沉睡,我閑來無事,便用雪水澆灌它。風沙雨雪侵襲它時,我就用身體遮著它;地動山搖,滄海桑田變換時,我就及時給它挪窩;電閃雷鳴,天火驟降時,我就舍身護著它。 就這樣,這荊棘花一天天長大,它長得愈來愈好,樹大根深,枝繁葉茂。 我常常對它講話,只是它永遠不能回答我。 我常想這世上除了我與王,再無任何一活物能趟過黑水到這遼遠的雷池。 可有一天,電閃雷鳴格外厲害,我在這黑水河中拾撿到了一只血rou模糊但肌骨尚全的魚。 他衣物已被這黑水腐化了,渾身血糊糊地,布滿了傷口,血rou外翻,邊緣浮腫發黃。 我滿眼好奇,將這活物左右翻動,這傷,實在是有些重,我耐著性子數了數,刀傷、劍傷、鞭傷、箭傷、斧鉞鉤叉弄的傷,不可勝數,這倒是十八般武藝齊活了。 這個東西,生命力真是頑強。 我上下其手,將他渾身上下一寸寸細細摩挲,從上摸到下,從左摸到右,再摸摸自己,他生得真別致,與我和主人都不同。 他生著一條金光粼粼的魚尾巴,雖傷口猙獰,然而映著烏沉沉的河水,格外地奪目,如同刺破烏云的紅霞,而且他還生了一對金色的翅膀。 我有些疑惑,這當是主人說的美人魚!可美人魚沒有長翅膀的呀! 倒是有趣! 這日子,委是無聊,來了條魚,勉強也夠陪我玩耍。 聽說美人魚會唱魅歌,會在月下翩翩起舞,此處無月,不過來段歌舞也可助興。 我伸手探了探呼吸,發現呼吸微弱,頓時大覺掃興。原是個將死之物。 我便想將這人魚兒拋到黑水河里。 可轉念一想,魚,不是可以吃嗎? 人魚,也是魚! 自我到這世上,還不曾吃過rou呢?日日吸風飲露,以風為食,以雪為飲,一直未嘗到這人世間的煙火味,時常覺得自個兒都快在這天地間羽化了。 這尾小玩意兒模樣甚是慘淡,勝在生得白皙,雖然血rou糾結,但若是裝點裝點,一道兒紅一道兒白,也是好看的,正好不就是主人說的生片大白魚嘛。 終于可以不用吃素了! 吃rou是個什么滋味呢?主人不是常說大口喝酒、大口吃rou最是爽快嗎? 我喜滋滋地望了望這尾人魚。 好生期待,我平生第一頓rou。 說干就干! 于是我便一把將這人魚兒裹挾在胳肢窩里,雄赳赳氣昂昂地上岸去了,其實往日還要多泡些時辰,不過為了吃rou,早些上去也無妨。 我將這大白魚從里到外,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洗了個遍,這白花花帶著紅的鮮rou真是嫩,清蒸可也,原汁原味很是不錯。燒烤也成,蘸點咸的黑水,必然咸香四溢。生片亦行,很有一番天然去雕飾之感。 我嘴里不禁咽了咽口水,為這這一口rou,我甚至整頓衣冠,沐浴更衣,很有一番儀式感。 我取出王送我的破穹刀,試了試刀鋒,無甚問題。今日暫且生片吧,rou要一口一口嘗,不能一日吃盡了,剩下便掛起來風干,風干rou也別有一番滋味。 萬事俱備!不過我望了望這人魚,覺得有些可惜! 這個人魚兒洗凈了,真是平生未見過的美物。 他身量頎長,骨骼清奇,一點美人尖平添韻致,身子雖密布了荊棘般的傷口,卻更有一番觸目驚心的凄絕的艷美。 如此美人兒,真是造物的厚愛。 我鬼使神差般地,不自覺地撫摸著人魚兒的臉龐,卻不察這男子鴉羽一般的睫毛撲棱了兩下,一雙桃花眼瀲滟生波,光華流轉如青天里的雪光。 “作甚?” 我驚了一下,縮回了手,愣愣望著這個突然說話的魚。 他沒死! 嘶啞的聲音如同遙遠的嘹歌,不經意間撩撥人的心弦。 他好似沒有察覺自身的處境,裸著全身,卻怡然自得。 只是,他渾身帶傷地躺在那里,脆弱極了,流金的發絲凌亂散在玉白帶血紅的肌膚上,清美得如同一盞易碎的盛著螢火的琉璃。 我的心不自覺地顫了顫,我有些奇怪撫著心口,為甚我的心跳得這般快,不正常! 定是這魚會什么厲害的法術,可未見他施法呀! 那他定是藏了什么法寶,我一臉疑惑,把他翻來覆去檢查了許多遍。 他一臉不愉,方要言語。 我拍了拍他魚尾,“別動,檢查身體。” 我耐著性子檢查了無數遍,還是沒有找到他的法器。 不知我碰到了哪里,他的身體竟然像火燒著了一般,變成粉粉的顏色,金粉色的魚尾不安得擺動,蒼白的美人面也現出一縷縷的紅暈,像是遙遠的云天里色彩嫵媚溫柔的晨光。 “查得如何?” 我嚴肅道,“你闖了我的領地,我可以不追究你,只是藏了什么法器,快快交出來。” 他一臉無辜,“我沒藏法器!” “那你用什么東西敲打了我的心?為甚它一見你就跳得這般快?” 這魚驚愕地望著我,忽地噗呲一笑:“以為是個不知事的愣頭小子,竟是個風月老手。” 我的心跳得愈發不正常,我感覺自己生病了。 我捂住心口,離這魚遠了些,可心跳還是這般猛烈,像暴風沖擊著雪山,像天火砸在原野。 我心下不愉快,嚴肅認真道:“別笑了,你一笑,我心就跳。”